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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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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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沿着那一道蔓延在桃柳间的长径走来。“吱呀”一声,方方合拢的木门被推开,看着那沉睡中的憔悴女子,那人影不觉一晃,旋即蹑手蹑脚地,一只手饱含着爱怜疼惜,抚上她的额头……

翌日,日上三竿,冬水终于醒来。捧着尚有些晕眩的头,想起昨晚,似是喝得有那么一点酩酊的意思,但依她心智,也决然不会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在醉中,犹自能拖着沉重身子,回到房内歇息才对。

何况,酒步蹒跚,倘若摔上一下,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么,自己应就是歇在正堂了才对,又怎会不知不觉地,安枕床榻呢?

她心神一乱,忽听卷帘摇动,凝神瞧去,却见一人端着一碗热汤,缓缓走近。

认出那人身份,她不禁笑了,轻轻欠身,道:“孙姨,又劳您费神,冬儿真是过意不去。”

来人正是孙平。她看冬水醒来,忙上前扶她坐好,又将那一碗汤水递上,方责道:“将为人母,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讲一声?”

冬水脸上一热,轻吐了吐舌,笑道:“一时还没想好该怎么讲……穆然他,没有回谷么?”

孙平神色一沉,露出些许担忧:“没有回谷。这次他是前去襄陵作战,战况不比以往。纵然他有着通天彻地之能,但主帅无能,怕是要有些凶险。”她身在谷中,但对天下战事,了解得比冬水犹要透彻。

果然还是去了。冬水心中一凉,她怕的便是这一点,所以这一年来,刻意避开,甚至不去听食客传言。可惜躲还是躲不过,终究还是知道了。

主帅无能。这么说来,是符丕领军了。曾闻符丕为人平厚老实,性子缓和,往昔在符坚手下任将,尚算可靠,但而今要自己处事决断,便往往心头犯憷,拿不稳主意。想来,他乏于魄力,终非帅才,一旦阵前对垒,最易犯下的错误,就是贻误战机。

那正是兵家大忌。只怕李穆然感念当年符坚的知遇之恩,对前秦太过忠诚,虽知符丕免不得一败,仍任由予取予求,试图力挽狂潮。但那般的形势,又岂是他一人之力,便可挽回?

瞧她目光闪动,孙平微微摇头,问道:“这孩子是穆然的了?唉,在谷中接了你的飞鸽传书后,我就觉得事有蹊跷,果然不出所料。”

冬水将头微微一低,道:“孙姨,此事太过复杂,我已经有些力有不忒,您帮我出出主意,好么?”继而,整理了头绪,将离谷之后的一切,详细道出。

洋洋洒洒,足足讲了两个时辰,方全然讲完。她一面说着,也一面回忆着这些日子的经历,一时怦然心动,一时愁绪萦绕,一时释然,一时愤然,但说到木塔中的情形时,却不自禁地愣住了。

她想起割袍断义之日,李穆然的辩解。他说,在那木塔之中,他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半点做不得假。

然而她是气昏了头,只注重了他此前的瞒天昧地,不肯深想。此番回思,才骤然开悟:他又何尝算计过会中蛊毒?自从离开毛氏军营,一切一切,皆在他的算计之外,而火烧木塔,更是如此。

怔怔地,心中仿佛有着什么被无形的绳子勒紧,而后又是一松,让她透不过气来:那三万条人命,又怎么办?

“所以,我当原谅他么?”冬水讲罢,心力俱疲,不觉身子一侧,就靠在了孙平怀中。眼下,唯一可依靠的,也只有这慈母般的怀抱了。

孙平听得哑然,轻轻抚着冬水后背,想了良久,方道:“冬儿,你自己已有了答案,何必还要问我呢?只是……唉,你们都是一个脾气,那天把话说得太满,你不肯给他台阶下,也不肯给自己台阶下,这次好不容易给了台阶,却又可怜缘悭分浅。找我来问,也就是想再要个好的台阶,不是么?”

她句句话都砸在冬水心坎上,冬水身子一震,虽然想否认,但不自觉中,还是颔首。

孙平淡淡一笑,抱着冬水,道:“傻孩子,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天分极高,可是心肠柔软,其实,是不适习兵法的。在谷中,穆然从小到大都在让着你,但他心机深沉,向来输得不着痕迹,才给了你这种假象。那三万人命,我不能说穆然做得全然错了,却也不能说他无过。只是,你细想一想,他明明知道你不愿伤生,为何执意骗你?”

冬水不假思索,便恨声回道:“他自己都说了,若不骗我,我才不会嫁他。他也承认是自私,承认本要骗我一辈子,我还要怎么想?”说着说着,眼圈一红,又赌起气来。

孙平摇了摇头,道:“他要你伤了三万人命,本意却是要救下前秦的数万条人命。更何况,以穆然的心思谨密,断然不会没有想到一旦被你知晓真相,他会面对何般境地。冬儿,你信孙姨一句话,孙姨我阅人无数,但只对穆然一人,我看不透他心中真正所想。”

冬水不禁诧然,她虽知李穆然的城府深不可测,却也从未想过,他已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步。连孙平都开口说看不透他,那么这世上还有谁能看透他呢?但听孙平续道:“偏生穆然又喜欢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就更加得难以捉摸。就拿此事而言,他与你所讲,多半非他真心意思,只是他太过逞强,你既然以为他如此不堪,他就也不愿多加分辨,免得输了一口气啊。”

冬水眼前一闪,记起去邺城路上,与李穆然所谈。是啊,他身中剧毒之际,也是因不愿输了这一口气,所以不肯施恩图报,更何况现而今,被挚爱之人误解呢?他孤高自许的执念,与自己珍视人命的执念,委实是不相伯仲、难较高低。想到此处,她脱口问道:“孙姨,依您觉着,他应有何隐衷呢?”

孙平叹道:“咱们都看低了穆然才是。我猜不到他真正的理想,只知道,那飞黄腾达的说法,不过是一种托辞,也许于他而言,仅是达到理想的必经之路。至于此番骗你,只怕是在那理想与你之间,委实难舍其一,方出此下策。他这一生,仕途固然坦顺,无奈符坚虽是明主,可惜盛期已尽,穆然他又是重义重情之人,眼下跟随符丕,恐怕已与那理想相悖。他心中的苦,并不比你要少呐。”

“如此么?”冬水听得痴了,只觉自己所见浅显,确乎不配“兵家”二字。她心中忽喜忽悲间,蓦地听孙平一叹,道:“冬儿,穆然他着实可怜,你还是原谅了他吧。”

“可怜?”冬水一奇,复听孙平叹道:“是啊,他可怜呐。你李叔一生精明,却在此事上犯了糊涂。他当时好强心重,生怕韩难会将这得意弟子自他手中抢走,便在穆然幼时,就将他的身世全然讲出。穆然当时才六岁,又怎能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那之后,穆然感激李秦的活命大恩,对他言听计从,但却将自己的心事都藏了起来,就此不肯示人。我若想得不错,这理想,大抵也与他的身世有所关联。”

冬水默然,不禁心中暗悔:是了,穆然从不过母难之日,从不提自家身世,自己便也随之遗忘,自不知他心中苦楚,较之寻常弃子,要更深百倍。

那么,等这孩子诞下,就北上寻他。这次,即便是自己颜面丧尽,也要劝他回还。

(尾声)关山远渡,宏图永绝痴人梦

 安置好冬水后,孙平飞鸽回谷,召了谷中诸老一并南下,照料冬水。

诸人勉强挤住在“沉鱼居”中,每日争吵不断。鲁樵子不时提起要北上抓了李穆然回来,无奈总被冬水与孙平拦下。而李秦则扬眉吐气,整日介在韩难面前宣称李脉法家又有传人,令余人忍俊不禁,均觉他一代大才,始终在此处看不开,活脱脱便似名垂髫顽童。

半月后,冬水平安生产,诞下一子。李秦等人想了诸多名字供她选择,然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聒噪纷乱,她左右为难,念及与李穆然因诓语而散,终于轻叹一声,给孩子起名为“信”。

她本想这就北上去寻李穆然,但姬回春摆出重重医理,定要她好生将养四五个月时间,方可经受旅途劳顿。她自身冠绝杏林,何尝不晓得其中因由,耐不住姬回春、鲁樵子、孙平三人合起伙来,都发了脾气,只得点头应允。

而这短短的五个月时间,到底还是没有闲暇。首要之务,自然还是要教好庾清。庾清和她几乎都已放弃,但想到庾家的绝艺不可就此失传,庾清还是咬牙坚持。总算他还并非太过无可救药,从上一年初夏学到这一年仲夏,手下料理的饭菜已经可以让人勉强入口,堪称极为惊人的进步。

庾清虽然依旧对她心存依恋,但经过这许多事情后,那往昔的温情终究是一分分地淡去,无影无踪。偶有心酸,也不过是看她抱着那婴儿,怔怔出神时。

他晓得,她此时所想,早非业已亡故的兄长。

伴随她这些时日,他心中隐隐约约的忿忿不平,也化为了泡影。他知道,她对庾渊始终没有忘怀,这并非移情他恋,只是在挚爱与至亲之间的抉择。他也知道,在她心中,那个至亲的分量,也许还会更重一些。

而自己,无论与谁相比,都是微不足道。

他既彻底死心,便真心敬冬水如自己师父,到了五个月的时限,诸人之中,竟是他头一个提议给冬水送行。当是时,他已痛改前非,诚心诚意地希望冬水能早日与李穆然和好:她是经历了太多苦痛了,但愿上天对她,亦能公平一些。

冬水自是早已等得颇为焦急,无奈上路之后,信儿却耐不住暑气燥热,竟生了一场大病。事有缓急,她心疼孩子,只得掉转马头,先行回到谷中,借山中清凉为儿驱疾。

虽有姬回春打了保票说会妥善看顾信儿,但她母子连心,到底不肯独自离去。这一番耽搁下来,再行动身,已是九月。

其时天高气爽,晴空万里,这一路缓缓行去,却没半分心思赏景怡情。

彼时,西燕内乱,慕容冲在长安被宗族所杀,新帝慕容永东迁,至长子。姚苌入主长安,正式称帝。北方拓跋圭自称代王,建立北魏,与慕容垂的后燕屡屡争战。而孙平所料未错,前秦于襄陵一战大败,被慕容永直逼到并州(应是指现在的山西),眼见并州在大军压境之下,也是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踏上行途,但见前方兵荒马乱,哀鸿遍野。饶是冬水平素间坦然自若,却也稍有忐忑,唯恐一步行差,便陷入乱军,无从脱身。她孤旅独行,又有孩儿拖累,免不得步步为营,怕被歹人算计,甚至“重操旧业”,易容改貌,化身为一名年老妇人。

她方向着并州走了几日,便听沿途传来消息,说是符丕败走,南退时正撞上东晋冯该的大军,他溃不成军,堂堂一国帝王,竟惨死沙场,死后谥号也只图了“哀平”二字。残余军队四散奔逃,部分与符登合并一处。诸将推了符登为帝,纠集力量,却打着为“族祖大秦天王”复仇的旗号,陡然转攻向长安姚苌。

此番转攻,确乎打得后秦有些突如其来,只可惜连年征战败逃,早令前秦元气大伤,是以兵卒止步于长安城下,竟而由突袭转为僵持,形势再度逆转而下。

冬水得知一切时,一时间不知该哭该笑,原来转了这么大的圈子,究竟还是要回到长安了结夙愿。日前听闻穆然已被封为前秦汉王,实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那个莫名的理想,还没有达到么?那个理想能是什么呢?

若称王犹非所想,那他难不成,还是要当皇帝么?

想起当年在邺城地下迷道,那百人喊他“主公”的情形,冬水不觉失笑:他该不是有着这般的野心才对。孙姨说那理想大抵与他身世相关,难道是要借身份之便,找寻自己亲生父母?可何必如此麻烦,他若问李秦,李秦又怎会瞒他?

思来想去,终觉愈来愈是迷糊,而也终于觉着,自己确是看不透他,或许,自己也是太过小看他了吧。

但眼见着前秦每况愈下,即便他称王称帝,究其极势,尚自不及对方一将一帅,如此的“飞黄腾达”,可还有否意义?冬水暗暗摇头,极目远望,但见村落零星,夜幕笼罩下,几许火光跳来耀去,可见那村落之中,留住之人已是少之又少。

“这应是到长安城前,最后的人家了。”她思忖着,想到翌日的冒险,更增几分忧忡,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信儿,念及军营凶险,毕竟不敢带他一起前往。遂咬了咬牙,打定主意,要先将这孩子寄托此处,待得说服了李穆然,再一家人团团圆圆,共同归谷。

这村落四周长年战伐,村人但凡有些手段的,早逃到了别处,剩下这几户,或者穷极无法,或者老弱无力,总之各有各的苦处。冬水身上带足了银两和粮食,见一户人家已穷得几日未曾揭锅,忙拿出自家食物与众分吃。她此举无非救人性命,那几人感恩戴德,登时答应帮她照料孩子。冬水见他们可怜,心头一软,又想到自己明日前去,尚不知可否保得性命,便留下数锭银两,说若明日黄昏她倘未回转,就请诸人带信儿一并南下,到建康城找到玉宇阁,自然可得托身之所。

将信儿安置妥当,她心头一块巨石落地,当晚改回原貌,趁着夜色,便驾马西去。

一路上所见荒芜,行到丑时,忽而眼前一亮,远远的,竟是白花花的一片,在月光幽映下,无端端地,泛起一阵萧索与凄凉。

她看清已近军营,忙翻身下马,凝目望去,但见遥遥的素幡招展,其中拥着斗大的一面军旗,上书“符秦”二字,鲜红如血。隔得再远一些,则是稍小的数支军旗。而大抵五里开外,最靠南的一面旗帜尤为显眼:那上面是“玉筋篆”所书的“汉王”二字,当真“画如铁石,字若飞动”。这一片军营连绵如海,彼时宛如经霜历雪,十余座军营,遍竖丧幡,放眼看去,这一片白光,几乎将半边天,也映得亮了。

看了良久,冬水心中蓦地一紧:这该是全员挂孝。而能劳如此架势,这已逝之人的身份,实在不可小觑。

是穆然么?她脚下不知不觉一绊,轻功一滞,险些绊倒地上。然而抬头一看,又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面“汉王”的旗帜迎风飘扬,她勉力一宁神,寻思若真是他,这旗子早应撤下,再不会伫立于此。

她深吸口气,加快了脚步,向南迅急掠去。

此际前秦与后秦交锋,前秦大半落于败势,兼且符登虽有帅才,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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