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水主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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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水主藏-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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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这新房之中浑浑噩噩地想着以往之事,思绪不知飞到几千里之外,不知不觉之中,竟已喝罢了合卺酒,吃过了汤圆、莲子、花生等物,众人见这新郎官魂不守舍,又取笑了一番,就各自散去。

转眼间,原本热闹异常的新房之中就只剩她与桓夷光二人相对而坐,煞是冷清。

桓夷光看着冬水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知道她是在想念庾渊,蓦然间,自己也不禁悲从中来。然而虽知表哥已死,但面前这人着实是扮得有十分神似,自己只要看着“他”,仿佛就如同仍在表哥身边一样。这么一想,那妖女似乎也不是以前那般可恶,毕竟穷极天下,也再没人能扮得如此模样。她思来想去,究竟这时是何心情,只怕错综繁复,纵连自己也堪不清、道不明。

遥遥的,传来梆子声音,原来已过二更。

“表……你,你怎么了?”到底还是桓夷光打破僵局。冬水身子一震,这才如大梦初醒,瞧见桓夷光已摘下凤冠,披下长发,不自禁地,亦觉得有些困乏了。

她淡然一笑,道:“我方才想事出神,让桓姑娘见笑了。”

桓夷光摇了摇头,她毕竟出身大家,既已算得偿所愿,这几天在家里思量,已想开不少,遂平心静气地说道:“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咱们日后要朝夕相处,纵然以往有什么偏见,也都不要再去计较了。不然表哥在天有灵,也难以安稳。”

她这句话正说在冬水心里,其实冬水又何尝要和她不合,一直以来,不过是桓夷光一人在吵在闹罢了。冬水点头道:“正是如此。桓……我小你两岁,还是喊你姐姐吧。有件事我一向想不透,你当日是如何看穿我是假扮呢?”她与庾渊三年来耳鬓厮磨,除了对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了若指掌,更将他厨艺、画艺乃至雕刻技艺都学得一丝不差,此番来庾家,原是有十成把握不被看穿,岂料与桓夷光仅寥寥数语,就暴露了行藏。

桓夷光微微一笑,颇有些得意:“面容可以伪造,神态也可以模效,但这人身上,却唯独掌纹改换不来。我和表哥小时候看过手相,他的掌纹早就印在脑海之中。”

冬水暗暗吃了一惊,原以为自己已是天下少有的心细如发,没想到与这女子相较,竟是几有天渊之别。

就听桓夷光缓缓复道:“我也有一问,你……你当年是如何识得我表哥的?”她讲这话时语气迟疑,自知即便问得,无外乎又增一层伤心,但能多知道些关于庾渊之事,也再好不过。

冬水一怔,轻轻地将目光转向那扇窗子,但见天水一青的窗纱早为这门亲事换作了银红色,上边贴着大大的双喜,红艳艳得让人有些头昏脑胀。

“这要讲起的话,牵涉甚多呢。”她莞尔一笑,转过头来,“怕姐姐会听得不耐烦。”

桓夷光拿了把木梳轻轻地顺着头发,道:“没关系,时间长得很。”是啊,时间长得很,她此后的岁月,大抵都会在这些故事之中度过吧。

冬水点了点头,想起那些往事,这一时间,倒也不觉得眼皮沉重了。

桓夷光悉心倾听,却不料这故事一开始,与庾渊,倒似没半点关系。

前秦符坚建元十五年,亦即晋孝武帝司马曜太元三年,冬水谷中一片愁云惨雾。

除夕夜,团圆饭,大家煮好了饺子,正要庆祝一年又过,李穆然却突然举杯道:“各位叔伯、孙姨、周姨、冬儿,这杯酒我先敬了大家。一来,是祝诸位来年万事如意;二来,则是与大家辞行。”

“辞行?”一时间桌上寂静一片,无人再动箸,皆愣愣地看着他。

“穆然,你还是要走了么?”坐在李穆然对面的李秦闷声道。他看着这一手抚养长大的接班人,不禁满目苍凉。回想起二十二年前抱着那襁褓中的婴儿的情境,蓦然间只觉满口苦味,眼前醇酒,竟似变成了鸩毒。

李穆然颔首,道:“师父,男儿志在四方。前几日徒儿下山,闻听前秦正发榜说是要广纳贤才,以征襄阳,遂想前去一试身手。符坚乃为明主,失了王猛这只臂膀,势必求才若渴。徒儿自信以徒儿之才,只在王猛之上。”

“嘿嘿,好得很,好得很呐!”他话未完,鲁樵子已听不下去,竟是冷笑连连,一仰脖将酒尽倒入肚中,而后将杯子在桌上一顿,起身就走。墨非攻瞧他离席,骤然间眼中一亮,一言不发,也跟了出去。

“庄子后人”周蝶望着鲁樵子和墨非攻远去的身影微微叹息,心知局已再难复欢,遂叹了口气,道:“这也罢了。穆然,你可记得《逍遥游》中那几句话么?”

李穆然一凛,凝神回思,已知其意:“‘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周姨,请恕穆然愚鲁,尚自达不到无名无己的境界。”他歉然一笑,周蝶也是对他一笑,慢慢地饮罢杯中酒,而后自顾自地夹了饺子,大快朵颐。

“罢了,大家先吃饭吧,饺子凉了就不好了。穆然,你虽说是他们李家的,但也算我们法家一脉,这符坚再怎样不讲情理,也需得过了小年才好发兵。过上几日,我和李秦一起给你收拾行李吧。”他没有料到,这谷中最豁达的,竟然是一向与己不合的韩非后人——韩难。

而一向沉默寡言的姬回春也发了话:“穆然,临走前到我和老姜这里拿些药和干粮吧。嗯……《黄帝内经》要不要拓写一份带着?”

“那不用了,多谢姬叔。”《黄帝内经》,那是他早在十年前就已倒背如流的,想不到姬回春对他还是如此地放心不下。李穆然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目光偏到冬水身上,却见她竟似丝毫不以为意,只知与孙平你攻我守,双手运筷,抢着面前的饺子。

“走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送你。”冬水运筷之余,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

十余日眨眼即逝,仿佛再睁眼时,李穆然与冬水已行在出谷的路上。

“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再往远送,我可赶不上回谷吃午饭啦。”漫天的雪花中,那脸色比雪还要白的女子赫然间站住,笑靥如花。

李穆然无奈地点了点头,道:“就没话与我讲么?”

冬水斜仰起了头,眯着眼睛想了想,笑道:“有啊!只是韩叔叔私下交给你的东西,你要先给我看看。”李穆然与她自小一起长大,自然晓得她的脾气,当下老老实实解开背囊,取出一卷竹简。那竹简因年代久远,已隐隐发黑,可见是不可多得的古物。

“这是……”冬水不禁双手捂住了嘴,险些惊呼出声,“这是韩叔叔最宝贝的东西啊。”的确,这卷轴乃韩非亲手所刻,是在秦焚书坑儒后,世间仅存的《韩非子》遗卷。李穆然笑道:“韩叔叔说,这谷中恐怕自你我之后,就再无传人,你性格没有我沉稳,学法家只学了皮毛就不肯深究,这卷轴若传于你定是难展其才,还不如让我带出谷去。”

冬水不由得鼻中轻哼,一脸不屑地看着李穆然,道:“好稀罕么!你也不见得比我学得好呢。”李穆然朗声笑道:“从小到大都是要我让你,还好意思……”冬水怒道:“好啊,你了不起!既如此,你自走你的,我才没话和你说!”言罢拧过身子就向谷里急匆匆地走去。

看她认了真,李穆然不禁慌神,忙一把挽住她胳膊,良言苦劝,才重又见她展颜。冬水清了清嗓子,道:“孙姨托我给你传话。”讲到这里,她略一顿,李穆然知道孙平在谷中素有“兵圣”之称,一向料事如神,她既有话,定然是再重要不过,当即洗耳恭听。

冬水续道:“此行前去襄阳,只与城中一人相关。你若望飞黄腾达,一定要和此人结交。切记,玄机尽在白马之中。”

“这是什么意思?”李穆然直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但见冬水摊开双手,道:“我也不清楚呢。孙姨只说到此,余下的都要你自己去琢磨。还有,要你保重,千万保重。”

李穆然点点头,又问道:“这是孙姨说与我的,你呢?你当真没话对我讲么?”

冬水“嘿嘿”一笑,道:“我嘛,我若说要你不走,留在这谷中陪我玩六博棋,那又怎样?”李穆然面现为难,凝思片刻,道:“你若真……”然而刚讲了这几字,就被冬水打断。冬水嬉笑道:“自然是说着玩的,看你急成什么样子。不过……”这“不过”二字一出,她面色立转凝重,让李穆然不禁为之愕然。只见冬水正色道:“此行万般凶险,恐怕符坚早已不是当年重用王猛的符坚,而他身边之人皆是虎视眈眈,亦也不会允许再出现第二个王猛。穆然哥哥,你一定要韬光养晦、明哲保身,倘若得罪了权贵,一定还是回来谷中,否则我怕你保不住性命啊。”

这些道理,李穆然自然也晓得,但听她说出,亦是深受感动。他何尝不了解冬水的秉性呢?冬水为人就与她的名字一样,如雪干净,不惹尘埃。她虽然酷爱兵法,却最恨世人勾心斗角,大抵在自己提及要离谷投奔前秦之前,她对于前秦朝堂之事,只不过略懂一二;如今竟能说得这般清楚,想必这几日下了不少功夫出谷探查。

怪不得像是瘦了好几圈,也憔悴了许多。

“冬儿,让我抱你一下,好不好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地头脑一热,竟说出这句话来。

冬水一愣,方挑起了眉梢,满目地狐疑,就觉腰身一紧,已被他抱在怀里。“冬儿,你知道么?你若讲了那句话,我就留下。”他紧紧揽她在怀,一时之间,心里反来复去,一生的理想和眷恋纠缠冲突,委实错乱难断。

正自矛盾挣扎,却觉怀中女子忽然“咯咯”轻笑了几声,道:“穆然哥哥,你想我瞎么?”他一惊,连忙松手,只见冬水全神贯注地自他肩头衣衫上取下一枚钢针,笑道:“这定然是周姨的手工啦。到了客栈里,你可要再仔细检查检查。如若干粮里也藏了这个,你就再回不了谷啦。”

瞅她笑得无邪,李穆然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道:“周姨有大智慧,不拘小节,想来这也是姜伯伯百般阻止她靠近炉灶的原因吧。”

冬水“嗯”了一声,又道:“穆然哥哥,倘若这次一切顺利,你是否就再不回谷了呢?”语罢,低下头去,黯然神伤。

李穆然笑笑,拂去冬水头上落的雪花,道:“不如,我每年正月初六,回来见你。你要什么礼物,尽告诉我。”正月初六,正是冬水当年被弃在这谷中时,包裹她的破旧衣衫上所写的她的生辰。

冬水笑得愈加开心:“好啊。你知道的,长安梦华轩的碧玉钗。”女孩子都是爱美,而她因生长在这荒山野谷,故而从小就没钗环首饰戴。这谷中其余的两名女子之中,孙平入谷前是长安的败落大户之女,曾与她讲起过那名满天下的梦华轩。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有人急匆匆地跑来,边跑边喊道:“穆然,穆然!等等!”二人一惊,忙转头看去,只见鲁樵子提着个精巧木箱,风风火火地赶来。

“鲁大叔,我还以为您……”李穆然只觉眼角发涩,他原以为鲁樵子生性火爆,正在气头上,故而前去鲁樵子的木屋辞行时,只远远地作了个揖,连走近也是不敢。

鲁樵子“嘿嘿”憨笑,道:“你还以为大叔我小肚鸡肠,因为你要离谷,就再不认你了么?瞧瞧这是什么。”他将那木箱放在地上,一推箱顶机括,但听得“咔咔”数响,那木箱竟然平摊开来,成为一张大图。木板内壁细细地刻有图画,冬水骤看之下,不禁失声道:“鲁大叔,你这些日子不出门,就是在刻它么?大叔好生偏心呢。”

鲁樵子白了冬水一眼,道:“小丫头懂什么,穆然是去打仗,那是拼性命的事,不准备妥当,我们怎么放心让他走。”又对李穆然笑道:“如何,这九州山海,大叔刻得还没走样吧。”他缓缓合上木箱,一边演示给李穆然看,一边颇为自豪地说道:“这木箱叫做乾坤箱,我算过了,正能装下你要带的东西,噢,对了,还有……”他又不知从何处拎出个包裹,包裹被他一抖,只听“哗哗”作响,不知是些什么。

“这是我送与你的。”想不到,墨非攻竟也随来了,“是些器具的模具。”他自鲁樵子手中接过那包裹,解了开。

一阵松木香气扑鼻而来,只见包裹之中:云梯、织女、蒺藜、箭楼等物,应有尽有。

讲到此处,只听得一声轻响,屋中顿时暗了一大半,却是龙凤喜烛之中那支龙烛已然燃尽。

冬水不禁捂着嘴打了个呵欠,道:“连这烛也不让我说下去了。姐姐还是早些歇着吧,明晚咱们再接着讲。”

虽然这故事之中并无庾渊,但听她娓娓道来,桓夷光还是入了迷。她从未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如冬水谷这般远离尘嚣的地界,这般看来,冬水非但不是什么妖女,还是千古难得的大才了。她见冬水吹灭了另一支烛焰,不肯再讲,心里着急,脱口而出道:“那白马之中,究竟有着什么玄机?”

冬水莞尔道:“洛阳白马寺。”她顾左右而言他,所答非所问,终究没有解释清楚。

一觉睡醒,早是天亮。

拜完庾桓氏,二人仍回小楼。桓夷光听冬水回到房中后仍是断断续续地咳嗽,奇道:“表哥是有这咳症,怎么你也有?”

冬水推开窗子,迎着寒风,轻声道:“原来是没有的。只是为了扮他,便须得常常如此。久咳伤肺,这是医理。”她说出“久咳伤肺”四字时,目光又飘向远处。曾记得在谷中,她与姬回春争辩这四字时,曾说它是本末倒置:历来只有肺伤了,才会久咳不愈;孰不料此番才晓得,这久咳自然牵动肺脏,而伤肺的程度比起寻常的寒气所伤,竟是有增无减,且无药可医。

“那么就不要吹风了。”桓夷光要关上木窗,却被她拦下。冬水摇了摇头,道:“远望可以当归,这是唯一能看到冬水谷的法子。”说是看到冬水谷,其实也不过是勉强看到长江江面,而后思绪便随着江面上渡船的来来往往,北上而去。

她眼波一转,忽地又收起那一派怅然,笑问道:“姐姐,庾渊的拿手菜中,你最喜欢哪道呢?也许我可以做来看看。”

桓夷光被她问得心头一暖,沉吟道:“表哥做的菜么……只记得五年前家父寿宴,表哥的一道‘天仙降福,山君增寿’曾赢得满堂喝彩,是极好的。但只品了汤,到现在也不晓得其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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