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血》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时间的血-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这就没必要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在这里没什么好害怕的,至少在上头,相信我。”

她感觉得到,他就要转身离去,于是伸手抓住他的臂膀。

“那,我怎么……我怎么和你联系,万一……”

“我第一次给你的手机号码,如果有需要,就打那个电话。现在,我得走了。”

他等了片刻,看她的反应,然后,抿了一下嘴唇,缓缓地点点头。

“别害怕。”他又说,声音里多了些善意。

随后,他向远处走去,示意两个同伴上车。

几秒钟过后,大轿车在海堤上消失,汽车驶过之处,只有两摊红色留在浓浓夜色中。

“来吧,别呆在这儿。”有人在她的背后说。

这是一副安静、温柔的嗓音。玛丽咏转身面对着她。在周遭的呼啸狂风中,安娜看上去比一根暴风雨中的小草更脆弱,不堪一击。

风已经无情地把她脸上的无数道深深皱纹吹打成棕褐色。

“我们回去吧,”她又说了一遍,“我陪你去你的家,你可以休息一下。”

去你的家。

玛丽咏感觉喉咙中像是哽住了。

一切来得太快,让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她只是以连自己都感到困惑的平淡态度承受着这一切。

这时,安娜已向窄门走去,手里提着两件行李中的一件。

接下来发生的更是如梦境一般,不是人的判断可及。到后来,玛丽咏只记得,自己走上一条狭窄的小路,旁边是石块和木头砌的老墙。矮小的房子下有几级台阶和蜿蜒的窄径,房子就在一座阴暗的公共墓地边上。

关上门后,安娜抬起眼睛看着她,那是一双清澈、坚定的蓝眼睛,与她脸上的其他部位形成鲜明对比。

“这就是你的新家……”她说道。

絮絮的话语,仿佛很遥远,毫无意义:既不成逻辑,也没有生命力。

这样的话语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了一阵,在疲乏中低落下去。

门口的灯亮着,摇晃着,就像在一艘船上。灯光越来越强,越来越耀眼。

玛丽咏闭上眼睛。

登山时作的努力让她的双腿发抖,气喘不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她已记不清楚。

只记得门开时吹来的穿堂风。

和一个男人说话时的沉重鼻音。

03

巴贝尔塔残留的遗迹。

这就是圣米歇尔山。一根手指,骄傲地指向天庭。玛丽咏从中看到的不是出于宗教虔诚而建造的人间奇观,却是凡人意欲接近上帝的清高企图。一只海鸥呜叫着,从深达七十多米的陡峭悬崖边擦身而过。玛丽咏向前俯身,双手撑在矮石墙上,俯瞰着被薄雾笼罩着的整个海湾。乳白色的潮水在渐渐退去,潮水舔过城墙,不时溅起几道水烟。白布一般的雾笼罩着一切,分毫不露,不见一根迷航的旗杆,不见一处遥远的悬崖,甚至与陆地相连的海堤都看不见了。

圣米歇尔山耸立在这片海水中,宏伟壮观,就像是一柄经过细心打磨的燧石刀刃,被安放在一只巨大的螺钿盒子里。

玛丽咏转过身,把这一景观置之身后,面对着在她脚下延伸开去的修道院教堂前的空地。

“我们现在是在西平台上,”安娜修女解释道,“除了在教堂屋顶的花边楼梯上,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里看得到更美的景色。”

对修女的每一句介绍,玛丽咏一概只是简单地点一下头作为回答。她们两人一起沿着格朗德街向上行,然后登上“两个大坡”——通向世界屋脊的两串长长的台阶。安娜修女充当起临时导游。

“我要把你介绍给我们的这个兄弟会,他们急不可待地想与你见面,同时,他们也知道,对你的到来不作宣扬。”

玛丽咏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致。悬浮在地面上的白雾流动着,仿佛圣米歇尔山载着它的岛民们一起漂向大海深处。

她闭下眼睛,漂,这个词最贴切地形容了她在这几天中的心情。

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她一时感到很恶心。一切看起来全都在她的控制之外,无声的焦虑压迫着她的胸脯。

安娜靠近她,露出一丝让人安心的微笑。冰冷的山风让她的脸愈显苍白。深深的皱纹之间是光滑极了的皮肤。玛丽咏想到了一副折拢的面具,就像是热牛奶上的一层奶油薄膜。

“我知道你的心中感受。”修女缓缓地说道,这时她就站在玛丽咏的身边。

她用一只手抚着玛丽咏的后背。

“这里头觉得很诧异,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指了一下太阳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相信我。”

玛丽咏盯着这个矮小的女人。

“你已经习惯了?”

她的声音未完,话语已经消失,被风一扫而光。玛丽咏埋怨自己。所有的彷徨都从她的语调,从她微弱的声音中暴露无遗。她一直讨厌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自己的痛苦和担忧。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安娜修女回答道,“其实,我已经帮过他们这样的忙。可,这不是……经常发生的。”

玛丽咏还在打量她。

“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也就算是说过了:我对你来这里的理由一概不知,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是想帮你,让你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她回视玛丽咏,目光既不挑衅,也不严厉。

“大家都一样,”她接着说道,“愉快,但不加声张。任何不受欢迎的人都不会到山上来找你,你不用害怕。要度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这里是块理想的地方。圣米歇尔山既闻名于全球,又远离尘嚣,你不久就会融进这一片景色中。”

她揉搓着玛丽咏的后背。

“在你找到头绪之前,我会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很顺利,你看着吧。”

玛丽咏张嘴想说话,却连一口气都吐不出。自己让人害怕,她这样想道,头发被阵阵山风吹得乱舞,伤残的嘴唇,迷茫的目光。

又老又丑的妖婆,你就是这个样子……被这桩意外事件折磨得年老色衰的妖婆。被发生的事弄得不知所措,甚至被彻底淹没。

“我们就不要再磨蹭了,大家都很激动,时间不多了,暴风雨就要来了。”

“暴风雨?”玛丽咏轻声地问道。

“对,你难道没听新……几天前就有报道说,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雨即将来临。连军队也被调配到农村帮着紧急修剪树枝。大家都忙着保护一切该保护的,把山上防备得滴水不进。”

安娜修女观察着西方天际。

“不知道的人以为今天天气会放晴,浓雾会消散,太阳会闪耀。

但是,今天晚上,却要有一场战斗。”

她咯咯地笑着,露出一排牙齿,眼睛因为激动而闪着光。

“来,快来,还有事等着你呢,一长串儿的名字要记住,当然,还要记住面孔,与名字还得对上号。”

玛丽咏把双手插入羊毛大衣的口袋里。她紧跟安娜修女走进修道院教堂。

东边的太阳光在唱诗坛后的高窗上化成一摊耀眼的灰色水塘。

中央通道边矗立着一长溜粗大的柱子,一直排到耳堂。从入口看,整个建筑朝着闪闪发亮的唱诗坛汇拢,就像是一幅虚实不定的画,好像殿堂就是大地的延伸,就在高窗之下,在祭坛脚下,向着天庭上升。

一种抛弃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却足以让玛丽咏解脱心头重压,自然而然地呼出了一口气,驱逐了胸口郁积已久的浊气。自从她到这儿以来——不,好几个星期以来——玛丽咏一直没能排除纷扰的思绪,让自己不被当前的情形压得喘不出气。她的一言一行都摆脱不了这次逃亡的影响。这是她好久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欣赏着,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在被流放。

这个地方的庄严一时之间洗刷掉了她身上的罪孽。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隐约的微笑。

玛丽咏抬头望着天花板。高处,回廊的拱形架留下深暗的影子。

这些影子不是固定的,而是转动着,就像是长长的黑色丝毯绕着每个拱形架旋转。

玛丽咏抬头望着。

风穿过没关上的门,吹在她的脊背上。

几支蜡烛的火苗跌跌撞撞地舞蹈着,风越来越大。

玛丽咏听到安娜修女在大堂里离去的脚步声。

她感到有人在观察她。

后颈上的汗毛竖起来。

她一意识到有人在窥伺她,那种感觉也就越来越明显。

嘴里感到黏乎乎的,她熟知这种突如其来,没有原由的恐惧。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和这种没有原由的恐惧感朝夕相处,双方堪称真正的对手,作着你死我活的搏斗,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他们每天都要互相较量。只要玛丽咏有一丁点儿的担忧,对方就肆虐起来,像水塘上燃烧着的油一样蔓延开来。

玛丽咏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立刻停止胡思乱想,排除焦虑,绝不向对手提供燃料。

那种感觉削弱了。

安娜修女转到北堂不见了。

玛丽咏沿着一排排冰冷的长条凳向前走。转弯之前,她还是瞥了一眼阴暗的拱形架。

一张张神秘的嘴巴后面,回廊还是看不真切,阴影仍然在蠢动。

安娜修女在通向教堂深处的楼梯前等候她。她审视了一番玛丽咏,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然后,矮个儿修女才领先下了台阶。她们来到楼下的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教堂,只有十张小条凳,几支点燃的蜡烛,成穹庐形的天花板非常低,更增添了炎热、私密的感觉。三十烛圣母小教堂的墙壁上,一幅琥珀色的明暗对比画在烛光中颤动。

在阴暗的第一排条凳边,有七条身影,一动不动地等候着,低着的头藏在布面罩后面。好比是七座虔诚者雕像,像石头一样永恒不变。

七个都身着僧侣服。

他们长着粗鄙的面孔,脸上凹凸不平,不成人形,嘴巴歪斜,眼睛凶恶,像是教堂上的怪兽头,直愣愣地盯着小教堂的祭坛。

然后,圣米歇尔山的妖气消散。

石像变真人。

粗呢僧侣服缓缓展开。

忽然出现一只手,手划了个十字,面罩向后落下,是神甫脱下他的风帽。

04

四个男人,三个女人。

最让人惊讶的是,他们体形相近。

除了其中一个僧侣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另外六个都长得一般高,身材都属于比较瘦的一类,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这是职业变态,”玛丽咏心里自言自语道,“你誊写、编档了太多解剖报告,就会看别人的外表、体貌。”

的确,她不能否认,她的职业对自己的判断影响很大。每当遇上一张新面孔,她首先看到的是与外观有关的统计数据。比如,若是个胖男人,皮肤松弛,五十多岁,喜欢声色犬马的样子,她看到的就是心脏病突发;而一个白领,神经紧张,喉下青筋毕露,显然是动脉崩裂的征兆。

别人都是按照社会地位的高低或文化涵养的深浅来区分人等,她却是按照他们可能的死因来区分。

安娜修女一边搓着手,一边转向玛丽咏。

“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宗教团体的部分成员,”她说,“玛丽咏,我向你介绍达勉修士。”

被介绍的人走出行列,向新来者致意。他四十多岁,风帽放在脑后,露出剪得很短的灰发和一张胖乎乎的脸,与消瘦的身材形成对比,浑身洋溢着好兴致。他低下头向玛丽咏致意,目光闪烁不停。

多动症,好像总是很活泼。这种人,吃饭太快,狼吞虎咽,很可能会因“走错路”导致死亡。

她很喜欢“走错路”这个说法。因走错路而死,而不说,“因气管内有异物导致窒息死亡”。典型的星期日下午的噩梦。一顿聚餐,大家又吃又喝,就在这时,不加考虑,多吃了一口,或是咽得太匆忙。食物卡在喉咙里,没有耐心的贪嘴家伙立刻惊惶失措。星期日晚上,这些家伙都在法医研究所的地下室里,排成队地躺在铝质推床上。这时,他们的亲属正在某个地方哭天抢地,说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死,怎么会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星期日死了,怎么就这么死了。

玛丽咏十年的工作经验,见过太多这种样子的“不可能的死”。

就这么定了,达勉修士,就叫他“走错路修士”。

自由自在地玩这套愚蠢的小游戏让她感到心情轻松。轻松下来的她重新找回了自己。

接下来是加埃尔修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脸洋娃娃的神气,像是良好家庭出来的乖儿子——旧制下的贵族家庭里的老二,生下来就注定当僧侣。他还太年轻,还不能启发玛丽咏作预言人生的游戏。

加布里埃拉修女和阿嘉特修女也没有让玛丽咏产生灵感,她们都还年轻——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像磨光的大理石一样光滑。

七个人当中的高个子是个接近五十岁的男人,言语和举止都很慢,仅仅说了几句表示欢迎的话,已经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

玛丽咏选择了“贫血修士”来代替他的本名:克里斯托弗修士。

最后两个成员是纪尔修士和吕西修女,两个人都已达令人尊敬的高龄。他们沉默寡言,目光锐利,两张老鹰脸,鼻梁突出,嘴唇薄削,他们长得很相像,甚至可以把他们当作同出一个血统的亲戚。

玛丽咏不愿拿他们来作游戏,他们不太好玩。

纪尔修士久久打量着她,一言不发,只是把一双手交叉在肚子上。

“我想,现在,你已经认识了这里所有的人。”安娜修女说道。

纪尔修士假装咳嗽了一声,表示反对。

“啊!差不多所有的人,还有塞尔吉修士,他是我们这个团体的负责人。他没有空,你以后会见到他的。”

一阵让人尴尬的寂静,达勉修士侧身向玛丽咏说道:“你需要什么的话,千万别客气。”

他的好气色里没有一点夸张,也不显得仁慈过头,他的真诚甚至让人感动,玛丽咏想道。

“谢谢。”她喃喃地回答,觉得自己的声音太轻了。

长着瓷娃娃脸的加布里埃拉修女把手搁在她的手臂上。她没有放下风帽,头发藏在布罩下,为她更增添了一份天使的神气。

“你很快就会习惯这个地方的,你看着吧。”她用音乐般的声音说道。

“关于这点,”安娜修女接口道,“我们考虑,最好稍微安排一下接下来几天里的活动时间表。今天,参观圣米歇尔山,你适应一下新环境。接下来,星期五和周末比较特殊些,暴风雨的关系……

下星期,达勉修士自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