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院小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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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医院小医师-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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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行家。”他一听到莫斯?康宁汉,如获知音。从马莎?葛兰姆开始数落起,对我搬出现代舞全集。
  “最近晚上还会痛得睡不着吗?”我没有时间和他扯这些现代艺术,赶紧拉回正题。
  “他们说我的病情有进展,可是我的疼痛却愈来愈严重,医师,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收起了笑容,很认真地问我。
  我愣了一下。“等你的病痊愈,疼痛自然就会消失了。”我告诉他。“我会把口服止痛药的剂量再调高。”
  “好吧,反正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在他的床下,搜出一瓶XO,已经喝掉了半瓶。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就是这么回事嘛。”他摊开手,对我笑了笑,“别告诉我你也是一个唠叨的医师。人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小白兔,小白兔吃红萝卜就可以满足。可是人不是小白兔。”
  “好,我不噜苏。不过我把这瓶XO带走。等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送给你当作见面礼好了!”
  我走出病房,家属们立刻围了上来。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们很紧张地问。
  “都是病情的问题,没说什么特别的,”我提起那瓶XO,“我叫他以后少喝酒了。”
  “医师,你这个月新来,有些事我们想麻烦你。你知道,他是末期癌症。”
  “我知道。”
  “不过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直想参加那场公演的首演。”
  “这恐怕不容易。”我翻了翻病历,末期癌症加上腹膜转移,肝脏转移,骨骼转移,肺部转移。这几天腹部积水,肺部积水又来势汹汹。
  “我们想请你帮我们保守这个秘密,不要让他知道。”
  “我可以理解。”我点点头,“不过,你们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
  “我们想让他活在希望里。我们都需要希望才活得下去,对不对?”
  2
  “这个容易。”等我把麻醉药推进脊髓腔里面时,我告诉自己。
  我把侧身的病人翻过来,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想起那天刚到麻醉科实习时,总医师的示范。
  “就像打点滴那么简单。”总医师拿着脊椎穿刺针。
  病人侧着身,手抱膝,他弯曲的背脊正好展现在我们的面前。总医师顺着椎间的位置,把长长的穿刺针刺入,就看到了脊髓液缓缓地流出来。
  “脊髓液表示我们针尖的位置在脊髓腔中没错。”他接过准备好的麻醉药,接上穿刺针,缓缓地推药。
  我们把病人翻过来,让外科医师开始消毒。这里捏捏,那里捏捏,很神奇地,病人肚脐以下的半身变得毫无知觉。
  “这个容易!”我几乎叫了起来。
  “是呀,”总医师笑了笑,那笑里面好像还有很多阴谋,“这是最容易的部分。”
  “那什么是困难的部分呢?”我不甘心地问。
  “困难的部分我现在不能教你。”
  困难的部分?一边想,我一边在病人身上捏。
  “会不会痛?”我问她。
  “我不知道。”不知道?病人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显然非常紧张。
  外科医师的动作很快,不久他们就铺好消毒单,消毒巾。我则还没有测出麻醉的范围。病人实在是太紧张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电烧已经接好了,一切器械也准备就绪。
  外科医师对我点点头,我也向他们点点头,开始划下第一刀。
  “啊!”她开始挣扎,“会痛,会痛,我可以感觉到。”
  所有的人这时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不可能,”我抓抓头,试着给病人一点镇静药物,“我明明看到脊髓液流出来,麻醉药也推得很平顺。”
  “啊!”再试,仍然会痛。“我不要开刀了,会痛,我知道……。”
  “我遇到困难了!”我在内心中大叫,慌忙去请总医师出来,“我遇到困难了,我明明药物推得很顺,可是病人一直喊痛……。”
  总医师不慌不忙走过来,他抓着病人的手,用很沈稳的声音告诉她:“你有感觉我知道,可是那不是痛。你再感觉看看,那并不是痛觉,对不对?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你太害怕了。你的问题是你无法集中精神。”
  他把我的手交给病人,对外科医师做了个眼神,让他们继续。“你现在想想看,在你面前是一位帅哥,你正拉着他的手,你集中精神,注意看着他,想象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
  病人抓着我的手,定定看着我,手术又恢复进行。她的情况似乎好了一些。
  很神奇地,病人竟然不痛了。可是过了不久,新的问题立刻接踵而至。
  “他一点都不帅。我没有办法想象。”病人抗议。
  “这个我可以理解。”总医师把我的手拿开,“我请侯医师讲笑话给你听,他的笑话可比人有趣多了。”
  “你自己捅的楼子自己收拾。”总医师留下这句话,走了。
  3
  好了,现在产妇在我的面前叫得死去活来。我简直是进退维谷。
  “你们不是帮我做了无痛分娩吗?为什么我痛成这样?”她趁着阵痛的空档质询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的阵痛愈来愈密,时间也持续得愈来愈长。
  “哎哟……。”
  妇产科医师做了内诊,子宫颈口只开了一指宽。
  我抓着硬脊膜外注射管,犹豫不决。总医师临走时再三交代,一定要等到子宫颈至少开了三指以上才能开始注射麻醉药。而且不能超过十五西西。否则产程延长,产妇与胎儿的安全都有问题。
  “哎哟……。”
  产房里面传来轻松的音乐。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不断地重复着这句歌词。悠扬的乐声中,哀号格外凄厉。产妇怨怨地看着我,相对地,我就显得格外残忍。
  “侯医师,你说过,你保证不会痛的。我那么信任你……。”
  “你现在是麻醉医师对不对?如果你可以坐视着病人叫痛而不管,那你算什么麻醉医师呢?”,现在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是我自己心中发出来的。
  “哎哟……。”
  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与病人的苦苦哀求,我抓起注射器,狠狠给了病人八西西的麻醉药。让我一次爱个够。歌手还在唱着。
  果然没有多久,麻醉药发生效用,我的病人安静了下来。就算总医师,也不一定永远是对的。我安慰自己。
  不过我的自我陶醉大约只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哎哟……。”可怕的声音再度出现,产妇抓住我的手,“会痛。”
  “我知道会痛,不可能完全不痛,可是应该比刚刚好一点才对。”
  “哎哟……。”显然她忘记加药之前的痛了,“现在又更痛。”
  慌忙之中,我又打了四西西的麻醉药。
  情况愈来愈不妙,这次只维持了五分钟左右的安静。
  “哎哟……。”病人立刻又歇斯底里起来。
  很快,我加入的麻醉药已经超过十五西西。持续作用的时间愈来愈短。妇产科医师做过内诊,才开了两指。等到子宫颈口全开大概还有一段时间,更不用说之后还有第二产程胎头进入骨盆腔的疼痛问题。我不能再打药了,否则产程就会延长,一切都在失控当中。
  我又遭遇困难了!我赶紧去找总医师,哇啦哇啦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救命!”我几乎喊了出来。
  总医师过来看了看,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是谁叫你自作主张,给她加药呢?”
  “可是我看她那么痛……。”
  “我说过,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的,对不对?”他看着我,我沈痛地点点头,“好,那如果病人不知道什么是痛,她就不晓得什么是不痛,对不对?”
  “可是我不觉得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错了,”这回总医师可真的生气了,“你不该在病人还不是最痛的时候就给他太多的药,你不该没有全盘计划,不但不诱导病人,反而让病人牵着鼻子走,你不该在病人最痛的时候束手无策,失去了病人对你的信心。永远别亮出你的最后一张王牌,懂吗?”
  “我不喜欢这种捉迷藏的游戏。”
  “这可不是游戏,你搞清楚,为什么别人十五西西做无痛分娩做得好好的,你却弄得病人哇哇叫?P──A──I──N,怎么念?我问你。”
  “骗(Pain)。”我随口读出来。
  “你说对了。就某个观点而言,PAIN就是骗。你好好想想看。”他指着我的鼻子,“所有的事情并不一定像它们表面看起来那样。包括麻醉在内,我想这是最困难的部分。”
  4
  现在我站在那张现代舞海报前面。我必须承认我不大懂疼痛。尤其是骗的部分。
  “你今天气色看起来好多了。”总医师很高兴地和病人打着招呼。
  “你调高了剂量之后有几天还不错,”病人声音显然比上次虚弱,“不过昨天开始又痛得很厉害。”
  “那容易,我们把口服改成静脉给药好了。”
  “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不会。静脉剂量比原来还要小很多,不过刚开始可能有一些恶心,呕吐,不太习惯,一、两天就适应了。”
  “那好。”病人沉默了一下,接着又问,“医师,你想,在公演前我有没有可能出院?”
  “你的情况进步很快,照这样下去,也许更早可以出院都说不定。”
  他的家人听了也很高兴地附和着:“爸爸,医师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说不定你还可以上台去表演一段呢。”
  如果隔着墙壁听到这段对话,你一定会以为病人恢复得很好,可是事实上却不是这么回事。我看到病人眼眶深陷,两眼发黑,他的呼吸显得很微弱。不但如此,腹水、四肢都肿胀得更明显。
  走出病房,我又有一大堆问题了。不过在我还没有提出问题之前总医师倒先问起我了:“可以预期他的疼痛很快就无法靠静脉吗啡来控制。你想,我们还有什么好方法?”
  “可以用硬脊膜吗啡注射来控制,慢慢提高药量。万一不行,还可以用脊髓腔内吗啡注射来止痛。”我停了一下,“可是,我们为什么不干脆给他直接做脊髓腔吗啡注射呢?”
  “你说呢?”总医师反问我。
  “因为疼痛是相对性,而不是绝对性,”我马上想起那天在产房的教训,“我们永远要留着最后一张王牌!”
  “你倒学得很快,”总医师有点笑容了,“我们一直有新的花招控制疼痛,这样病人就一直活在新的希望里。”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把王牌翻出来。”我问。
  “不一定。你要知道,癌症病人不一定能活很久。戏法人人会变,可是不一定每个人都能变得很精采。”
  “骗!”我大叫了起来。
  “现在你知道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道德的问题?这样做道德吗?”
  “我不知道,我是做疼痛控制的医师,这是我的职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这是真正最困难的部分。”
  5
  “别担心,我们可以打一条细管在硬脊膜外层,止痛效果更好。”
  一切就如同我们所预料,我们仍然称赞病人气色很好,说着一些出院之类的事,可是病人的情况却急速地恶化。很快地,我们的静脉吗啡注射无法止痛了。
  病人侧着身,背对着我。他的身体已经瘦得剩下皮包骨,并且还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我局部消毒,抽好麻醉药,先做局部麻醉。
  “等我们做好这条硬脊膜外层导管,你可以带着它出院。一天只要打两次药,很方便,自己学一学就会了。出院以后,你每一个礼拜来门诊检查一次就可以了。”我很明白自己在骗他。可是谎言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谢谢你,医师。”他又开始咳嗽,咳出一堆血来。
  看他呼吸情况变这么差,实在是不宜侧躺。我把他翻正回来。稍微一动,病人立刻就皱起眉头。
  “痛。”他虚弱地喊着。我看到心电图监视器上的心跳明显变快。
  我把药物打进细管。顺着细管进入硬脊膜外层。打完之后,我们就在准备室里等待药物发生作用。
  我试着告诉病人有一次我看尼克莱斯舞团表演,那些光影与舞者在舞台上交织的变化。
  “谢谢你,医师。”他激动地伸出手去抓口袋,可是抓不到。
  我起身过去帮忙,帮他从口袋里抓出两张公演入场券。
  “我是个没有用的人,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说着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你不要这么说,你会很快好起来,还要去参加首演呢!”
  “你会去看表演吗?”他笑了笑,还带着眼泪,“会变成纪念我的首演。”
  我还想说些什么,被他阻止。
  “谢谢你们的好意,我的情况我自己知道,我看不到首演了。他们想让我活得有希望,我只好顺从他们,我想这样彼此都比较好,他们也有他们的希望。”
  我抓住他的手,一直点头。
  “你会帮我守密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看见窗外亮晃晃的阳光。
  “你现在觉得好一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你们这些麻醉医师真是厉害。”他动了动,又伸手擦泪,“我看起来气色还好吧?”
  “再好不过了。”我笑着看他,“你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去让他们看看。”
  6那是我和病人的最后一次谈话。
  在麻醉科有个黑板,上面挂满了癌症病人疼痛控制的进度。通常如果有一个病人的名牌被拿下来,表示我们又完成了一个病例,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有时候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可是做癌症疼痛控制的人都已经习惯那样的感觉。
  总医师说得没错,我们不一定会把最后的王牌翻出来。那天早上我看见他们把他的名牌拆下来时吓了一跳。他走得比我预期的还要快。我想起我拿了他的半瓶XO,赶忙冲过去病房,也许还来得及还给他的家属。
  我提着酒赶到病房时他们正在收拾东西,同时也把墙上那张海报拆下来。我看了看日期,离公演还有一个礼拜,他没有等到这一天。
  “他走时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他们接过我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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