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环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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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环曲-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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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告诉他,人生是多么美妙,世界是多么辽阔,那时,他就会奇怪这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中为何会有那种凄凉的神色?因为他觉得这老人还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忆中,对他说来,人生是该充满希望的,而不是该回忆的。
他也记得,黄昏时,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们那幢精致的松屋前,他静静地吹着箫,遥望着远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云袅袅,渐弥山谷,然后夜色降临。
那老人就会指着幽沉的夜色告诉他,黑夜虽美,却总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年轻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那么,等到他年纪大了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损失。
于是,第二天,这老人就会更严厉地督促他修习武功,他也会更专心地去学习。
于是,他生命中这一段飞扬的岁月,便在这种悠闲与紧张中度过。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这老人为什么叫做“伴柳先生”。因为,黄山根本没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说,海内名山,尽多有松,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处的松比得上黄山!
可是,这老人为什么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时,他就会非常失望,因为这样看来,他就不会是这老人的儿子了。
但不知怎的,从一些微小的动作,从一些亲切的关怀中,他又直觉地感到,这老人是他的爹爹,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过。
日子就像九龙潭的流水一样流动着,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息的时候。
他长大了,学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还学得了填词、作画、吹箫、抚琴,这些陶冶性情的风雅之事,他也不知道这老人怎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将这些学识全都学会的时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黄山山巅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黄山的石,黄山的松,就在这一片银白色里,安静地蜷伏着。
每逢这种天气,也就是他修习得更苦的时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却让他停下一切工作,陪着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边,火里的松枝,烧得哔剥作响,火上,架着半片鹿脯,他慢慢地转动着它,看着它由淡红变为深黄,由深黄变为酱紫。
然后,香气便充满了这间精致的松屋,他心里也充满了温暖,而就在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的时候,老人却对他说,要他下山去,独自去创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着山外面那辽阔的天地,他也曾憧憬过这辽阔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当这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有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感觉,只是他知道这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从来没有改变的日子,他虽然难受,虽然恳求,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这老人曾经说过:“世上永远没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苍鹰,也永远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英雄。”
于是,就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离开了那老人,离开了黄山,开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
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朔风怒吼、雪花纷飞的冬天,让一个少年离开他长成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伴柳先生”是有着他的深意的,他希望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让他磨练筋骨,也让他知道,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不会长。
他从冬天步人春天的时候,就会知道生命的旅途中虽有困阻,但却毕竟大多是坦荡的。


只是柳鹤亭下山的时候,面对着茫然一无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见,他茫无目的地在这茫茫人海中摸索着,终于,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齐逝去的时候,他年轻的生命,已在这人海中成熟茁壮起来。
只是,对于武林中事,他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些日子来,他只是随意在这辽阔的世界中游荡着,根本没有接触过武林中人,也没有遇着什么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
直到遇着那“入云龙”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也仍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别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的人。
这么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度过它,那无疑是十分漫长的。


但是等到你已经度过它,而再去回忆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这漫长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十年间事,就像是在弹指间便已度过,此刻柳鹤亭竞仿佛觉得,他生命中其他所过日子的总和,都不及此刻在这黑暗中的一刻漫长。
他静静地回忆着这些往事,狂乱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宁静。
但是,等到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之后,所有那些在他回忆时暂时忘记的烦恼,便又一齐回到他思潮里。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该怎么做,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无可做。
哪知--
在这死一样的静寂中,他突地听到了一阵零乱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那么轻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听,只听这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道上面。
于是他将耳朵贴在石壁,脚步声果然清晰了些,他断定这地道上本来渺无人踪的房子,此刻已开始有人走动。
但这些人是谁呢?
除了脚步声外,他什么也无法听到,半晌,连脚步声都停止了,四下又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呀,这是多么难堪的等待,他等待着声音,他等待着光亮,但是所有的声音与光亮,此刻却像是永远都不会再来。
那么,他等待着什么呢?难道是等待着死亡?柳鹤亭暗叹一声,将自幼及长,一生之中所曾听过的枭鸟的夜啼,山猫的叫春……
这些最最难听的声音,都想了一遍,只觉此时此刻,若是能再让他听到这些声音,便是让他折寿一半,他也心甘情愿。
背倚着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身后冰凉的石壁,此刻都似已因他身躯的依靠,而变得温暖起来,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伫立,而变得麻木僵嫂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样。
因为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绝望……哪知--
突地,他身后的石壁,竟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身形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石壁向后移动,接着,一线亮光,自他身后照来,他大惊之下,双肘一挺,刷地一个转身。
只听得身后传来轻轻的一声叹息,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果然开了!”
声音、光亮,在他已绝望的时候,一齐出现,他本应狂喜雀跃。
但是此时此刻,在经过许多诡异神秘之事以后,他骤然听见这声音,心头却不禁又为之一凛,定睛望去,只见缓缓移动着的石壁后面,突地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个模样甚是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却无浓烟。
柳鹤亭骤然见着如此强烈的亮光,双目不禁为之一闭,心下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这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敌是友?”身形倒退两步,张目望去,只见这高举火把之人,竟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长发披肩,只用一方纯白轻纱,轻轻束住,身上也穿着一袭无比洁白的轻衫,肌肤如雪,风姿绰约,除了满头漆黑光亮的黑发之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绝伦,在火把的映影之下,望之直如仙子一般。
柳鹤亭年来在四处行走,见过的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见了那翠装少女,只道她已是世上最美的人,哪知此刻却又见着了这女子,那翠装少女虽美,若和这女子一比,却又不知要逊色多少。
这女子秋波一转,望了柳鹤亭两眼,突又轻轻一叹,道:“想不到你在这里。”伸手一整秀发:“我真担心她会把你杀死。”
她话声缓慢,温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黄山中流泉的淙淙细语一样,举手投足间,更不知含蕴着几许温柔美态。
柳鹤亭一眼望去,只觉世间的一切美丽词汇,若用来形容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丽的万一,世间任何一样美丽的事物,若用来和这少女相比,也都会黯然失色。
他生性虽极潇洒倜傥,但却绝非轻薄之徒,是以他方才与那翠装少女相对时,始终未曾对她凝注片刻,但此刻他见了这女子,目光却像是被她吸引住了,再也无法移动得开。
只见这女子长长的眼睫,轻轻一垂,像是十分羞涩地避开了柳鹤亭的目光,柳鹤亭心头一跳,再也不敢望她一眼,只听这女子轻轻说道:“我师姐自幼娇纵,做什么事都任性得很,她要是……”
语声微顿,突又叹息一声道:“她要是想害死你,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希望你能原谅她。”


柳鹤亭闻言一愣:“这女子是谁?师姐是谁?难道便是那‘石观音’?”又忖道:“这女子真是天真,她师姐要害死我,还说是并无恶意?”一时之间,他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好笑,却又忍不住笑道:“在下已入绝境,多谢姑娘相救……”


这少女轻轻一叹,接住他的话道:“你不用谢我,我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师姐做出来的,我帮忙你,不是很应该的吗?唉--我真不懂,她为什么常常要杀死与她根本无冤无仇的人。”眼帘一抬,目光中满是幽怨之色,似是泫然欲泣。
柳鹤亭心中大为感动,讷讷道:“姑娘的师姐,可就是那位‘南海仙子’石琪?”
这女子轻轻颔首道:“师父他老人家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和她见过面,却不知道这些年来,她……她竟变了,我一直在山上守着师父的墓,直到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所以……我就来找她。”
她说话不但语声缓慢、轻柔,而且时常中断一下,夹杂着轻微的叹息,让人听来,更觉得楚楚堪怜,娓娓动听。
只听她接着又道:“我一到了这里,就听见你在吹箫,那箫声,我……我从来也没有听过。”
柳鹤亭心头又白一跳。
这女子垂下目光,又道:“我本来要进去找师姐,可是听到你的箫声,我像是什么都忘了!”
柳鹤亭只觉自己身上的麻木僵硬,此刻已一扫而空,忍不住轻叹道:“只要姑娘愿意,在下以后可以随时吹给姑娘听的。”
这女子轻轻一笑,头垂得更低了,柳鹤亭第一次见着她的笑容,只觉这笑容之美,美得竟有如幼时黄金色梦境中仙子的微笑。


只见她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更低了,接着道:“后来那鼓声响起,接着又有一道剑光将那些鼓一齐划破,我认得那道剑光就是师父她老人家昔年佩着避邪的‘避魔龙吟剑’,所以我知道那是师姐到了。”她轻轻地说着,一面用纤细莹莹的手指,抚弄着漆黑的头发。
然而这几句话听在柳鹤亭耳里,却有如雷轰电击,使得他心头一震,暗忖:“难道那翠装少女就是她的师姐?就是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石观音’石琪!”


刹那之间,那翠装少女娇憨天真的神态,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这想法是真的,只听这女子又已接道:“这房子本来是师父昔年的一位故友所建的,我幼时曾经来过,知道这房子满处都是机关,所以我看见你贸然走进来的时候,心里着急得很,正想……正想着进来看看,哪知这时我师姐也跟着进去了,我想起我听到的武林中有关我师姐的种种传说,心里就更着急了。”


她声音越悦越低,头也越垂越低,言语神态中的羞涩之意,也就越来越浓,说到后来的“更着急了”几个字,生像是费子好大力气方自说出。要知道一个少女为了个生人着急,本来就不是轻易之举,要让她将这分着急说出来,便更加困难。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忽而惊疑,忽而困惑,忽又感到一分无法揣摩,无可比拟的甜意。


只见她低垂着粉颈,默然半晌,方自轻轻一叹,接着道:“我知道这一下你必然会遇着危险,但是我又不愿和师姐当面冲突,我……我想了许久,只好从这房子后面一条秘道中进来,我虽然以前来过这里,也从那位前辈那里知道了一些这屋子的秘密,可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条秘道,又找丁许久,才找到这里。”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似乎颇为吃力,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方自接道:“我担心你此刻已被师姐杀了,哪知……却在这里遇着了你。”
柳鹤亭呆呆地听着她的话,等到她话说完了,仍自呆着出神,不知该洗什么才好,一些他本来难以了解之事,此刻他都已恍然而悟。
这秘屋中为何渺无人迹?
原来这屋中的主人便是他身侧的少女!
为什么她一眼便发现了铜灯之秘?
她既是此屋主人,自然知道!
这地道中的门户为何突然一齐关起来了?
她既是此屋主人,知道一切机关,这些门户自然是她关的!
黑暗中,她怎地会突然失踪?
原来是她自己走出去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又自忖道:“她不愿亲手杀我,却要将我关在这里活活闷死饿死,唉!想不到她如此美貌,如此年轻,却心如蛇蝎,毒辣至此--”


柳鹤亭一念至此,他心中又不禁一动,突地想到那“石观音”石琪的事迹,在武林中流传已有如此之久,年龄绝不会像那翠装少女如此年轻,抬目望去,只见对面这白衣少女,柳眉含翠,星眸如波,唇檀凝朱,鼻如玉琢,满头漆黑的发丝,柔云般披落下来,一眼望去,只觉她丽如艳姬,清如秋月,却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他心中疑云又起,沉吟不绝,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将心中的疑惑之事,在这仙子般的少女面前问出口来。
却见这女子又自轻轻叹息--声,目光抬起,依依落到远处,道:“想起来,已经许多年了,我和师姐都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唉!我知道她不会变的,她永远像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目光一转,转向柳鹤亭:“是不是?”
柳鹤亭颔首道:“正是。”忍不住又道:“令师姐能令芳华永驻,难道她知道什么驻颜之术吗?”心中却在暗忖:“这女子如此问我,莫非她已猜中我的心事?”
只见这女子竟突地轻轻一笑,缓缓点了点头,却又笑着说道:“这个--我以后再告沂你。”
当笑容再次从她娇靥上泛起的时候,这阴森黝黯的地道中,便像是突然充满了春风,而这阵春风,便也将柳鹤亭心中的疑云吹散!


他与这女子相对良久,不但目光被她吸引,心神也像是为她所醉,直到此刻,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一下,只见这女子像是右手举得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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