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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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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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有一天他来告诉她,父亲已经改变心意,他是来带她回家住的,但却不成婚。梅玲害怕了,说她宁可住在外面。但是她丈夫说父亲老而专制,不容许违背,如果她不听话,父亲会剥夺他的财产权。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梅玲说。
  “不,我不知道。”博雅说,等她再说下去。
  不过时候不早了,罗娜进来,说他们马上要吃饭了。
  “我在路上告诉你。”梅玲说。
  这就是截止那天下午梅玲告诉博雅的身世。
  晚上七点半左右,天色全黑了,博雅带梅玲到老彭家。一个佣人提着她的皮箱和一条备用毯,其他的行李要等博雅离开北京时再一起运走。
  博雅告诉佣人先走,他们手携手在黑暗中前进。
  “我现在同意你,”博雅说,“如果你遭到什么变故,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他问她何以见得日本人知道她的名字便格外危险。
  “你是否曾和日本人厮混过?”
  “不,从来没有。”
  “那为什么呢?”
  “这种时期一个人小心点总好些。”她说。
  博雅专心注意梅玲,根本忘记自己走到哪儿,直到他看见二十码外那位熟悉的警察站在角落里。“噢,我们不能走那条路。”他说着然后突然转身,带她穿过连串的弯曲的小巷。那边很暗,他忍不住吻她了。
  “你会不会永远爱我?”他低声问。
  “永远永远。到上海后,我们必须永远不再分开。”
  “你愿和我到任何地方?”
  “你去哪我都永远跟着你。”
  “莲儿,我俩互属。当看见你坐在我的书桌前,白皙的手玩着毛笔,我想,这才是我需要的家。老实告诉你,我吻你坐过的书桌和椅子——还有你手指握过的毛笔。”
  “噢,博雅!”
  “是的,这使我更渴望你。你似乎属于那儿。喔,莲儿,我怎么如此幸运能拥有你?”
  她贴紧他,“一个人常无法找到知音,但我在找到时真幸福。在没认识你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我曾有不幸的一生。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一切,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像凯男。你必须告诉我你喜欢我哪一点,我就维持那样。当你生气时,可以打我,如果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愿让你打。”
  “你是说笑话,莲儿。”
  “不,是真的,现在就打我,我要你打嘛。”
  “我怎能打你,我会心疼呀!”
  “假装我做错了事,你很生气,”梅玲说,“来嘛!”她转向脸颊迎去。
  他凝视她的眼睛,在星光下若隐若现,就轻柔地碰了一下她的脸。
  “这不是打耳光。”她说。
  “你是叫我做不能的事嘛。”现在他拧着她的面颊。
  “重一点!”她说。
  “我宁可把你吃掉。”博雅说。
  “叫我俏丫头。”
  “我的俏丫头。”
  梅玲很满足,但是博雅却余情激动。当他们到达老彭家,佣人正在门口等着他们。
  “你可以回去了。”两人进屋,博雅对佣人说。
  老彭坐在客厅,似乎想得出神。他们进屋,他起身相迎。
  “这是崔小姐。”博雅说。
  “博雅兄常谈起你,”梅玲大方地说,“我没想到会这样打扰你。”
  老彭忙这忙那说:“你的皮箱在我房间里,坐吧,坐吧。”他拿最好的一张椅子给梅玲。她一坐下,就听见弹簧吱吱响,有些不安,她无助地望着博雅。
  “我想彭大叔不会介意的。”他说。
  “没关系。”老彭用尖细的嗓音说。他站起来走向卧室。“如果你喜欢,可以睡我的床。对小姐来说也许不够干净。”
  “你睡哪呢?”博雅说。
  “我?”他静静笑着。“只要有一块木板,我哪儿都能睡。我可以睡那张扶手椅。别替我操心。”
  “不,我不能这样。”梅玲看看木板床和不太干净的棉被说。不过房间还算暖和。
  “只过一夜吗?”老彭说,“另一房间有张小床,但那边很冷。我可以搬一个火炉进去,不过也不很舒服。”
  “噢,别麻烦了,”梅玲说,“我们可以明天再安排。”
  她感觉本能地被这位中年男士所吸引。博雅已告诉过她,老彭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人物,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徐徐讲话的时候,低沉的声音,很悦耳。她看看他高额上的皱纹,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感更加深了。此外他还有一副天真、常挂的笑容,在中年人间很少见。
  “我真不好意思,”他们走出卧室,她说,“占用了彭大叔的床。”
  “你能不能睡硬板床?睡地板?”老彭说。“对骨头有好处哩。”
  “我小时候常跟母亲睡硬板床。”梅玲说。
  他们坐下来,梅玲仍兴奋得满脸通红。
  “你怎么不用夹子把头发拢在后面,像以前一样?”博雅问她。
  “你喜欢吗?”梅玲问,跳起身来走进卧室。博雅开始告诉老彭那天早上发生的事,但是她几分钟就出来了,头发拢在后面,只有几撮在额头上。
  “我找不到镜子。”她说。
  “墙上有一个。”老彭指指角落的脸盆架上挂着的一个生锈的小镜子。
  “谢谢你,我用我自己的好了。”她由皮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开始凝望。
  “你不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小杰作吗?”博雅对老彭说。梅玲由镜边抬头看他并微笑。
  “她有一颗朱砂痣。崔小姐,转过来让彭大叔看。”
  梅玲回头,老彭站起来,“到灯下来,让我看看。”他说。
  梅玲顺从地走到灯下。老彭非常仔细地看她。
  “正朱砂痣,很少见。”说着用手去摸。梅玲觉得很痒,就闪开了。他们已经像老朋友了。
  博雅继续谈警察搜人的经过,梅玲静坐着。
  “我明白了,”最后老彭说,“你们两个人恋爱了。”
  两人相视而笑,梅玲满脸通红。
  “你们有什么计划没有?”
  “我们没有计划,只是两人必须在一起。”博雅说。
  “你太太呢?”
  “我会给她很多好处。”
  “如果她不同意呢?”
  “喔,那很简单,她爱住哪就住哪,甚至她想要我的整栋房子也可以。我宁可和梅玲在一起,当难民也行。”
  “换句话,如果不离婚,你便是博雅的姨太太。”老彭不客气地对梅玲说。
  这句话使她又脸红了。
  “我只想跟着他,我只知道这些。”她说。
  博雅起身返家,他告诉老彭他四五天后就能离开。老彭问梅玲是否已带够了衣服,现在早晚的气候已经开始转冷了。博雅说他第二天早上会把她的毛衣和外套送来。梅玲跟他走进庭院,送他到大门,紧握他的手,爱怜地说:“明天见。”
  第六章
  说也奇怪,梅玲和博雅的朋友,在一个小小的机会当中牵连在一起。虽然老彭比较老些,但她对这位独居的好人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简直就是文天祥所谓“正气”的化身。博雅也把老彭助人的义事告诉了梅玲,且以最挚诚的感情谈到他。老彭四十五岁,她二十五岁,足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了。他充满了慈爱、敬重和温暖的气息,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总使梅玲觉得善良、高贵了些,在博雅面前,她反而觉得自己渺小、卑贱,就像是一个“罪恶的女子”,这些都是在老彭身上找不到的疑问。
  梅玲一直还不知道老彭是个禅宗佛教徒,后来才知道,也许他不算是个严格的佛门子弟,他又吃肉又吃鸡。禅宗是佛教中的一门教派,可说是印度教和中国道教哲学的特殊产物,类似像基督教的贵格教派,不太重视形体、组织和僧侣制度,但那些都比较重视内在的精神生活,在八世纪天祖死后,为了不让它成为一种组织,所以没有指定继承人,连“使徒传统”的法衣和化缘钵子也不传下去,他们强调内在精神的沉思和修养,比贵格派更进一步,不单是轻视教仪,连经典也不放在眼里,他们不采取冗长的辩论和形而上学的解释,却爱用四行押韵的“偈语”,其中的意思可以暗示或启发真理,却不清楚加以证明,在沉思后的所谓“顿悟”中,一个人的觉醒会随着他对生命法则的刹那见解而产生,因此他们却愿过着勤奋、节俭、仁民爱物却藉藉无名的生活。
  在不熟悉的环境下,梅玲无法安眠,她听见老彭在扶手椅上打鼾,椅子的钢丝也在吱吱作响。梅玲总以为他醒了,后来又发出沉重的打鼾声,她终于蒙眬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老彭起得很早,昨晚他穿着鞋袜一起睡,天亮了就睡不着了。他发现女客还在卧室熟睡当中,蹑手蹑脚地走动,不敢吵醒她,叫佣人轻轻地端来热水,静悄悄地洗潄了一番,然后点根烟,静坐默想着。到了七点三十分梅玲还未醒来,他等不耐烦了,就自己先吃下热稀饭,他看到很多日本兵在东四牌楼附近和哈德门街走动,他买了几根油条,心想梅玲可能喜欢当早饭吃。
  他一进房,听到梅玲房里有动静,就重重咳了几声。
  “你已起来啦?”她说道。“什么时间了?”
  “九点左右了。”老彭道。
  “那我得起来了。”
  “这儿还有热水。”老彭叫道,“这里很冷。你要出来洗吗?”
  梅玲把黑棉袍穿好出来。
  “那边有热水,这边是暖炉,你睡得好吗?”老彭指着一边说。
  “很好。你呢?”
  “我睡得很好,我已经起床三个钟头了。”
  梅玲开始漱洗。
  “今天好像有点不对。”老彭说。“哈德门街有不少日本军,一定有事要发生了。”
  她梳好了头发,佣人也从外面进来,对老彭说:“外面有人找你。”
  “什么样的人?”
  “身穿一件蓝衣的人,他说一定要和你说话。”
  于是老彭出去,认出那个人是他在裘奶奶家见过的一个佣人。那个人站在门口不肯进屋,只在院子里和他说了几句:今天早上有两个同志被捕,裘奶奶躲起来了。她劝他到别处去躲藏,必要时甚至由某一个大门出城去,卫兵认识她,只要说出暗号。但他靠近城门时要小心,如日本人出现时就危险了。
  “快点,时间不多了,街上兵很多。”那人说完就离开了,老彭心事重重地进屋去了。
  “是不是博雅派来的?”梅玲问道,手上还拿着梳子。
  “不是。”老彭回答。“你最好快点,我买了几根油条。”
  梅玲坐下来吃,老彭在卧房收拾,打了一个蓝包袱,然后说:“有坏消息。这里危险,日本人来搜索游击队和他们的朋友了。他们随时会来,这边不能久留,我要出城去了,你马上回博雅家吧。”
  “我不能回去。”
  “那里比这儿安全。你不是要和他一起回南方去吗?”
  “是的,但他要四五天才去呀!我不能久在那儿,”梅玲说,“日本人会再去的。”
  老彭不了解。
  “但是你留在那儿将近一个月了呀!”
  “现在不同了,你要上那儿去呢?”
  老彭透过大眼镜望着她。“我要向南走。”
  “喔,彭大叔,让我和你一起走,我们在上海同他碰面。你是不是要去上海?”
  “我不肯定。”老彭打量着说。“崔小姐,这样又危险又辛苦。我的行程是先混出城,走陆路,一路上可没软床哟,你没尝过那种滋味。我们要走好几天,你能走吗?到了保定府才能搭火车。”
  “我可以走。”
  “你不能等博雅为你准备妥当吗?你先住旅舍。”
  “不,他们会搜旅舍的。”
  老彭不知为何梅玲怕回博雅家,其中一定有原因,他看出她忧心忡忡的脸色,意志也很坚定。如果带她走,就要把她送到上海才行,但是他又不是一个习惯为自己打算的人,为了好友博雅,他不能躲避这件事,几天以后,他才知道梅玲出奔的道理。
  “你不去向博雅告别?”
  “不,不去。”
  “那我们捎个信给他。”
  “我太激动,无法写出来。”
  “那我们派人去一趟,现在把皮箱收好,别管那条毯子了,你身上有钱?”
  “我有五百元现金。”
  “够了,我们到路上再买需要品。”
  几分钟处理完后,老彭给了佣人一百元,告诉他要走了,不知何时回来,如有人找主人,就说主人不在城里。然后又说:“把这条毯子送到亲王园,告诉姚先生我们先走了,到上海和他会面,不要说太多话,大家问起就说主人不在城里,好了,现在替我叫两辆黄包车来吧。”
  梅玲放心不下,对佣人再三交代说:“一定要和姚先生说我们在上海碰面。”老彭又说:“告诉他我会照顾崔小姐,请他放心。”
  两人走出屋子,梅玲带着小皮箱,老彭拿着包袱。
  “向北方走去。”老彭对着黄包车夫说。为了躲避哨兵,他叫他们沿着南小街顺着巷子走,最后到了北城,又改道,向南穿过西城。天气十分好,所以很多人在顺沿门大道上聊天晒太阳取暖。除了偶有几位士兵出现,一切还好。过了雁沿门,老彭又叫了两部车,叫车夫向西转,离西便门五十码之远的地方,老彭下车张望。
  北平的城门有内外两层,每一道门外都有半圆形的墙,古代的守兵可以此对抗侵略者。如果敌人通过第一道城门,就会深入五十尺深的夹袋中,抗战初期,就有很多日本兵在夹层中被困剿灭了。老彭走到一个卫兵前,对方拦住:“你要去哪里?”
  “我要赶路到城外的一个村庄。”“赶路”是游击队的秘密口令。
  “你最好别去,”卫兵说,“外门有三四个日本兵。傍晚你可以回来看看。”
  “晚上还要赶路吗?”
  “是的。”
  老彭道谢后就回过身。车夫是一个仅十六岁的少年,正在等他,露出好奇的微笑。
  “不能过去是不是?”他问道。
  “我决定今天不过去了。”老彭说。“我忘了买些东西了。”他又对梅玲说。
  一堆堆穷人坐在茶店门口谈天,有的互相追打找乐子。这是一群古怪、幽默的人民,随时观赏或是评论城外一些发生的事情。老彭看了看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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