《卑鄙的圣人: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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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2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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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日传来喜讯,袁尚、袁熙已被麾下叛将击败,放弃幽州投靠乌丸部落;青州方面也接收得差不多,只有乐安郡还在抵抗——曹操中原霸主的地位已无可撼动。庆功酒喝了,有功之人赏了,归降之人封了,接下来又该忙些什么呢?

校事卢洪就站在曹操身后。他刚从许都赶来,汇报近来朝中情况。不过他所言不是什么军国大事,而是京中达官贵人日常都干些什么、说些什么、与什么人交往——曹操虽不在许都,却对朝中百官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卢洪长得又高又瘦,狗舌头般的一张长脸,他出身低贱,但办事精明强干;曹操明明背对着他,但他还是低着头猫着腰,不敢比曹操高出半寸,口中叨叨念念:“伏完又得了一场病,我听人说皇后最近常常给她爹伏完写信,但伏完从来不看,不是烧了就是退回去。具体写的什么也没人知道……”

“哼!”曹操一阵冷笑——写的什么?无外乎叫她父亲设法制约老夫!惜乎伏完没那个胆子,即便有也不可能办到,急得老病缠身卧床不起,连女儿的信都不敢看了……曹操抬手打断卢洪的话,冷冷问道:“最近华子鱼、王景兴、孔文举都在干什么?”

卢洪汇报道:“华歆每日协助中台打理事务,唯主公之令是听,并无不当之处。王朗除了朝会一概闭门在家,不与人来往。孔融最近没找什么麻烦,但整日在府中聚酒豪饮,总喝得烂醉如泥。”

曹操对孔融的行为越来越不能容忍了。前番攻取邺城,不少大臣都来信祝贺,孔融也写了贺信,却在里面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谁不知吕望处死妖妃妲己之事?曹操不明就里,还以为这是哪本古书上说的,回信询问这典故来历,孔融却回信说“以今之事度之,想当然耳”——明摆着讽刺曹丕纳甄氏之事。

故而曹操听说孔融聚饮,立刻关注起来:“他和谁一起喝酒?”

“议郎谢该、太医令脂习,还有杨彪之子杨修。”

“这几个人倒也不会出乱子。”议郎谢该是个做学问的人,除了研习《左传》任何事不参与。脂习是厚道和善之人,虽说与孔融不错,对曹操也唯唯诺诺,况且一介六百石小官能干什么?至于杨修小儿,连他老子都称病不问世事啦。可即便如此,曹操还是不能宽容,悻悻道:“你回去时替我转告荀令君,国家危难粮产不丰,立即禁酒!”

“诺。”卢洪突然想起件事,“最近孔融写了篇文章。”

“什么文章?”曹操提高了警惕。

“我也看不懂,反正是写给陈群的,好像叫什么《汝颍优劣论》。陈群总说他们家乡颍川出贤才,孔融就拿汝南士人跟他比。咳!反正是开玩笑打嘴架呗!”

“玩笑?哼!”曹操可不这么认为——他手下谋士似荀氏一族、郭嘉、钟繇都是颍川人,而汝南是袁绍的家乡。孔融这个节骨眼上辩论颍川之士与汝南之士孰优孰劣,岂不是故意捣乱?曹操倒有心整治孔融,可转念一想,辽东还有邴原、管宁、王烈等名士尚未召回中原,现在还不能杀名士。思来想去无可排遣,恨得咬牙切齿。

这时司空长史刘岱领着董昭上了城楼,二人给曹操见礼。刘岱把董昭留下,自己讪讪而退——曹操早有过吩咐,在卢洪、赵达奏事的时候,若无特别关照不准旁听。

董昭也自觉有碍:“主公唤在下有何吩咐?”

曹操没搭理,见刘岱要走,忙叫住:“你再去拿笔墨书简过来……卢洪,继续说,还有什么事?”

卢洪瞥了董昭一眼,缄默不语。

曹操却道:“不用避讳,但说无妨。”自从那次充满玄机的谈话之后,他已把董昭视为心腹股肱,在某种程度上甚至超过了郭嘉。

“诺。”卢洪接着说,“许都市井有人传言,现在当官的都是出自军功之人,还说……”

“说什么?”

“一群武夫当国……”

“其心当诛。”曹操攥紧了拳头。刘岱正抱着笔墨书简过来,见风头不对放下东西就跑了。曹操思索了片刻,阴沉着脸道:“请公仁代笔,我要写道教令。”

“诺。”董昭领命,但左顾右看城上连个几案都没有,难道趴在城垛子上写?

曹操回过头来一指卢洪:“趴下!”

“啊!”卢洪吓了一跳,又不敢不听,只得伏倒在地。

“你就在他背上写。”

董昭应了一声,盘膝坐于地上,把竹简笔墨往卢洪背上一放——还真合适。

“我说,你来写……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说到这儿曹操顿住了,猛然想起孔融当殿奚落郗虑的那句“可与适道,未可与权”,心头一阵冷笑,后面的话脱口而出:

〖议者或以军吏虽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国之选,所谓“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者也。管仲曰:“使贤者食于能则上尊,斗士食于功则卒轻死,二者设于国则天下治。”未闻无能之人,不斗之士,并受禄赏,而可以立功兴国者也。故明君不官无功之臣,不赏不战之士。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论者之言,一似管窥虎欤。〗

这道教令可谓一石二鸟,既驳斥了对军功任官不满的人,也教训了孔融几句。孔融与郗虑当殿争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曹操点出“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这句话明眼人都知道说谁,就像当众扇了孔融一巴掌。

董昭写罢捧到曹操面前,他连看都没看,只道:“你办事谨慎,我放心!”又问卢洪,“还有何传言?”

卢洪在冰凉硬邦的城砖上趴了半天,腰酸腿疼,半天才爬起来,气喘吁吁道:“也没什么了,再有就是军营里议论的,是关于陈矫的。有人说陈矫是刘家过继之子,娶的婆娘也姓刘,还是本家族妹,都说这不合同姓不婚的规矩,有碍人伦。”

“可恼!”曹操眼睛都瞪圆了——这话看似说的是陈矫,其实与曹操直接相关。曹操之父曹嵩乃夏侯家过继之子,曹操本夏侯氏之后;而曹操的女儿嫁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跟陈家、刘家之事性质相同。说陈矫同姓成婚有碍人伦,在曹操听来与说自己有什么分别。

董昭也悟到这一层了,却不把此事往曹操身上引,转而道:“随意妄言乃古今之一害。孝顺帝朝司空第五伦公忠体国一代能臣,却有人说他殴打丈翁,事后查明第五伦先后娶了三个孤女,根本没有丈翁!”这席话说得曹操连连点头——第五伦与袁绍高祖父袁安互为政敌,两人同为贤臣却政见相左,拿第五伦说话也有贬低袁家之意。董昭只三言两语就把火引到别人身上了。

曹操捋髯片刻:“再写一道整治风俗的教令……”

卢洪差点儿哭出来,刚伸直腰,窝窝囊囊又跪下了。董昭不知是故意捉弄他,还是真有什么要紧话要说;不忙着动笔,又向曹操建言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请主公这道教令不要直论陈矫之事。”

“你的意思是?”

“方才主公引用佞臣之言‘可与适道,未可与权’……”董昭不提孔融,却干脆来了个佞臣,“在下以为发此议论者,其心实难测也!适道者,顺归世事,亦大德也,何损之有?老子曰‘和其光,同其尘’乃处事为政之道。天下人若能适道而行,国必无乱矣。那些大胆妄言之人有的出自无心,有的品行低下,还有的居心叵测,乃是蓄心险恶结党乱政之徒。主公当以斥责妄言批判结党为下,统一舆论申明是非为上!”他颠倒是非,把随波逐流说成是与时俱进,把谈论事实都归为结党谋逆。言外之意就是请曹操下令,今后全天下人都要老老实实听其一人之言,遵其一人之命,称其一人之德,不允许出现其他议论的声音。

曹操只淡淡道:“我明白,你写吧。”说罢酝酿片刻又娓娓道来:

〖阿党比周,先圣所疾也。闻冀州俗,父子异部,更相毁誉。昔直不疑无兄,世人谓之盗嫂;第五伯鱼三娶孤女,谓之挝妇翁;王凤擅权,谷永比之申伯,王商忠议,张匡谓之左道:此皆以白为黑,欺天罔君者也。吾欲整齐风俗,四者不除,吾以为羞……〗

这道教令写完,董昭大感失望,这说的不是统一言论,还是泛泛而谈,可又不好再说什么。卢洪这充几案的差事实在比监视人更难,跪了这半天,双腿发麻爬不起来。曹操走到他面前冷冷道:“知道今天为什么让你趴着吗?”

卢洪翻着母狗眼:“属下不知……”

“因为你借职务之便勒索民财,以为我不知吗?”曹操早有算计,他对卢洪、赵达说过,谁办差尽心谁升任掾属,甚至可以充任司直,可两人只能升任一人。所以卢赵二人不仅仅盯着别人的错,还在互相挑错,谁有什么劣迹另一方马上打小报告——这就是高明之处。

卢洪连连磕头。

曹操劈头盖脸教训道:“你就是老夫的一条狗!我叫你咬谁你才能咬谁,不能随便乱咬,更不能出去胡作非为!不然人家骂的是我!”

“小的知罪……知罪……”卢洪体似筛糠连连叩首,“我是狗……是狗……”

说到这儿曹操叹了口气,又换了一副和蔼的嘴脸:“行了,这次老夫就不加罪了。只要你们时时处处为我着想,我自不会亏待你们。当了这半天的几案,我赏赏你,你去找刘岱要笔赏钱,也好拿回去气气赵达,叫他也加把劲儿!”曹操不但要用小人,还挑唆他们互相争斗,以免被他们串通蒙蔽——监视人这一套,是跟父亲曹嵩学来的。

“谢主公,谢主公。”

“去吧!”

卢洪跪了半天,又磕头磕得头昏眼花,想站都站不起来了,真跟条狗一样,爬着就走了……

城楼上只剩下曹操与董昭两个人了。董昭刚才的建议没有被采纳,垂首侍立不敢再多言,曹操则目光炯炯凝望着城外,好半天才开口:“公仁,你是不是觉得我那道教令说得太轻了?”

“不敢。”

“其实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能迈得太大,也不能迈小了。你的建议还是太早了,现在还需要有人说话。”曹操心里已有算计——他可以走上九五之尊,但绝不能孤独地走下去,必须要有一大群人出来唱赞歌,这也是要别人与他分谤,等天下一统的时候再行禁论之法。

“诺。”董昭只是应了一声。这毕竟是阴谋诡计的东西,做下属的既不能反驳,也不能称颂,顺口搭音是最好的应对。

“所以……”曹操转过身来,“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现在迈哪一步才不远不近。”

董昭早就未雨绸缪,但还是装作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憋了半天才道:“河北之地刚刚收复,天下久乱当复古制以正世风。若以在下之见……可恢复九州之制(九州之制,《尚书·禹贡》记载的地理划分方法。九州为雍州、冀州、梁州、兖州、豫州、青州、徐州、荆州、扬州,汉代自汉武帝施行十三州制(部分时期为十二州),并未采用九州之制,唯王莽所立新朝曾短期执行)!”

董昭说得似乎为天下苍生,实际暗藏玄机。改易九州意味着天下行政区域重新划分,十三州合并成九个,仅对冀州而言就增添了原本属于幽州、并州的领地,甚至连原属三河的河东郡都归进去了。曹操现在有冀州牧的兼职,又有假节之权,凡冀州统领下的郡县他可以不经朝廷请示自行施政。也就是说冀州几乎等于曹操的独立王国,如果恢复古制把冀州扩大,再加上一个原本就在其掌握的兖州……

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很隐晦,九州之制汉家天下并未推行过,只有篡汉立新的王莽曾经搞过。现在把这个提出来,岂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信号?曹操刚才说想叫人说话,这个制度变革不啻指鹿为马,此议一出赞成者、反对者各自表态,也就泾渭分明了。

曹操脸上仅是木然,连董昭也瞧不出他在想什么,隔了好久才淡然道:“摸着石头过河……你就试试吧。”

“诺。”董昭明白了,“你就试试吧”就是默许自己上表朝廷提出改易的建议,曹操自己不直接参与。董昭似有为难,咕哝着:“在下只怕……怕……”

“怕荀令君反驳你?”曹操把话挑明——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怕?能有今天这般成就乃是他与荀彧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共同营造的结果。而荀彧是什么样的人,曹操能不清楚吗?天下大义是辩不过的,只有凭这些年的相濡以沫、这些年共同创业的默契和感情去感化他……

董昭把头压得很低,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明白凭实力根本斗不过荀彧,无论幕府还是朝堂甚至军队,找不出一个跟荀彧没关系的人。惹怒了荀文若,人家骂你一句谄媚小人,其他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这样吧。”曹操提出个想法,“你不要上表,先写封信给令君,私下里说说,等火候差不多再公开建言。”

“诺。”董昭虽然答应,但心里还是不甚释然。

“放心吧,你与令君都是我股肱之人,即便小有争执,老夫也不会有偏有向的……”

“报!”刘岱、许褚等人跑上城来,“主公!有人为袁谭收尸!”

“哦?!”曹操一愣,“老夫已传令,替袁氏收尸者死!倒要去瞧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又回头看看董昭,“大抵就是这样,你看着办吧。两道教令少时把它发出去……”

刘岱、许褚带路,也不下城了,索性从西城楼直接绕到南面。走着路曹操还不忘交代刘岱:“你明天与丕儿、真儿、卞秉回许都一趟。”

“主公有何吩咐?”

“把老夫所有家眷接到邺城去。”

“搬家?”刘岱很意外,“住到哪里?”

曹操咯咯笑道:“我已命邓展他们去邺城,逐刘氏一家出府了。”

刘岱身为司空长史是绝少提意见的,但今日却觉曹操出尔反尔有些过了:“此举恐怕不妥吧?将袁氏遗孀扫地出门,会不会招致非议?”

“哼!此一时彼一时也,现在已不是老夫哭祭袁绍的时候了,袁谭死,袁尚逃,两道教令发下去,那些河北旧僚谁还敢对老夫说三道四?”曹操也不看刘岱,双眼只瞅着脚下的路,“老夫兼任冀州牧,内眷随官合情合理。把刘氏一家轰出邺城府邸,钱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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