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法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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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法源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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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这样才对老百姓真的好。
  “今天的皇上虽是满洲人,但却是个好人,是个想有一番大作为的好皇帝,他既然有心在西太后选出的烂摊子上变法图强,既然找到我们汉人头上,我们应该帮助他。这种帮助。是对大家都好的。你们哥儿们人人留着辫子,口口声声地反对满洲人,从前辈的哥儿们起算,反了两百五十多年了,还反不出成绩来,可见此路不通,大家方向都搞错了。今天我话就说到这里,各位兄弟愿意平心静气地想想,想通这番道理,你们自然还把我谭嗣同当兄弟;如果想不通,或想通了仍认为你们对,你们可以说服我,说服我我辞去这军机章京不干,跟你们去三刀六眼的干。怎么样?”说着,谭嗣同站了起来、气雄万夫地站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王五的旱烟早都熄火了。他盯着谭嗣同,缓慢地点着头。他挺着腰杆,魁悟的上身,随着点头而前后摇动。弟兄们的眼睛,从谭嗣同身上转到王五身上,他们没有意见,大哥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他们要等大哥一句话。最后,王五开口了:“三哥,我们是粗人,我们不知道那些麻烦的大道理。我们只知道你是我们哥儿们,你赞成的我们就赞成、你反对的我们就反对、你要推翻的我们就推翻。反过来说,欺负你的就是欺负我们,惹了你的就是惹了我们。砍了你的我们就还他三刀。我们心连着心,一条线,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全没话说。三哥,你是有大学问的,我们不懂,但我们信你,你是我们的灯、我们的神,我们信你总没错,我们懂就懂,不懂就不懂。信你就是。但这次……这……这……次,好像总有点不对劲,不对劲。”“五爷,有什么不对劲,你尽管说,咱们哥儿们,有什么话都不能闷在肚子里,五爷,你尽管说。”“咳,到底怎么不对劲,我也说不大出来,只是……只是觉得……咳……觉得有点不对劲,觉得有点不那么顺。”“你是说——你是说我不该跟康有为去?”“那……那倒也不是,康有为天大学问,哪里会错。但我们总觉得……只是觉得,康有为走跟满洲人合作的路,这条路,到底行得通不通?是不是真成了'与虎谋皮'了?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不懂,我们只是担心有天大学问的人除非不犯错,要犯就一定是大错,大得收不了摊,要人头落地。康有为天大学问,我们根本沾不上边,所以全靠三哥判断、三哥做主,三哥了解康有为,三哥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是不是犯了大错。”“五爷的意思,我懂。”谭嗣同说。
  “还是老话,我们是粗人,我们只信三哥。”王五说。
  “我们信三哥。”大家众口一声。
  “三哥信康有为,我们也只好跟着信。”王五说。
  “如我没猜错,五爷你们对信康有为有点勉强。”谭嗣同说。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们根本不知道康有为对还是不对,如果不对,为什么不对,我们根本说不上来。”王五顿了一下,“如果犯了大错,错在哪儿,我们也根本说不上来。刚才说了半天,说的不是大道理,而是我们的感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那么顺。三哥,我们跟你完全不同,你是书里出来的,我们是血里出来的,我们从小就在道上混,三刀六眼,整天过着玩命的日子,但玩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把命玩掉,原因也有一点:哥儿们的照应、自己的武艺、祖上的积德、佛爷的保佑、再加上大家的运气……都是原因,这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说出来也不怕三哥笑,就是事前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一点也说不上来,但真的,真的有那么一点。那种感觉不是每次都有,但有时候它真的有,弄得你别别扭扭的,心神有点不安,直到换一换、变一变,才觉得顺。这么多年来,有几次,直到事后回想,才发现幸亏在紧要关头那么换一换、变一变,才死里逃了生。这话说来有点玄,但的确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又不能不信。”“五爷,我跟康有为的事,五爷有这种感觉?”“好像有一点。三哥你会笑我?”
  “五爷这种感觉,我一点也不笑你,并且可以告诉你,我也有这种预感。但是,我们没有选择。不瞒五爷和各位说,我来北方,结交你们这些英雄好汉;我在南方,也结交五湖四海、其中有不少我湖南家乡的人物,这些人物中,有一位叫黄轸——草头黄、珍贵的珍字左边去掉斜玉旁换成车马炮的车字。他比我小八岁,今年二十五。这人文的考上秀才,出身湖南岳麓书院;武的能空手夺白刃,南拳北腿,几个人近不了他的身。他为人行侠仗义,跟哥老会关系极深。像黄轸这种哥儿们。他们相信要救中国,路只有一条,就是革命,只有赶走满洲人,中国才有救。跟满洲人合作,是绝对不行的。他们那种担心'与虎谋皮'的心理,比五爷还强烈。我这次北上,他们特别为我饯行,也特别劝我小心,甚至劝我不要应满洲皇帝之召,而跟他们一起搞革命。坦白说,如果不是受了康有为影响,如果不是碰到光绪皇帝,我很可能走上革命的路。但是,变法维新的道理,康有为已写得那么头头是道,令人心服;而对变法维新的诚意,光绪皇帝又表现得那么求才若渴,令人感动。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许可以用得君行道的方法救中国,无须人头落地,革命总要人头落地的,流谁的血都是中国人的血,总是不好的。我把这番意思讲给黄轸他们听,他们也无法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机会,不过'与虎谋皮',成功的希望很低。我呢,也相信困难重重,希望不高,我心里也正如五爷所预感的,不觉得顺。但是,既然机会是千载难逢的,也只好把握住,要试一试。如果成功了,成绩归大家;如果失败了,牺牲归自己。我今天来通知五爷和各位,并不是拉大家一起跟我下水,只是告诉大家:我谭嗣同不论做老百姓还是做官,都没有变,都是你们的兄弟。各位兄弟如了解我、今天就是来通知;各位兄弟如不谅解我,今天就是来道别。也许有一天,在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在看不到想不到的时候,我们再会相聚,或者化为泥土,大家相聚,不论怎么样,我们一旦是哥儿们,永远是哥儿们。我们此去是成是败,全不可知,知道的是如果失败,我将永远不再回来。保重了,各位弟兄。”谭嗣同向大家拱手为礼,然后向前一步扑身下跪,“五爷,请受我一拜。”又转向胡七,“七哥,也受我一拜。”……
  王五、胡七都争着扶起谭嗣同来。谭嗣同转身退去,大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
  第九章 戊戌政变
  黑暗在北京城处处皆有,即使在皇宫中也一样。紫禁城的宫墙都相当高,夹在宫墙中的,多是四合房、三合房,晚上到来,更是黑暗处处。
  乾清门比起午门、太和门来,虽然规模小了一点,但是它身居内廷第一正门,离皇帝最近,天高皇帝近之下,看来也气势威严。尤其在天黑以后,黯淡的烛光,自门中摇曳出来,照在阶前的一对铜狮背面,更显得威严而死寂。铜狮蹲踞在低矮精雕的石台上,五趾张立,看来在保护皇帝,但是,入夜以后,它们在死寂中沉睡了。
  乾清门虽然是乾清宫前面的门,但是,它也内有皇帝宝座,皇帝来这里,叫做“御门听政”。听政时太监将宝座抬到乾清门的正中,前面放一黄案,黄案前放一给官员下跪的毡垫,开的是一个半露天的小朝廷。顺着御门的石栏向左看,有斜墙一面,就是照壁,壁上黄绿琉璃瓦,凸起在朱红的墙上,入夜以后,变成一面黑墙,在乾清门前的外院中,显得格外突出。沿着照壁再向左,过了内右门,就看到三间与高大的皇宫建筑绝不相称的小矮房,就是大名鼎鼎的小内阁——军机处。与军机处成直角的,是隆宗门。过隆宗门又成直角,与军机处无独有偶的三间矮房又出现了,就是军机章京值房。
  清朝雍正皇帝设立军机处的原因,是由于连年用兵西北,为了军书快递与保密防谍,就在隆宗门外盖了小矮房,叫大臣值班。从此立为制度,延续了一百八十年。
  军机处是神秘的衙门,它的权力极大,皇帝为了防止它坐大,也未尝不限制它。例如军机处自己的图章,就另放在内廷,要盖印时,由值班的军机章京要去“请印”,才能完成盖印手续。又如中央和地方官吏,上奏的内容,都不准预先告诉军机处,而军机处的重地,没得允许也不得进入,门上挂着白木牌,上书“误入军机者斩”,森严情况,六字毕呈。为了执行这些森严的规定,军机处每天都来一名御史,在旁监视。
  巍峨豪华的皇宫与矮小破落的军机处,是一种强烈的对比,那正象征着君主的高大与臣下的卑小。军机处里除了办公用品和休息的木炕外,设备简陋。唯一考究的,是高挂在墙上的“喜报红硅”木匾,那木匾上的四个字,正是皇帝每次见到军机大臣的最大盼望。如今,皇帝的盼望对象转移了,转移到军机章京身上,由于西太后的专权,“御门听政”早就没有举行了,被缩小了的皇帝,现在,决心用变法维新做最后的挣扎,在他与军机章京的谋划下,展开了满汉联手的大改革。不过,所谓满,满洲皇帝一人而已;所谓汉,军机四章京外加康有为、梁启超等少数人而已,整个的中国,还像那入夜的铜狮子。
  变法维新从六月十一日正式开始。这一天,光绪皇帝诏定国事,宣布变法自强,接着就是密锣紧鼓的一连串除旧布新的改革。除旧方面废八股、废书院、裁绿营、裁冗衙冗官冗兵、禁止妇女缠足等;布新方面荐人才、试策论、办学堂、设农工商机构、设矿务铁路总局、提倡实业、奖励新著与新发明、翻译新知、准办学会、准开报馆、广开言路、军队改练洋操洋枪、准备实行征兵等……在光绪皇帝带头、在紫禁城推动中国全面现代化的时候,西太后那边,在颐和园看在眼里,也就伸出手来。西太后在光绪皇帝诏定国事第四天,就把皇帝老师翁同A赶走、把自己心腹荣禄安置做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就是先摆下阵势,看你皇上有多大能耐。虽然阴云满天、大军压境,光绪皇帝还是义无反顾的要变法维新,发愿不要做丧权辱国的亡国之君,他要在困难重重中向前推进。在白天,他越过守旧大臣,跟军机四章京推进变法维新;在晚上、他把在军机章京值房的爱国者叫进乾清门,在铜狮未醒的当口,秉烛策划一切。
  可是,不论多少夜以继日的推进,一切却显得不对劲了。光绪皇帝终于觉察到危机就在眼前。秘密消息传来,大概就在十月里,皇上陪西太后到天津阅兵的时候,废立皇上、解决新党的行动,就会展开。光绪皇帝已被逼到墙脚,九月十四日,在四章京正式值房的第九天,他把密诏交给杨锐带出;三天以后,他又把第二张密诏交给林旭带出。两道密诏的内容是:赐杨锐近来朕仰窥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登用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有随时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干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己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留之,此近来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早痛切降民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始如此,则朕位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傅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英勇通达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等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审处,再行办理,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特谕。
  赐康有为朕惟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凡谏,太后更怒。今朕位几不保,汝廉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的,不胜企望之至。特谕。
  赐康有为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特谕。
  九月十八日清早,在南海会馆里,康有为和大家捧着密诏,做了紧急的决定:第一、要想办法救皇上,谭嗣同提议去劝说有新建陆军在手的汉族军头袁世凯,袁世凯头脑比较新,办强学会时他就赞助过,皇上前天昨天已连续召见两次,已表示重用他。如果他能够深明大义,事情还有转机,这一劝说,风险虽大,但值得一冒,谭嗣同自告奋勇,愿意只身前去找他。第二、皇上力催康有为南下,用意在避免意外发生时,大家被一网打尽,所以决定康有为速离北京,以保全火种。决定以后,即分头进行。
  当天晚上,谭嗣同联络上袁世凯,约好晚上十点,到法源寺去拜访袁世凯。袁世凯那时事忙,没住在自己的海淀别业,就便住在法源寺里,他为什么住法源寺,没人知道,也许在学恭亲王吧?
  一八六0年英法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咸丰皇帝逃到热河,留下弟弟恭亲王奕忻在北京与洋人谈判。那时洋人占据了紫禁城、匕京内城,恭亲王住不成自己的恭王府,就看中了外城的法源寺,住进了法源寺。咸丰皇帝在热河遥控交涉局面,他一再叮嘱的是:恭亲王不可以亲自见到洋人,因为恭亲王是中国皇帝的弟弟,地位高高在上,岂可被洋人见到?但是,咸丰皇帝这种叮嘱,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一你自己打了败仗,洋人占了你国都,你跟洋人谈判,怎么可以不打照面?事实上,形势比人强,英法联军在北京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这种无法无天的局面,也亟应赶快解决,在解决过程中,恭亲王就无法不见到洋人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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