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有水夫逗留,并不会引人注意,江滨不时有船只停泊,乡民见怪不怪。
两人返回镇中,和中年人分开走的。
小伙子在小街前逗留了半个时辰,技巧地向几个顽童打听有关黄自然的一切。
一听是黄自然,小伙子又兴奋又困惑。
玄武门毁灭,江湖震动,都在留心查这位保定府一等一级捕快的根底。谁也不会留意一个小商人,只在年轻的江湖新秀名家中寻踪觅迹。
黄姓是天下大姓之一,天知道各地有多少个叫黄自然的人?
捕快的身份既然是假的,姓名恐怕也靠不住。
只有少数人知道。远在川陕交界处的汉中府倚云栈,第一淫僧四好如来,也是死在一个叫黄自然的人手中的。
小伙子在叶小菱的门摊前走了几次,对叶小菱的观察一次比一次深刻。
黄自然的住宅大门,一直是闭上的,始终不见外出,小伙子颇感失望。
跟监守候,是十分枯燥烦人的事,尤其是目标很少出现,跟监的人必须有最强韧的耐性。
小伙子不能长期守候,最后失望地离去。
他却不知,黄自然极有耐性地,藏身在阁楼上,利用窗缝留意附近的动静,他往来走了几次,黄自然都一清二楚,特别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江滨的那座三家村位置相当隐密,很少有人往来,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夜间更像处身在绝地里,与隔江相望灯火辉煌的南京城相较,简直一是天堂一是地狱。
但这几天,三家村一反往例,不再日入而息,而是日入活动更为频繁,晚间也有灯火了。
两艘单桅小快舟,也泊在江边的芦苇丛中。
这条江滨小径,天黑后不久就罕见人迹了,距浦子口镇与新江口两码头里程概略相等,夜间不可能有乡民走动,偶或可看到一些偷渡客在左右出没而己。
天黑后不久,两艘小快舟上来了八个人,直奔里外的三家村,与村中的十余名大汉会合。
立即分途出发,一半前往浦子口镇,一半则赶往十余里外的江浦县城,全是穿了夜行衣不做好事的装扮,脚程轻灵快速,像一群可怕的幽灵。
三更将尽,三个黑影潜伏在邻室的屋顶。
小街的房屋,大半做为小商店的店面,这种街上的小店区,房屋都是毗邻连进式的,关上了前门和后门,便无进出的门路了。
如果有两或三进,那表示有处叫天井的小院子,就有了出入的通道,会飞檐走壁的人,可从屋顶接近,跳入天并不需从门户往来,里面的堂门厢门容易对付。
叶小菱这一家住了两户人,可知中间必定有天井小院子。
后进住了姓杨的一家,小院子是两家人活动的地方,晚上在一起话家常,相处融洽。场家大嫂也兼替叶小菱母女修补接来缝补的衣裤,赚几文私房钱补贴家用。
总之,这种贫穷小户人家,既不可能与强梁结仇怨,也不可能为非作歹去偷去抢,活得苦但也平安快乐,不会一天到晚担心灾祸上门。
偏偏就有灾祸上门,贫穷小户仍可能发生意外的灾祸,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俗语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意思是警告那些乐而忘忧,不知人世险恶的人,不可大意,要提防意外的灾祸。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困难,人哪能日日防饥,夜夜防盗?活得未免太辛苦了。
三个黑影毫无顾忌地往下跳。小院子里,叶杨两家人大小八口,全在院子里歇凉,小桌子摆了些茶点果品;唯一的烛台发出朦胧的幽光。
人往下跳,带起的风一刮,烛火摇摇,老少八人看到蒙面人跳落,胆都快被吓破了。
钢刀刚出鞘,扑向叶小菱的人大手伸出了。
“灭口!”这人低喝,一把挟住了吓呆了的叶小菱。
另两名蒙面人的刀还来不及挥出,啪啪两声暴响,瓦片奇准地在两人的头顶上开花,向下一栽,手脚略一抽动便失去知觉。
挟住叶小菱的人刚一刀向叶大嫂砍去,刀却在中途被一只大手牢牢地扣住了刀身。
“你干什么呀?”扣住刀的人问:“掳人杀人,我要知道你们结了些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这人夺刀两次,刀像被大铁钳钳死了,知道碰上了可怕的高手,火速丢掉刀,推开叶小菱,双手齐出,上抓五官下掏阴裆,十个指头可能真有抓石成杨的威力,是练了鹰爪功的名家。
糟了,刀光一闪,再闪,这人的双手齐腕而折,刀砍在手腕上如切豆腐。
“哎……”这人厉叫,脚下大乱。
“哎……呀……”叶小菱被这人踩了一脚,终于神魂入窍,痛得出声尖叫,完全清醒了。
这人失去双掌,仍想纵身登屋逃走,刚起势,便被一掌劈中耳门砰然摔倒。
“不要做声。”现身救助的人是黄自然,他一直就躲在阁楼上,居高临下监视着左邻右舍。
白天他对小伙子生疑,也发现另有不寻常的人来去,因此暗中留意,他已嗅出不寻常的危机。
也许这些人是冲他而来的。
他这种人,才需要时时刻刻提防意外。
“黄爷……”叶小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漂木,抱住了他虚脱地叫。
“你们赶快歇息,我来善后。”他拍拍小丫头的背心:“不要怕,危险过去了。记住,今晚不会发生任何事,谁要是害怕,透露丝毫口风,将大祸临头,快走!”
“我……”
“你尤其要小心。”他将小姑娘推向前进房舍:“他们像是为你而来的。”
地下摆了三具死尸,至少表面看来像是死了,老少八个人,那曾见过这种阵仗?早已魂不附体,如受催眠地踉跄而走。
处理尸体毫无困难,他挟走两个人轻而易举。
尸体往江边的急流一去,过几天就可能漂入大海了,春汛期间浊浪滔滔,尸体不会沉下。
留下一个活口,他必须了解经过。
将人挟入房中,挑亮了灯火,拉掉那人的蒙面巾,看清是一个相貌狰狞的中年人。
没错,这个人曾经两次出现在对街的屋搪下。
“不是偶发事件,这些人曾经多次探道。”他心中了然,确是冲叶家的人而来的。
一盆凉水加上几记不轻不重的耳光,这人终于完全清醒了,头部被瓦片击中,并没受到严重的伤害。
“咦!你……”这人看清了处境,大为吃惊:“你是叶家的左邻。你……”
“他娘的!大概你把左邻右舍的人全摸清了。”他更为恍然,对方探道摸底的工作做得相当确实;“叶家无财无势,一家子苦得像牛马,工作所得所赚,仅够糊口而已,怎么可能劳动你们这些武功惊人的高手,来杀他们全家?为什么?”
“我们并不想杀人。”这人坐起活动手脚,发觉手脚活动不怎么灵活,知道曾经受到行家的禁制:“谁叫他们不早些安歇?不留活口理所当然。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带走,我们是不必杀人的,以免善后费事,处理全家失踪也不易安排妥当。”
“你们几乎成功了。我知道你们侦查了好些日子,你还没说出理由。”
“理由非常简单,我们要带走姓叶的小姑娘。”
“劫色?劫色犯得着灭门灭口?你们这些混蛋!天地不容,我要你上法场……”
“别说笑话了,阁下,没有人能促使我上法场。”这人傲然地说。
这些人并没真的杀了人,也掳人失败,没有苦主,怎么可能落案上法场?
“狗东西!你像是大有来头。”
“不错,大有来头。你阁下千万不要多管闲事,以免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唔!听你这么一说,我害怕了,你又是哪座庙的神佛?”
“你真的应该害伯。”这人以为他真的害怕,因为他故意打哆嗦。
“是吗?”
“我们是某一位王爷的护卫,到南京办事。连南京的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官兵,也对我们毕恭毕敬。任何地方的官府,也不敢在我们面前大声说话,害怕了吧?”
“某一位王爷的护卫?”他吃了一惊,真是见了鬼啦!这怎么可能?
只有朱家皇朝的子孙才能封王,封王的必定是朱家的龙子龙孙。难怪这人刚才说,没有人能促使这家伙上法场,不是吹牛。
“对,王爷的护卫。”
“去你娘的混蛋!王爷的护卫,就敢在南京杀人掳人?可能吗?”
“我们南来,主要是按求健康、美丽、出色出众的十二至十六岁年轻少女。如无绝对必要,以秘密劫走为主,不想杀人以免引起注意。你一个平民,怎敢管这种闲事?我的两个同伴呢?”
“你自顾不暇,哪有心情关心同伴的死活?你这混蛋满口胡言。你们既然是王府的护卫,要多少女人都可以买得到,怎会扮强盗掳劫?”
“真正年轻貌美,干净健康的小姑娘,花再多的金银也不易买到,所以要到各地物色下手掳劫呀!我们奉上命所差,出了事也有上级担待,放了我,我们不会追究你的罪过,不然……”
“放了你后患无穷……”
“我保证不追究。”这人听出危机,抢着表白:“而且,保证不再掳劫叶小姑娘,她不算绝色,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早些天我们的眼线发现她时,看到她与邻居有说有笑亲热得很,因此怀疑她不是处子;我们要的是处子,破了身的人毫无用处。”
“你们要处子?真是岂有此理。”
“处子的天癸才能炼药,你不懂。”这人冷冷一笑:“其实我也不怎么懂,那玩意咱们男人谁敢碰?碰了会走毒运,我们只知奉命行事。如果掳回去的小女人不是处子,我们得不到重赏,但可以留给大家享用,带回去也可以赏些银子。废话少说,我那两位同伴呢?”
“你们这些天杀的混蛋!那个杂种王爷更该死。说!是哪一位王爷?”
这人脸色大变,总算知道不妙了,对方一点也不害怕王爷,反而破口咒骂,两个同伴不在,那会有好事?
“你不怕杀头抄家?”这人厉声问。
“你们这种狗都不吃的混蛋,绝对不可能杀我的头抄我的家。”
“你……”
“招!你的主子是谁?”
“去你娘的……”这人用尽剩余的精力,一脚挑向他的下裆,起脚不灵活,力道也少得可伶。
黄自然哼了一声,一掌劈在这人的近面骨上。
这人在倒下的同时,将从袖套内滑出的一颖丹九,惶乱中塞入大嘴里,倒下时发出一声惨叫,接着躺在地上哈哈狂笑。
黄自然一怔,俯身伸手急抓。
“哈哈……嘎……呃……”这人在他劈胸抓起时,狂笑声完全走了样,呼吸也走了样。
黄自然一楞,顿然放手。
“倒是一条汉子。”他摇头苦笑。
这人开始猛烈抽搐,片刻才全身一松,口中流出怪味薰人的唾涎,双目瞪得大大地,口中有气出而无气入,脸色更为狰狞可怖。
是服毒自杀的,黄自然居然没看清,这人是如何能有毒药服用的,也没科到这人会服毒。
通都大邑市面繁荣的城镇,往来的旅客众多,每天都有各种不同的大小事故发生,这本来是正常的事。
不论何种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故,当事人通常多少有些牵连,幸与不幸,只有老天爷知道。
叶小菱小姑娘出了事故,本来她没有牵连。
但老天爷虽然安排她生长在市区的穷苦人家,却给予她年轻、美貌、健康、活泼等等条件.这些条件便成了她陷入牵连的事故旋涡里。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所以要说她完全没有牵连.并不完全正确。也许,该说她命该受此磨难。
有些不幸的事故,当事人的确毫无牵连。只是时运不佳走了毒运。遭了无妄之灾,意外碰上灾祸、怨天尤人也无补于事。
一连串的事故,颇令黄自然困惑。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处境;那是他这种人必须接受的命运:无时无刻都必须对一切事物保持警觉。
酒肆闹事、袁家大宅的秘密、那些人打算与水贼勾结的阴谋、可疑的五艘官船、可疑的有病小伙子、藩王护卫劫色杀人……
结果,这些事故似乎皆与他无关。他哪能扮万能的、主宰人间善恶的神,管所有的人间闲事?他没有改造乾坤的神通。现在,他必须干预叶小菱小姑娘的事。小姑娘是他的好邻居。
凭这点理由,似乎不足以让他出头管事,而是这些护卫们的所做所为天地不容,而且发生在他身侧,他由目击者变成参与者。
其他的事故可以丢开不予置理,那不关他的事,没有继续留意的必要.那些人所进行的阴谋与他无关。
叶小姑娘的事,他得小心留意。
上次他在莒州,以保定府一等一级巡捕的身份,向莒州的治安人员明白地表示,除了皇朝的龙子龙孙之外,任何人犯法他皆有权干预。
现在,他将面对他无权管的龙子龙孙。
他的所谓“无权管”,是针对捕快身份而言。
非但捕快无权管龙子龙孙,连所有的大官小官也管不了龙子龙孙,自古以来的俗语说:王子犯法,与民同罪;那根本就是自我陶醉的神话梦想,不存在于世俗人间。
现在,他不是捕快,再也没有“无权管”的问题存在了,只有他管的意愿有多强烈而已。
毙了最后一个人,便表示他有强烈管的意愿了。
天一亮,叶小菱便来找他,门一开,小姑娘便投入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浑身在颤抖,泪水濡湿了他的胸襟。
小民百姓听天由命过日子,一旦碰上可怕的不测灾变,惊恐的神情可想而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
“今天不摆门摊……”叶小菱呜咽着说。
“不,今天不但要摆门摊,而且要与平时一样,快快活活做生意,不露任何不安的形迹。”他扶小姑娘在方桌旁落坐叮吁:“不要把昨晚的事放在心上,昨晚并没发生任何事。只要你记住有我在一旁照料,你一定可以稳定心情,天掉下来有我去顶,你就可以放宽心应付了。”
“那些人……”
“是一些丧尽天良,专门抢女人的歹徒。你不需要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反正他们不能再伤害你了。回去告诉你爹娘和杨家。安心照常工作,忘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有人打听,一问三不知。”
“我想,你是神仙……”
“废话,神仙是不会管凡间俗事时,因为神仙都懒得很,有时候睡懒觉,一睡两三干年才醒来。所以,我们这些凡人必须自求多福。”
“我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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