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世间何事最难禁?才色相逢意便深。 在昔文王歌窈窕,至今司马露琴心。 千秋佳话非虚业,百载良缘实素襟。 拙鸠空有争巢力,哪得鸳鸯度绣针。 话说柳友梅自那日游湖遇见二美人之后,心下十分想慕,甚至废寝忘食。到了次日,先打发抱琴回去,自己只托为考试进城,就与竹凤阿、杨连城作别。刘有美亦自托有事别去不题。只有柳友梅心上想着二位美人,一径往杭城中来,各处物色,并无下落,只得回身转出城来。行了数里,不觉日色渐西,那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复行了数里,到了一个旷野所在,柳友梅此时心上已走得个不耐烦,但远远望见一个小庵,中间树林阴翳,竹影交加,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幽雅可爱得_得_爱 … … !。 柳友诲寻访了一日,不免神思困倦,巴不能到个所在歇息,遂一径到小庵来。 那小庵门前抱着一带疏篱,曲曲折析,鲜花细草,点缀路径。到得庵门,门栽着数株杉树,排列着三四块文石。柳友梅便于石上小憩。只见庵门上边额着「栖云庵」三字,中间走出一个老僧,近前把柳友梅仔细一看,惊问道:「相公莫非柳月仙么?」柳友梅惊起,忙问道:「老师何得就知小生姓名?」老僧道: 「老僧昨夜偶得一梦,梦见本庵伽蓝菩萨吩咐道:」明日有柳月仙到此,他有姻缘事问你,你须牢待他。『今日老僧因此等了一日,并无一人,直到这时候才遇见相公,故尔动问。「 柳友梅一发惊讶,暗想道:「此僧素不相识,晓得我的姓氏,已就奇了,为何把小生的心事都说出来?我正要寻访二美人的下落,何不就问他一声。」因上前作揖道:「老师必是得道高僧,弟子迷途,乞师指示!」那老僧道:「不敢,不敢,且请到里面坐。」柳友梅随着老僧,就一步步到正殿。殿上塑的是一尊白衣大士。柳友梅拜过,老僧就延至方丈,施礼毕,分宾主坐下。 待过茶,那老僧问道:「请问相公尊居何处?因什到此?」柳友梅道:「小生山阴人氏,先京兆就是柳继毅,昨同敝友游湖,偶尔到此。」老僧道:「原来就是柳太爷的公子,失敬了!数年前小僧在京时,也曾蒙令先尊护法,是极信善的,不意就亡过了,可叹,可叹!」柳友梅道:「敢问老师大号?」老僧道: 「衲号静如。」柳友梅道:「敢问老师与小生素未相识,缘何便知小生姓名,且独见肺腑隐情?」老僧道:「小庵伽蓝最是灵应,老僧因梦中吩咐,故尔详察到此。老僧哪里得知?」柳友侮道:「原来如此。」静如就吩咐道人收拾晚斋。柳友梅又问道:「宝刹这样清洁,必定是一方香火了,但不知还是古刹,还是新建?」静如道:「小庵叫做栖云庵,也不是古迹,也不是一方香火,乃是本府雪太守捐俸建造的,已造了四五个年头。」柳友梅道:「雪太爷为何造于此处?」老僧道:「太爷只因无子,与他夫人极信心奉佛,为此建造这一所正殿,供奉白衣观音,要求子嗣。连买田地也费了一二千金。」柳友梅道:「如今雪太爷有子么?」静如道:「儿子终有一个,他未生子时,已先生下一位小姐。」柳友梅道:「莫说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比不得一个儿子。」静如道:「柳相公,不是这般说。若是雪太爷这位小姐,便是十个儿子,也比不得。」柳友梅道「却是为何?」静如道:「这位小姐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自不必说;就是些描鸾刺绣,样样精工,也不为稀罕;最妙是古今书史,无所不通,做出来的诗词歌赋,直欲压倒古人。就是雪太爷的诗文,也还要她删改。柳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如此一个儿子么?」柳友梅听见说出许多美处,不觉身脉酥荡,神魂都把捉不定起来,暗想道:得_得_爱 … … ! 「据老僧说来,刘有美之言验矣!」忙问道:「这位小姐曾字人否?」静如道: 「哪里就有人字?」柳友梅道:「他父亲现任黄堂,怕没有富贵人家门当户对的,为何尚未字人?」静如道:「若论富贵,这就容易了。雪太爷却不论富贵,只要人物风流,才学出众。」柳友梅道:「这个也还容易。」静如道:「还有一个难题目,雪老爷意思原欲就于任上择婿,但是来议亲的,或诗,或赋,要做一篇,直等雪太爷与小姐中意,方才肯许。偏有那小姐的眼睛又高,遍杭城秀士做来诗文,再无一个中意,所以耽搁至今,一十七岁了,尚未字人。闻得近日雪太爷又出什么新巧诗题,叫人吟咏,想也是为择婿的意思。」柳友梅道:「原来如此。」心下却暗喜,这段姻缘却就在这里明白。又想道:「只是所闻又如所见,眼见的是两位,耳闻的又只是一个,又不见,有些疑惑。
只是一个美人有了消息,那一位美人不愁无下落矣。」不一时,道人排上晚斋,二人吃了。不觉月已昏黄,静如道:「相公今日行路辛苦,只怕要安寝了。」便拿了灯,送到一个洁静房里,又烧一炉好香,泡一壶苦茶,放在案上,只看柳友梅睡了方才别去。 柳友梅听了这一片话,想起那湖上遇见的两个美人,与静如所说的小姐,不胜欢喜,只管思量,便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只得依旧的穿了衣服起来,推窗一看,只见月色当空,皎洁如同白昼,遂步出庵门前闲步。一束月色甚佳,一来心有所思,不觉沿着一带疏篱月影,便出庵门。 离有一箭多远,忽听得有人笑话。柳友梅仔细一望,却是人家一所花园,园内桃李芳菲,便信步走进去。走到亭子边,往里面一张,只见有两个人,一边吃酒,一边做诗。柳友梅便立住脚,躲在窗外听他。听见一个穿黄的说道:「下面这个险韵,亏你押。」那个穿绿的道:「下面的还不打紧,只上面这几个字,哪一个不是险韵?费了心了,除了我老张,再有哪个押得来?」穿黄的说:「果然押得妙!越地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这结句,那女婿便稳稳地做得成了。」穿绿的便低着头想了又想,哼了又哼,直哼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紧,妙得紧!」忙忙拿笔写在纸上,递与穿黄的看。穿黄的看了,便拍掌道:「妙,妙!真个字字学老杜,不独韵押得稳当,且有许多景致。兄之高才捷足,弟所深服者也!」穿绿的道:「小弟诗已成,佳人七八到手,兄难道就甘心罢了?」穿黄的道:「小弟往日诗兴颇高,今夜被兄压倒,再做不出。且吃几杯酒,睡一觉,索性养养精神,却苦吟一首,与兄争衡。」穿绿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诗吟咏一遍,与兄听了下酒如何?」穿黄的道:「有理,有理!」穿绿的遂高吟道: 雨落阶前水满溪,绿绳牵出野牛西。 风大吹开杨柳絮,片片飞来好似鸡。 穿黄的也不待吟完,便乱叫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贺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递与穿绿的。穿绿的欢喜不过,接了酒一饮而干,又续吟道: 烟迷隐隐山弗见,波起皱皱湖不齐。 画也难描昔日景,船中歌曲像莺啼。 穿绿的吟罢,穿黄的称羡不已,赞道:「后面两联一发好得紧!」柳友梅在窗外听了,忍不住失声笑将起来。 二人听见,忙赶出窗外来,见了柳友梅,便问道:「你是何人,却躲在此处笑我们?」柳友梅道:「学生偶尔看月到此,因闻佳句清妙,不觉手舞足蹈,失声唐突,多得罪了!」二人看见柳友梅一表人物,说话又凑趣,穿黄的道:「兄原来是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绿的道:「既是个妙人,便同坐一坐何如?」便一把手扯了柳友梅同到亭子中来。柳友梅道:「小弟怎好相扰?」穿绿的道:「四海皆兄弟,何妨!」遂让柳友梅坐了,叫小的们斟上酒,因问道:「兄尊姓大号?」柳友梅道:「小弟贱姓柳,表字月仙。敢问二位长兄高姓大号?」穿黄的道:得_得_爱 … … ! 「小弟姓李,贱号个君子之君、文章之文。」 因指着穿绿的说道:「此兄姓张,尊号是良卿,乃是敝地第一个财主兼才子者也。这个花园便是良卿兄读书的所在。」柳友梅道:「如此失敬了。」张良卿道:「月仙兄这样好耳,隔着窗便都听见了!咏便咏个《春郊》,只是有些难处。」柳友梅道:「有什难处?」张良卿道:「最难是首尾限韵,小弟费尽心力,方得成篇。」柳友梅道:「谁人出的诗题,要兄如此费心?」张良卿道:「若不是个妙人儿,小弟焉肯费心!」柳友梅道:「既承二兄相爱,何不一发见教!」李君文道:「这个话儿有趣,容易说不得,兄要说时,可吃三大杯,便说与兄听。」张良卿道:「有理,有理!」遂叫斟上酒。 柳友梅道:「小弟量浅,吃不得许多。」李君文道:「要听这趣话儿,只得勉强吃。」柳友梅当真吃了。张良卿道:「柳兄妙人,说与听罢。这诗题是敝府太尊的一位小姐出的。那位小姐生得赛西施,胜王嫱,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嫁个才子,诗词歌赋敌得她过,方才肯嫁。太尊因将这难题目难人,若是做得来的,便把这小姐嫁他,招他为婿。因此小弟与老李拼命苦吟。小弟幸和得一首,这婚姻便有几分想头。柳兄你道好么?」
柳友梅听了,明知就是静如所言,却不说破,只说道:「原来如此。敢求原韵一观。」张良卿道:「兄要看时,须也做一首请教请教。」柳友梅道:「弟虽不才,若见诗题,也杜撰几句请正。」张良卿在拜箧中取出原韵,递与柳友梅。 柳友梅看了,分明是湖上吟咏的二题,假意道:「果然是难题目,好险韵,好险韵!」张良卿道:「既已看了,必求做诗。」柳友梅道:「班门弄斧,只恐贻笑大方。」李君文道:「我看柳兄如此人物,诗才必妙,莫太谦了!」遂将笔砚移到柳友梅面前。柳友梅不好推逊,只得提起笔抻抻墨,就吟诗一首云: 《春闺》 雨后轻寒半野溪,绿机懒织日啣西。 风帘静卷雕梁燕,片月催残茅店鸡。 烟锁天涯情共远,波深春水思难齐。 画眉人去归何日,船阻关河猿夜啼。 柳友梅写完了,递与二人道:「勉强应教,二兄休得见笑!」二人看了柳友梅笔不停书,文不加点,信手做完,甚是惊讶,拿来念了两遍,虽不深知其意,念来却十分顺口,不像自己七扭八拗,因称赞道:「原来柳兄也是一个才子,可敬,可敬!」柳友梅道:「小弟俚言献丑,怎如张兄字字珠玉!」张良卿道: 「柳兄不要太谦,小弟是从来不肯轻易赞人的。这首诗果然和得敏捷而快,合式而妙。」柳友梅道:「张兄佳作已领教过,李兄妙句还要求教。」李君文道: 「小弟今日诗兴不发,只待明日,见过小姐的真诗方做哩。」柳友梅道:「原来李兄这等有心,但小姐的真诗如何便得一见?」李君文道:「兄要见小姐的真诗,也不难,只是她两个题目,兄只做一首,恐怕还打不动小姐。兄索性把这《春郊》的诗一发做了,小弟明日便把小姐的真诗与兄看。」柳友梅道:「李兄不要失言。」张良卿道:「李兄是至诚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第二首。」柳友梅此时已有几分酒兴,又一心思量看见那小姐的真诗,便不禁诗思勃勃。 提起笔来,又展开一幅花笺,任意挥洒,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春郊》诗,递与二人。二人看了,都吓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道:「这才是真正才子!」细展开一看,只见上写道: 《春郊》 雨过春色媚前溪,丝柳牵情系浪西。 风阵穿花惊梦县,片云衔日促鸣鸡。 烟光凝紫连山迥,波影浮红耀水齐。 画意诗情题不到,船楼鼓吹听莺啼。 二人读完了,便一齐拍案道:「好诗,好诗!真做得妙!」柳友梅道:「醉后狂愚,何足挂齿。那小姐的真诗,还要求二兄见赐一看。」李君文道:「这个自然,明日觅来一定与兄看。就是倒不曾请教得,吾兄不像这里人,贵乡何处,因什到此,今寓在何处?」柳友梅道:「小弟就是山阴县人,昨到城中访一朋友,出城天色已晚,今借寓在前面栖云庵,偶因步月得遇二兄。」张良卿道:「原来贵县就是山阴,原是同省。今年乡试还做得同年着哩。」柳友梅道:「不惟同省,益且同学,小弟倒忝在钱塘学中。」 张、李二人道:「原来兄贵庠倒进在这里,我说兄必竟是个在庠朋友,若是不曾进过的,哪有这等高才捷作?兄既寓在栖云庵,一发妙了,明日奉拜,就可见小姐的真诗了。」三人一心都想着小姐,只管小姐长、小姐短,不觉厌烦。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有兴,复移酒到月下来吃,直吃得大家酩酊,方才起身。张、李二生送出园门,柳友梅临别时,又嘱咐道:「明日之约,千万不要忘了!」二人笑道:「记得,记得!」 三人别了,此时已有三更时候,月色转西,柳友梅仍照旧路回到庵中去睡,心下想道:「我道佳人难遇,必须寻遍天下,不期就在杭郡访着,可谓三生有幸。」又想道:「访便访了一个佳人的消息,只是那一位美人,不知又在何处?倘若一般俱不能成美,成个虚相思,却也奈何!」既又想道:「既有了消息,便蹈汤赴火也要图成,难道做个望梅止渴罢了么?」左思右想,真个亿万声长吁短叹,几千遍倒枕捶床,直捱到数更才朦胧睡去。正是: 才人爱色色贪才,才色相连思不开。 必竟才郎怀美色,果然美色惜真才。 未知柳友梅毕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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