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丛里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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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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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等这一天,已等了好久好久。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一件事:

王虚空和丁三通这对活宝不见了。

敢情他们是昨晚半夜溜走的。

——他们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胆小鬼!临阵退缩,开溜大吉!?”

“不对,他们看来不是这种人。”

“难道……”

“——他们去劫狱不成!?”

“只怕是了。昨天,我还听到那个小胖子在梦中忽然咕噜一句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手勺’!”

“——先得手?得个鬼?得手了还下回来么!?先流血才真!”

“对……要是得手,他们就会先把龚侠怀送回来的,这样的大好机会,他们还不耀武扬威一番么!现在他们还没有回来,恐怕——唉,他们要是在,倒是强助!”

“他们疯疯癫癫的,在一起只有累事!依我说,他们不在更省事!”

“他们要是失手——只怕就凶多吉少了。”

“他们出事,都是不听号令,咎由自取之故……我怕的倒是:他们会不会供出我们的行动,破坏了我们的计划!?”

“下会吧?我看他们也算是武林汉子,不至于出卖大家吧?”

“这话很难说。我看他们成天嬉皮笑脸的,不是好东西!”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行动都绝不会变更的!”

“对,风雨不改。”

“咱们依计行事!”

群侠终决定暂不管丁三通、王虚空二人的“下落”,先全力去救龚侠怀才是正事。

——但在一切已安排好的行动里,有部分的人,在准备的过程中,偶然还是会掠过这样的念头:

(到底王虚空和丁三通两个去了哪里?他俩遇上了什么事呢?)

他们真的是去劫狱。

他们原以为集两人之力,先为救龚侠怀流第一滴汗。

他们并不认为会流血。

——至少他们自己不至于因此而流血吧!

一向出生入死、视冒险为愉悦的王虚空与丁三通,劫一次狱不过是过一次痛。

逅男卸?

五月初四的晚上,他们行动。

他们的行动并不是在很深的夜。

因为他们艺高胆大。

他们在戌时开始行动。

行动在子时以前结束。

所以,这一次行动,只在五月四,还没到子时——即是端午节的清晨——就结束了。那是个星光灿烂时晚上。

——是称“五四行动”。

“他们”就是王虚空和丁三通。

他们潜到大牢附近,然后才开始想办法:

“怎么进去?”

他们绝对不是没有脑袋的人。

他们只是不大喜欢想东西。

在他们而言,想太多是一种痛苦:想不如做,就算做错了也痛快。

他们很快的想到了办法。

他们伏在墙角,等待。

那晚没有月亮。

但有满天星光。

——就算是明月如画,眼利的人也不可能发现他们。

王虚空虽然胖了些,丁三通的身形虽然高大了些,但他们一点也不迟钝。

他们有极好的轻功。

他们还有胆色、武艺、心情和傲。

为了方便施展轻功,他们甚至连大刀和阔斧都不带。

布局容易破局难。

对王、丁二人而言,是决战容易等候难。

人生里已有太多的等待。

等待能令红颜变老,英雄丧志,美好的事务变成过眼云烟。

他们憎恨等待。

因为他们不能忍耐。

终于等到了。

等到了一个比较高大一个比较肥矮的人,正要进入监牢。

一个牢头和一名差役,匆匆要进入牢狱。

王虚空和丁三通立即行动。

他们抓住那两个人而不许他们发出一丁点儿声息就像说一句废话那么简单。

——你们是怎样进入大牢的?

——我们有腰牌。

——我知道你们每天都有暗号,今晚的暗号是什么!?

——对方问:“外头风声鹤唳?”回答:“里面水落石出。”

——龚侠怀给关在哪里?

——什么,原来你们是……

——你别管,不想死的就快说!

——我只是个牢头,钦犯的黑牢我还进不去,我怎知道他给关在什么地方!

——你真的不知道?

——太爷,要是我胡诌,害你不成、恐怕要害了自己的命哩!

——你敢胡说半句,我把你们先绑吊在树上,如果进去之后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俩一出来就先宰了你们两个狗东西,休想骗我们!……你们不知道龚侠怀给关在哪里,那么有谁知道?

——这……

——快说!

——寇押司会知道。

——怎样打到这个姓寇的?

于是,这两个倒楣的牢头和差役,把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

王虚空和丁三通就真的挟着这两个家伙,在离牢狱差不多的一棵大榕树上绑着,狠狠的说:“要是你们骗我,哼,嘿——”

他们穿上那两人的服饰,拿了他们身上的腰牌,低着头,闷着声,果然给混了进去。

要混进去也不容易,几乎马上就露出了破绽。

“喂,牛头角,今儿怎么那么垂头丧气呀,昨晚你不是在朱大肠家里威风着的么!”

“……昨晚……受些风寒……”

“哈哈哈,还病了哟!牛头角成天不是说铁铸的身体吗!不也一样得病了!哎;怎么你病,雪山猪也死了老婆的样子?”

“……我也病了。”

“你们可真是同病相怜啊……公文呢?”

“公文?”

“府尹大人签下明日提审犯人的批票啊!”

奶奶的!那两个狡猾的家伙就是没提这件事。他们大概就是为办此事而进牢的吧!怎么办?丁三通脸色变了又变,要不是天大黑、烛火太黯,那几名狱卒、牢子听他俩病了大得意,一定让人看得水落石出连根拔起了。了三通正待发作,王虚空却在襟里掏出一封书柬,递了过去。

险险的过了关。

“要不是府尹的文书怎么办?”丁三通跟王虚空按照那两个家伙口里所说的路向,走了几个通道,偷偷地问王虚空。

“管他的!反正,咱们已混进来了。要混不进来,只好杀进来了。”他已打定主意,如果找不到龚侠怀,那么,胡乱救几个人,大闹黑狱一番也好,总好过自来空回;反正,连龚侠怀都得在这里受苦受难,这儿决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丁三通听了,心里恍恍惚惚似有些什么的,但在这心思此时此地却像一缕飘忽的幽魂,抓不住、摸不着、收不起来。丁三通和王虚空一样,他们身上可能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但胆子却要比他们的拳头还大,而且像是用金属打造的。

在丁三通五岁的时候,有个夏夜,他和王虚空有次给人赶了出来,没地方睡,只好睡在乱葬岗的破席上。睡到半夜,丁三通觉得四周像结了冰一般的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底下还躺着一个“人”,那”人”冷得像一尊石头,两只手却搭住他的脖子,还张着口在他后头喷凉气。但这“人”是有穿衣服的。丁三通看也没看,就把睡在自己身下那“人”的衣服法了下来,披在自己身上,另辟一处,重头睡起。王虚空则在撒尿的时候,发现有一只爪子自上中伸了出来,抓住自己的足踝。他立刻做了一件事:把热尿撒在那只爪予上——那“爪子”便“缩”回土里去了。次日醒来,他们都不知道昨晚跟他们“闹”的是什么东西——虽然他们确知咋晚这儿确是有点“东西”出现过。

日后,他们一起或分别闯荡江湖,在刀口下,他们从没怕过;在血光中,他们也从没畏惧过。有一次,他们跟一个会吃人的高手决战。这人边打边吃,把一个本来美得连雨遇着她都凄迷了起来、阳光遇着她都明媚了起来、男人遇着她都颠倒了起来的女子,只吃剩下一堆森然的白骨,和一堆沾着不少肉碎血髓的长发,丁三通和王虚空二人也只感到愤怒,并不是害怕。害怕和愤怒绝对是两回事,虽然愤怒常常是因为害怕,而害怕的表达方式有时候是愤怒。他们就跟这“吃人和尚”耗耗大师大战三百七十回合,把对方打得筋疲力尽,久战不下的结果使他发了疯的吃掉他自己的十只手指、啃掉他自己的面只手掌,还啮下一块大腿肉,他们才合力杀了这个疯和尚,然后眼见他才阶气,不到两个时辰,至少有三十万只尾指甲大小的红头黑身翘屁股的蚂蚊,把这吃人的和尚吞噬得一干二净。

那时候,他们也只觉得有些震怖,但不像今晚:今晚他们竟然觉得畏怖。

他们都从未进过监狱。

——他们几乎连地狱都去过了,就是没入过监牢:一是因为投人抓得了他们进去,二是因为他们也不让任何人抓他们进去,三是因为也确没有什么人要把他们这种难惹难缠难伺候的人物抓进去。

可是,今晚,他们却走进了监狱。

——自动的走了进去。

然后,他们才知道恐惧是什么:那地方不是要你生,也不是要你死,而是要你生不如死的活着;活着,除了要你受煎熬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意义。可是又不允许可你死,纵想求死也不能。

活在这儿.完全没有了希望,但在幽黯与霉臭里,又满布着屈辱、悲愤、伤痛、冤情,还有这些种种的惨情所构成的折磨。

这一直要到王虚空和丁三通走进“死囚”的“天牢”里才感到份外深明:你甚至可以感觉到连那里面的空气也是用人类腐烂了的灵魂化成的,那坚固而无情的墙仿佛是用冤屈和绝望熬成的。“天牢”关的大都是“政治犯”。进入了天牢的丁三能和王虚空,都不约而同有这样一个想法:

地狱是用来整洁鬼的。监狱是用以整治人的。监狱是人的鬼域。

5.皮毛

他们一旦走了进去,就觉得限平时有点不一样,在里面一种交杂着绝大多数的人曾在这几挣扎求生忍辱求存而还有少数人在这儿恣意横虐作威作福的气息,让丁三通和王虚空呼吸着沉沦与腐朽,把两人平时的玩世下恭,一扫而空,换之而来的是抑郁难禁。

“天啊!”丁三通喃喃的道:“这种地方,我一天都不能待”!

“可是有些人会在这里要待上一辈子,”王虚空涩声道,“你这句话对关在这里的人太不公平了。”

“听说这一层牢里关的多是朝廷要犯?”丁三通说,“朝廷要犯就是钦犯,钦犯就是触犯天条的犯人,他们被押的地方就是天牢了?”

“押在这里的人,不是候斩,就是终生监禁——反正,都是永世不得翻身就是了:”王虚空说,“不过,这些人,可能平生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只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得罪了一些‘不该得罪’的人——所以就沦落到这里了。”

“可是,作为一个人,也许,不做那些事,不说那些话,不得罪那些‘人’,就不能算是个人了;”丁三通说:“——就曾今天我们不得不来一样。”

他们以极高明的身法,进入牢狱里,在几个关卡上,都没有给牢子发现。然而在这幽黯、霉湿的地方,他们避得过狱淬卒,却躲不过那些给关在牢里的犯人的眼睛。

那些人是看见他们的。

可是都没有吭声。

他们眼中也没有惊喜。

没有期待。

他们用看死人的眼光来看他们。

——他们用这种眼色来看人,也许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死人”。

实际上,他们一进入这儿,不管是因为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得罪错了一个人,还是写错了一篇文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甚至连看见有人溜了进来,他们也并不燃起逃生的希望;因为他们知道:这儿只有人“进”,从没有人“出”,至少,在没有“上面”的批准之下,谁也出不了去。除非是一年一度,天子一时高兴,大赦天下,朱笔一圈,看是勾上哪一个人的名字:不过,通常皇帝都是笔下一抹,抹去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要等他救人,就像乌龟等长上翅膀变飞龟一样无望。

一个人连“希望”都不复存了,那就跟“死人”无异了。

王虚空和丁三通看到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一个个都污秽不堪。也许,他们在进来之前,都是身娇玉贵、气派非凡的人物,但一进入这里,就猪狗不如。现在,他们身上发臭,跟死人一样臭,但死人却不必闻到他自己身的臭味,他们跟死了没两样,身上有蛆,蛆就在他们脓上蠕中,脓就在他们伤口上像乳汁一般溢出来,而他们伤口遍布全身,要比西藏女子的饰物还多。

其中有一个,一条腿已经完全烂掉了,看得出是新近才给人切断的,露出了一截白骨;他大概感到奇痒无比吧?所以用手大力的在抓痒,那骨头发出吱吱和刮刮的声响,跟用锅铲去刮黏在锅底的焦饭差不多一样的声音。

有一个犯人,左耳已掉落了大半,他一嚼东西的时候(吃的好像是禾秆下的一小团泥渣),牙龈牵动,他烂了的半边耳朵,掀出了额里的鲜肉,痛得龇着牙,那样子就像笑一样。有好几个犯人看着他的伤口,有一半无动于衷,有一半露出饿的表情;有一个还忍不住咬自己的手指——不,他是吃着自己的手指——要相当眼尖和细察,才知道这个把自己十只手指吃剩下了六只的,她还是一个女子。这女犯人让丁三通和王虚空想起了“吃人和尚”耗耗大师。

只不过,在里面的人,已大多不分男女的了。

“他们……”丁三通觉得自己语音混浊,仿佛也快变成这里幢幢幽魂里的其中之一,“监牢里的犯人都是这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王虚空哑声道,“不过,听说在天牢里的犯人,要比犯什么都惨。有的可能只是他们的长上、朋友、亲戚犯了忌讳,便抄家灭族的丧在这里,任人整治。”

“嘿,”丁三通舔一舔干唇;说,“要是我,我宁愿马上便死”。

“我不知道,”王虚空说,“我听蔡小虫说过:他以前也以为自己可以要死便死,不料,有一次,他给下在牢里,眼见一个同囚者,知道自己给判个拘役终身,他居然为自己不是被判斩首死刑而欣喜得在地上打滚,用铁铐把自己脑袋敲出了血……我想,人,就算是没了希望,也正是希望能没有希望的活下去吧?”

丁三通默然。

——古往今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犯人,下场往往还不如“政治犯”惨烈。他们不仅是死,而且常是冤死:不只是冤死,而且常是六亲九族同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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