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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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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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你挂著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会觉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著,这样可以省得起来换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的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著∶“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夹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
  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时,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阵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著∶“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著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断的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妥完了,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的连续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的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
  我点点头,又捂著鼻子哈啾哈啾的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了一个字纸篓,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妥出来,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剧的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著四周的墙,天花板都旋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样在晕。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著冲去浴室,开始大声的呕吐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的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水,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的大声干呕。
  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气力完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
  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著急的问∶“你吃了什么脏东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的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也不打了,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大眼睛呆呆的靠著。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说∶“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说∶“你还是躺著,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
  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我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绞它。我缩著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著忍著,这种痛不断的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开他,大喊著∶“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也连著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的打过来,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还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著,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把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来,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的掉转车头往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的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搏,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奇怪的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睛。”
  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
  我们拼命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再看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
  我说∶“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
  说也奇怪,我前一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小时过去了,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的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
  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著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的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车,煞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拉手煞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的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的开始往下坡飞似的冲下去,他又去踩煞车,但是煞车硬硬的卡住了,斜坡并不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刹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来,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
  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
  荷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匣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煞车。”
  驾驶兵叫荷西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的试煞车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著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著,另外左手还抓著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著声音说,掌著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
  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著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血,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用,找人来。”
  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
  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著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的拨弄著,难过极了。
  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著我,厉声的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
  荷西犹豫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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