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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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鹤唳-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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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们每天不得不推退几个新来的人,这愈加使得老彭清晰地感到,他们是就便服务大众,并没他们原想的去尽力做好事。老彭认识很多路边的难民,他们都在附近角落找着了住处。他们境遇很惨,老彭若不能带他们进庙,就根据他们的需要到街上去帮他们。有时候他把病人送到医院,坚持要医院收容。他常与丹妮商谈说,他要给难民们找间房子,由他们照自己的意思来管理。
  有一天一家三口被推出庙外,事情达到了最高潮。那位父亲携着十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小女孩病重,简直无法行走。他们来的时候,丹妮也在。她听说小女孩夜晚咳嗽和冒汗。她面容消瘦,大眼睛却灵巧地望着丹妮。丹妮实在不忍心赶她走,就叫他们等一下,她去找老彭谈,他们费了一上午工夫才找到愿意收容这家人的人家,由老彭付房租和饭钱。
  丹妮一有空就去看这位小女孩,她名叫苹苹。她患了肺病,不过整天快快活活的,总说她没什么。她父亲整天坐在房里呻吟,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留下小女孩和她弟弟看家。苹苹告诉她,他们是靖江人,十一月底南京撤退时逃出,他父亲便筹着六百块钱,一家四口人,却只够买三张船票。他只好撇下十五岁的大哥,给他三十块钱,要他自己想法子到汉口。这等于让他去听天由命,生离如同死别般。那个少年曾到码头去送他们,当他挥手告别时,他父亲差一点跳下船去,轮船一开,他就崩溃了。南京陷落后,新的难民先后抵此,纷纷传述他们看到的恐怖暴行,以及四万二千名少年老百姓遭处决的经过,她父亲捶胸顿足,骂自个害死了儿子,又望着儿子能逃到汉口来。
  他们抵达后,事实上过着像乞丐般的日子。由于风吹日晒雨淋,又吃不饱,苹苹生病了,如今她咳嗽很严重,还开始吐血。他父亲变得很暴躁,有时候对她说粗话,问她难道不能替哥哥死,好“偿她哥哥一命”,随后又悔恨不已,哭着要求她原谅。苹苹在父亲面前只能强颜欢笑,忍住不咳,说她没什么。
  有一天老彭邀丹妮散步去,希望能找着一间廉价房子,好收容难民。阳光灿烂,以汉口的冬天而言,那天算是挺暖和的,是出门的好日子。午饭后他们向中和门郊区出发。他们经过斜湖,只看到拥挤的小房子,于是老彭带她往洪山方向行去。
  他们向西沿大路走到乡下,一路上只见池塘和光秃的棉田,间尔有农舍和菜园散布其间。
  洪山立在小湖中,午后的阳光直照山头。老彭指着远处小山坡上的一排树木和几间屋子。
  “那个地方很理想。”他说。
  “为什么选这么偏僻之处呢?”丹妮问道。
  “因为较安静,房租也便宜些,况且城里适合的房子都客满了。”
  他们上坡两三里,低头一望,武昌就在他们眼下,蛇山上有几排房子,屋顶密集,不是铁红就是黑色。沙湖和小湖横在脚下,长江对岸的汉口凹凹凸凸之轮廓显见。冬天的景观又灰又冷,却自显出一种忧郁凄清的美感。湖水很低,露出一片片湿地,水草在风中摇摆荡漾。
  他们继续上了山路,看到一个长的石墙,似乎是有钱人的住所,墙上的题字饱经风霜,简直看不出了。一扇旧石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地坪很大,他们看到的是一间像没人住的屋子。通向屋门的幽径石块间已长满了青草,屋门关闭,但一半倒下,老彭轻易地将它推开了。
  光线自格子窗射入,可以瞧见里面空无一物,只剩几张黑漆的椅子。墙上挂着破字画,歪歪斜斜,铺满了灰沙,屋角和窗户布满了蜘蛛网。室内有长久废墟所特有的干腐味。他们穿过外厢,进入右边另一间房间,房内有张很好的亮漆床,还有桌子和书架。一个细致的旧褥子还铺在床上,最常睡之处颜色较深。一边角落堆满各式各样的家用品,其中一个金纹的大漆木浴盆,想必有着辉煌的过去。旁边的破砖都教沙子盖住,显然是蚂蚁的杰作了。这是西厢,光线较亮,他们看出灰砖地板是干的。
  老彭将手沾湿,在面对内室的窗纸上挖个小孔。
  “里面还有天井和许多房子!”他惊叹道。
  他们又进入中厅,推开了通往内院的小门。院子里铺满细致的石板,一个圆周两三尺的古釉鱼缸立在一角落中,上面生了一层青苔,乌黑的水上布满了尘土。
  丹妮在前引道,轻推开东厢门,门键叽叽作响。突然她大叫一声跳回来,抓紧老彭。“怎么?”他问道。
  “里面有两具棺材!”
  老彭跨进门。两个黑漆色的棺材就搁在墙边的长凳上。
  丹妮还在颤抖:“我们出去吧。”
  他们离开那间屋子,关上门,走到大路上,最后在一户人家前见到一位农夫。
  “老伯,”老彭问他,“那间旧宅出不出租?好像是没人住。”
  老农夫微微一笑,“你怕不怕鬼?”
  “不怕,怎么?”
  “那间屋子里闹鬼,已经十年没住人了。屋主搬到哪儿了,没人知道。”
  “那么现在没主人啦?”
  “没有。若不是闹鬼,早有人去住了。那家人运气太差。主人是江西籍的黄陂县长。他死后,姨太太跑了,家人一个个死掉,到最后只剩下儿子和女婿留下来。后来小儿子跑走,年轻的女婿都上吊自杀。”
  “屋内的两具棺材是怎么回事?”
  “长子败光了家产,他母亲死后,他无力将双亲遗体运返江西去安葬。”
  老彭谢过农夫,又返回那栋旧宅。他进去再瞧一遍,丹妮在外头等。最后他出来说,后面的大宅院中有十二个房间,屋外还种有一些云杉和松树。
  “你该不是想住鬼屋吧?”她问道。“棺材吓坏了我。”
  “没什么可怕的。”他说。“世间并没鬼,就算有,也从不骚扰良心清净之人。我们不久就能使这儿洋溢孩子、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变成快乐人居住的乐所。这儿颇理想,因为我们不用付房钱。”
  于是在几天内,那栋旧宅就变了样。丹妮买了一些红纸,剪成一块块,写上“福”和“春”字,在门上和各房间的壁上贴成方形。她在一张纸上写上“我佛慈悲”四个字,贴在石楣上,要做的事很多,如买米,买灯,买椅子和炊具等。受丹妮照料而痊愈的男孩金福很能干,她叫他做什么,他都极乐意协助。
  “你把鬼给赶走了,”老农夫对老彭说,“他们怎么敢留在这儿呢?恶鬼是怕善人的。”
  吃饭的时候,老彭对丹妮和玉梅说:“没想到救人如此省钱。我们总共才花三百块钱,米粮用不了多少钱。”
  “但是苹苹需要吃肉和蛋。”丹妮说。“她丝毫没有起色,我真为她担心。”
  出阳光的下午,丹妮常去小丘上坐着,俯视河上的落日,有时候一个人,有时则和老彭或孩子一道。春雨、秋雨在斜坡上刻出一道沟渠,流入湖泊中。再过去便是春天的棉花田,此刻却露出一堆堆晒焦的残株,土地被湖泊的泥岸和沙岸分割成小岛与沙洲分立在湖水中。自山上望去,湖水平静,映着蔚蓝的天空,丹妮甚至还看到白云掠影水面。天气好的时候,她可望见远处的汉水,像晶莹的橘黄色的饰带,映出了落日的余晖。老彭坐在她身旁,察觉落日为她苍白的面色带来了鲜红的暖意。大清早或深夜时,湖西常笼罩一层阴暗的浓雾,直延伸至城墙边上。有时候地上会有晨霜,似雪片般迎日闪耀,而使湖水相较之下显得黑蒙蒙的。
  有一天她独坐小丘顶上一块她最钟爱的岸石上,看到金福由城里回来,身旁有位老太太。老太太步伐慢且不稳,头不停地摇晃着。他们走近来,他看见丹妮,就指着对老太太说:“那就是观音姐姐。”然后他跑向丹妮说:“我带这位老太太到我们那儿去。我晓得你不会反对的。”
  “当然不会。”她回答说。
  老妇人走近丹妮,用颤抖的双手摸摸她。她的眼睛长了白膜,已看不太清楚。
  “我应该跪下来,”她说,“但是我膝盖没力,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如果你好心放我进去,我不会打扰你太久的。”她双眼眯成一线,抬头看看丹妮。
  “当然我们会带你进去的,奶奶。”丹妮说。
  老太太揉着眼,叹了口气。“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她又说。“菩萨会保佑你。这位小哥已经说过你的事了。我是个老太婆,孤零零的。我只要找个角落平安等死就成了。”
  丹妮起身,扶老太太进屋,大部分房间都住满了,老太太看到放棺材的大房间,说她喜欢这儿,并喜欢一个人住。她蹒跚地走向棺材,用敬羡的态度抚摸了很久,长长吸了一回气,喃喃自语一阵。
  “两具棺材都有人?”她问老彭说。
  “是的。”
  “太好了,我用不起,我没有那种福气。”她摇头低声说。
  老太太是神秘的,她无法走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里或坐在门外的院子里。她一个人吃饭,玉梅或金福必须给她送饭去。
  不久又来了一个女学生和她母亲,是老彭和丹妮在汉阳门外的大路上遇见的,母亲正拿着两个黑包袱坐在路旁,女儿约十八岁左右,神色茫然,静站一旁。老彭一走近,少女受到惊,正想保护她的母亲,丹妮迎上去,她用愤恨的目光盯着她。
  “别管她。”母亲说。又对女儿说:“月娥,这些都是好人。”母亲指指她的头,表示她女儿的脑筋有问题。
  母女被带上山,丹妮渐渐知晓她们的身世。月娥心情好的时候,说话很正常。她上过基督教学校,父母在南京开过一间高级的小饭馆。京都遇危,她父母叫她同邻人去汉口,他们已五十几岁了,要留下守着饭馆,因为像那种年纪的人不可能遭到厄运。月娥沿河上行,和邻人失散了。正月初有一天,她在街上意外地碰见母亲。她母亲身体健壮,除了遭到一场恐怖事变外,一切都显得好好的。少女意外地和母亲团聚,快要乐疯了。母亲受辱的经过她着实说不出口,老太太就亲自告诉丹妮。
  “有一天五个日本人来点饭菜,我们只得弄吃的给他们。他们吃完还不走……是的,我被那五个日本兵强暴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呀,我丈夫是个魁梧有力的男人,他把锅、壶、刀子砸到士兵们身上,割伤了一个家伙的脸,他们立刻射杀了他。是的,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人……在我老皱的脸上你能看到何种美丽呢。这些禽兽!”
  如此一来老彭和丹妮所主持的慈善屋充满了兴奋。大家都知道丹妮是老彭的侄女,难民都喊她“观音姐姐”。玉梅不想告诉大家她也是难民,就说是老彭新寡的侄媳妇,老彭与丹妮也都赞同这种说法,因为玉梅在管家,得建立权威。她快分娩了,不能做太多粗活。
  除了老彭外,屋里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苹苹的父亲,其他都是女人和小孩。丹妮格外照顾苹苹,给她吃特别的伙食,不准男孩子惊吓她,苹苹在靖江老家曾上过学堂,她问丹妮能不能教她功课,但是丹妮告诉她,她最要紧的是赶快康复。男孩子没人管,有时候会跑到城里玩,天黑还不回来,让人瞎着急。有时候丹妮会对不听话的孩子发脾气,她发觉到甜蜜的慈善并不只是对感恩的双手和笑脸施予礼物而已。
  于是这群因战争偶聚的受创灵魂在一起——有金福和他母亲丁太太,也就是宣城的墨水制造商;有苹苹和她的父亲古先生,仍希望找着儿子;有月娥和她的母亲王大娘;还有爱上棺材,不同外界说话的老太太——在他或她们的心中每个人都怀有一段悲惨的回忆,一段难忘的经验。有人身体有病,有人心灵有病。由于需要食物,使这群陌生人相聚,而和其他人共处之道。没有再比遵守普通人性规矩来得更好的了。先来的人对后来者怀有秘密的敌意,他们绝不愿人数增加。但到最后每一个人都觉得满足,认为自己能碰到这地方实在很幸运。
  在他们上头有丹妮和玉梅,她们本身也是难民,有着别的难民未察觉的悲剧。他们只晓得彭家养他们。而老彭对他自己的小善行很高兴。他从不向他人募捐,也不吁请帮助。他的报偿就是了解到自己是凭着良心去行善。
  博雅仍是毫无消息。
  “我要写信给他。”老彭说。
  “他应该先写来,”丹妮回答说,“他对我的看法,随他去想吧。真的——没听到他的消息,我心倒平静些。”
  她苍白的脸气得发红,但是老彭从她的声调中听出她已深深受到伤害。
  “也许是信件误投,或是他的亲人阻挠。”
  “你还信得过他?”
  “我相信。”
  丹妮锐利地望着他:“彭大叔,在你眼中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也就不会有误解了。”
  “我写信好不好?”
  “你要写就写,以他的朋友身份。但是别提到我。”她高傲地说。
  “若不是为你,我根本不用写。我有心写封信责骂他。”
  “请别这样。那有如我在写信求他来……我们现在在这儿过得很快活。”他看她眼中噙着眼泪,就听从她的意思。
  二月初的一个下午,老彭从汉口回来,带回一封博雅给她的信,附在他给老彭的信里。丹妮坐在小丘上,看他在山脚下跳出一辆黄包车。他上山看到她,忙挥着手中的信,加快了脚步。
  “博雅的信。”他用特有的高尖嗓音叫着。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她已有几个月不曾如此了,她跑下石阶去迎他,不小心一下扑跌在路上。老彭还没跑过去,她已经站起了,她伸手抓信时,双脚又揭了一下,他连忙伸手搀她以防再跌倒。
  “这封信误投了。”两人走上阶梯时老彭说。“你看,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充福银行,而非充福钱庄,被退回上海了。”
  他们走上小丘,丹妮全身仍在颤抖。
  “坐在这儿的岸石上拆信吧。”老彭说。“你的嘴唇在流血。”
  她拿出手帕揩嘴,然后以颤抖的手拆信。信封上留下了血的指印。发信的日期是十二月九日,是好几个星期前。上面写道:
  〖莲儿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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