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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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最后一个处女-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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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灼痛的目光,晃动了哈尔滨处女般的宁静。有谁宽容她的放纵呢?如果不是哈尔滨。
  我恭恭敬敬跪在哈尔滨大门前。我的左手,指着千百条康庄大道。我的双眼,睨着南方那座曾经伫立的山坡。
  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风从那里经过。
  六十五
  花溪的水,冷阴阴绿着。戴满小白花的碗豆,眼睛半闭半睁。而柳条儿呢,像初嫁的小媳妇儿,一见生人就娇羞羞背过身子。若不是偶尔有点水雀贴着水面掠过,我几乎要以为这片浅湾,是画在画上的了。
  俄罗斯放下画夹转过腰,我望着她在河水中的影子说:“假如这河边,也有我们一块地,那该多好呀!这样的黄昏,扛着锄头回家,夕光贪婪地爬满你的裙,村里的单身汉,一个个眼睛瞪直,成天盼我不在家——”
  “回到家,你也像罗伯伯一样昏昏浊浊靠着矮墙。”俄罗斯抢过话,“其实罗伯懒死了,你瞧他那块地,满是草。”
  “才不会,我要让我们的地,长满吃的玩的。”潜伏的农民德性给勾引出来,憧憬得有头有尾。
  “午后太阳晒厌了,觉又不想睡,是可以找邻居吵吵架的——那大肚子的吴二娘,在我们地边转转,白菜凭空少了几根。难道它会生脚?”
  俄罗斯嘻嘻哈哈滚在我怀里,放开胆子乱吻我。
  爱情一旦和刀耕火种挂钩,不但实在,而且可爱。
  “你做什么都配就是不配做农夫的妻子。”我抱住她,满脸泥土色,像当年抵制日货的的父亲。
  “这叫用流行表达传统,是时尚。”她索性将我压倒在河岸上,这时候,上游的渔夫只要稍稍回头就见得着我们,但是他没有,连他拖着的网也没有。
  时尚化是可怕的东西。尤其对我这种从没高贵过的人来说更为可怕。我歌颂情爱,也即是间接歌颂性爱。在人类社会,性永远只属于自然领域。当人们力求把自然时尚化的时候,那当然是离自然越来越远的时候。
  俄罗斯压在我身上,我压在狗狗秧星星草败节草猫猫眼灯笼棵灰灰菜身上。可怜啊,时尚化的自然。我想起已经远在天边的纯粹的自然。那里没有流行,没有传统。渔夫听见响声肯定会回过头,看清了,跺着脚乱骂。
  我喘着粗气,眼光越过俄罗斯去想她水中的倒影——如果有的话。
  俄罗斯哼哼唧唧,她好像陶醉了。在她看来,年轻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没完没了的接吻。
  这个仁慈的傍晚,我软得连绿川英子的《忆萧红》也不想看。
  六十六
  贴着墙,跟在俄罗斯背后往学术报告厅里挤,我心慌慌的,十足的乡下佬混进绅士圈的狼狈。也不怪,第一次置身猩红色的学术报告厅,身前身后都是玩艺术的,乍不慌?
  邻座是微露着肚脐眼的停美。她的牛仔衣天使般张着翅膀,给我想飞的冲动。停美往里挤挤,肚脐眼忽隐忽现,很是过份。我偷偷四处打量。
  主席台上空横着“纪念梵高逝世一百零四周年”的隶书条幅,两边挂着停美她们临摹的《花盛开的果树园》、《邮差》、《吃马铃薯的女人》……耷拉着脑袋的麦克风旁边耷拉着一个不像梵高却像《花花公子》老板海夫纳的主持人。他准备发言,脸红红的。主席台的楼梯口立着两个长裙拽地的女孩子。绝妙的两个静物,我看见有好几个人在速写。
  “下面,有请学校公关协会会长先生。”主持说着,行了个九十度的夸张礼。
  “感谢各位大中午光临。梦乡少个庄周,报告厅多个听众,该感谢!”短小精悍的男人自鸣得意地停下,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听众,没收到所想象的掌声,他继续演说。
  “众所周知,文森特。梵高是梵高家族、十九世纪的荷兰、席卷世界画坛的印章派画风中充满传奇色彩的大师。印像派的是非曲直早已有了公论。梵高同谁结婚,先前九五画室的代表已经讲过。梵高不是一个婚姻能左右作品的情爱者。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提奥。姑且这样说,没有提奥,也就不会有梵高的这些作品。今天,我们纪念梵高,也等于纪念提奥……。”
  俄罗斯递矿泉水给我,轻轻问停美。
  “谁在《医院的里院》上乱写字?”
  “看不惯她的人那么多,谁晓得?”
  我扭头看,离得太远,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楚。
  会长胡扯着梵高向韦森勃勒赫借钱的事,我听不进去,小声问停美。
  “你们新印像派先前发什么言?”
  “畅述不同程度地向梵高献身的女人们。着重讲了两个妓女天才。一个预言后世有两人谈画就必定提到梵高,一个能让梵高割下耳朵送她。”
  “……梵高一生穷愁潦倒,阿尔斯,海牙,巴黎,圣雷米他差不多都是孤单活着。莫奈,高更,塞尚谁也没真正认识他的伟大,整整一个世纪后。他的小墓碑上才冠以”伟大画家“四个字!”海夫纳作哀悼状,双手绝望地伸向半空。“对于艺术,这是永远的损失,对于人类,这是嘲弄,诸君!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尊重艺术家吧。文森特,梵高万岁!印像派万岁!”
  “梵高万岁!印像派万岁!”群情激昂,简直是当年红卫兵遗风再现。
  俄罗斯疯狂地欢呼拍掌,眼睛睁得老大,满脸印像派。
  《安魂曲》轻风拂柳般响过后,纪念梵高的舞会开始了,俄罗斯跳上主席台帮忙,画师们开始体面地调情,我站到《医院的里院》面前。
  这是英子留在学校的最后的作品。有人用铅笔在画边恶毒地写着“让女人成为男人的土地万岁”。
  六十七
  从我坐的椅子上望,俄罗斯像村姑。
  村姑唯一的卖点是纯朴。
  纯朴是一种需要保存的状态。科学为我们提供了许多保存的方式。照像是其中一种。
  事实上我本人不喜欢留影,也很少保存别人的玉照。登长城的好汉几乎都背回几大段城墙,玩泰国的差不多都让人妖陪他一瞬成永恒。这仿佛是旅游惯例。我自认会几首野诗,喜欢在不是风景的地方看风景。而这些地方,我巴不得除了我,五十亿同类谁也别去染指。自然不肯拍照了。至于同谁家千金好,近几年来,渐渐患上不该忘的忘了,该忘的反而忘不了的恶习。她们的笑貌音容,人前不敢提起,人后又没提的必要。过去的岁月被有意无意冷落,正如俄罗斯所说,一张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呢?姐姐妹妹的,你书桌里这样的照片多的不是?不是不给,怕你头昏脑胀,连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也分不清,让朋友们笑话。“再说,一张照片能说明什么呢?”俄罗斯站到我面前,歪着脑袋问。
  非不怪去杉木河飘流的合影,俄罗斯总不肯让我放进影集。女人的心一旦亮起来,可真能照到五十年以后。照片是用黑白胶卷拍摄的,由于水汽的缘故,显得朦朦胧胧,巧的是两双手握得都很含蓄,有那么一点万水千山的味道。
  可我今天开始后悔了。
  先是听哲学老师说,人到晚年,靠回忆过日子。后来又见红枫湖边的男孩把他女友照在手巾上成天方方正正揣着,禁不住七不是八不是。自己的青春和爱,难道真去势汹汹,白白流走?然而俄罗斯很固执,也许是守旧。对于我的回心转意,她连一寸小照也不给。英子说,这札记,没照片,似乎少点什么。央了好几次好几次,俄罗斯就是不肯图文并茂。下午安子又向我表示遗憾,我自家有苦难言,只得故作深沉:“成功的艺术是让人浮想。”话虽有理,心里对俄罗斯的照片却渴望极了。看来得施手段,至少茅草屋边照的那张要给我。
  我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掏耳朵,拖鞋丢得远远的。穿着花格子衬衫的俄罗斯把袖子绾得高高的背对着我洗衣服,她的长发盘成一个髻堆在脑后,像一朵黑色的云。
  以农夫的姿态入世,以士大夫的身份出世,这样最好。
  六十八
  演唱会还早,我和俄罗斯在酒店门口闲逛。花一大笔生活费来听齐秦唱歌,和时尚无光,和希望工程也无光。纯粹是无聊。按我在红砖房出笼的理论,当音乐以纯资本主义的方式包装炒作,对于一个还没完成原始积累的国家或个人而言,说不上是什么好事。我正在毫无理由地说三道四,一个光着脑袋的小男孩举着空瓷碗唿地跪在我面前。确切说是挡住了我的路。我找出刚刚打电话退给我的两个硬币丢在他的碗中。“说,谢谢叔叔!”摸着他光光的头,我装得一本正经。然而他迅速抓起还在碗中叮叮当当滚动的硬币,对俄罗斯调皮地翻翻眼珠,一矮身,山猫一样跳到一个刚下出租车的女士身边粘住了。一时间,我竟有些尴尬,一种从里到外被拒绝的尴尬。酒店的灯怪异地闪烁着,间或听得到DJ女性的喊叫。我拉着俄罗斯退回到酒店大门边。
  女士被跪得满脸通红,只好从坤包里翻出几张零钞放在空碗中。小光头一把捞空碗,手轻翻,利索地插入裤腰里。伶俐的眼珠甩开女士左顾右盼。这会子酒店门口没有人进出,他扬着空碗,歌舞升平之下摆出他那副永远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的脸。
  这几天在读一本有关世界难民和中国农村的书,从我身边吃得好穿得好的朋友们身上,我的确看到了原生态的不平。科索沃、巴勒斯坦、燕山需要的不是大米面条,棉衣棉裤,口香糖,手写电脑,甚至不是温和的天气干净的自来水;沃伦。巴菲特,WTO ,世博会,用不着赠送飞机试验中子弹,免费从中学读到大学,克隆一段经典爱情……。人类制造了太多的物质。人类越来越富有的同时也越来越萎缩了。我不止一次在我的日记里乱涂乱写:一个国家要富起来容易,一个民族要富起来实在太困难。在这个物欲纵横的世界,除了爱,什么都是多余。
  见我不高兴,俄罗斯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我们回去了,天看上去要落雨。你的衣服凉在院子里还没有收。
  那好……真要这样,回去后可别埋怨我。阿丹她们一问,你又推得一干二净的,什么都怪在我头上。
  俄罗斯去找人退票,小光头在台阶上带着眼珠窜来窜去。很敬业。我喊他过来,想再摸摸他的头,他却伶俐的,山猫一样跳开了。我很书生气地想,小光头堕落到连谢谢也不愿说的地步,已经比一个歌手只会盘算每个音符值多少钱更可怕了。
  六十九
  “开门,芳儿,是我。”灯亮着,钥匙扭不开,我拍着门喊。“你累不累噢。”
  “不开,就是不开。”怪怪的语气堵在门边。
  没精神同她闹,我一屁股坐在石阶上。
  月色不好,破碎的。一块像两块,两块像三块。马路上,偶尔有汽车跑。灯光打裸着上身的我在墙上,魔鬼一样时大时小。老实说,陪新天寨的朋友去冠州宾馆签完合同,又赶了半个多钟头的出租车,我是疲惫不堪了。一心一意只想上床。
  “你看你越活越过份。光着身,二两白酒一吞,四处瞎胡闹。”正在我为天底下有家不能回的男人想方设法时,门开了,‘瑚蒂佩’站在我背后发话。“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情?”
  我听人说,恋爱成不成功,一是取决于男人会不会喝酒,二是取决于男人酒后能不能保持沉默。感谢酒精挥发得差不多了,我沉默得起。
  “宝贝,我就知道你呢是想给我某种惊喜。如此良辰美景,猪才会睡着。什么惊喜呢?打盆水到月地里给我擦身子?噫,还看得见月影,那就赶快点,飘飘乎洛水之神兮……”
  她冷笑一声,扭腰闪进屋子。我回过头,只有门帘傻乎乎动。
  我闷闷地站到院墙边,影子悠长悠长。回头的时候,感觉是它站了起来,我倒了下去。似乎还听到稀哩哗啦的响声。我不由被吓了一跳,快慌慌逃到门边,影了不见了,红砖房里,俄罗斯女巫一般背靠着《最后的审判》。
  这时候,我突然记起上个假期在家中读到的一首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退到石梯上慢慢坐下,我真想骂。谢谢你了,爱情,你不过是下个世纪学生们在课堂上碰到的一个抽像的名词。老师像解释什么叫“珠算”一样对它例行讲解,大不了举的例子生动一点而已。放眼天下,只有你当你是个宝。
  七十
  见鬼,第二个梦都醒了,俄罗斯还没回来,我翻身拖鞋到院子里。
  夕光满花溪河擦洗着她诱人的身子,一河两岸,色彩斑谰。
  俄罗斯去镇上看保健医生,我懒得做菜做饭,换个较为亲昵的睡姿,续续学甩响指。
  小时候在燕山,我是激烈地甩过响指的。扬手,翻腕,中指与姆指一错,“啪”,脆生生,颇有快感。读到四年级,母亲给废止了,理由很哀婉:没家教。我懂事后尧爷给我家谱看,方才恍然,什么家教不家教,不外乎是我那破落的书香门第作怪。那时想都没想到,儿时的雕虫小技,而今竟要我刻意地从头到尾的模仿。
  每次学甩不成,俄罗斯毫不客气嘲笑,得意忘形,像一个算着嫁期过日子的闺女。
  “先前我也会的。”我急了,抢着说。
  “不该会的时候你会,该会的时候你却不会,这比不会更惨。”俄罗斯哲学兮兮,我哑然了。弘福寺的忧时子也这般看我:该会的你不会,不该会的你却会了。因为你的不合时尚,注定要丧失人生的许多乐趣而饱尝生活的太多苦痛。单单婚姻一关,就够你过。“
  望着自由自在的花溪河,我自己安慰自己。美好的生活虽说是人们一贯的追求,但事实上生活是靠苦难来支撑的。全国人民都心想事成,全国人民都是白痴差不多。
  忧时子推出我和俄罗斯八字不和,相克不相生。结论是强扭的瓜不甜,强结的缘难圆。和尚多是些小哩小气的家伙,要依得他们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社会早就乱套。他废话,说什么我对人生所寄予的希望还没有他坐的蒲团高。齐家治国不成便转而修身养性的例子我见得多了。现实就是道理。人啊,要的只是活着。忧时子不过一知半解。
  我美美地回想所做的第二个梦。
  沁儿化作一片发黄的叶子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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