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是三十八文半。”
“三十八文半,三十八文半……”萧峰喃喃自语,仿佛阿朱的笑靥就在眼前,他心头一阵酸楚,纵马狂奔。阿紫在身后叫道:“姐夫,姐夫,等等我,我给你带路!”萧峰哪里听得见,手握缰绳,沿着似曾相识的小路一路疾驰而去。阿紫与新月她们的马乃是郭府里一般的马,与萧峰所骑的林烟碧从折桂居带来的坐骑自然无法相比,无论她们如何拼命地挥动马鞭,也赶不上萧峰,唯有柳如浪的坐骑是他一向骑惯了的,也是天下良驹,当下策马急赶萧峰,新月大声叫道:“柳大哥,请你劝劝萧大哥,死者已矣,让他别太伤心了!”柳如浪一路急奔,朗声应道:“放心!你们随后赶来就是。”
柳如浪紧紧地跟着萧峰,只见越走越荒凉,杂草丛生,小路迂回曲折,忽见萧峰猛然勒马止步,跃下马来,立在一座大青石桥旁,久久不说话。他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他就像一座泥塑一般,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有旷野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柳如浪静静地站在萧峰身后,蓦然发现他的大哥,他心目中的英雄原来竟是如此地孤独,他心里的爱已经全部给了他的亡妻,他可以为族人、为朋友去死,但无论他身边聚着多少人,也无法排遣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因为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个人已经死了,阴阳相隔,只有无尽的思念。柳如浪哪里知道此时萧峰盯着那青石桥,内心的起伏要比他想像中强烈百倍,柳如浪发梦都不会想到,萧峰就是在这里一掌打死他最心爱的人,从此一切许诺成空,一切往事成梦。
柳如浪静静地盯着萧峰的背影,他觉得这个魁梧的身影下此刻柔情满怀,睹物思人,总是伤感的,但又何尝不是一种震撼心灵的美丽呢?他不想去打扰那只属于他和她的世界,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的孤独与柔情。
阿紫与新月、小雁三人气喘吁吁地从后赶来,见萧峰与柳如浪两人一前一后地立在青石桥旁,仿佛入定了一般。阿紫一跃下马,奔到萧峰身旁,拉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姐夫,姐夫,你别伤心了。”萧峰虎目含泪,正自想起那一晚上雷雨交加,阿朱被他一掌击中后,还面带笑容的情景,猛然被阿紫一拉衣袖,他侧过头来,泪光朦胧中,仿佛阿朱就在面前,他心里一阵狂喜,正要伸手去将她揽入怀里,忽然一个声音如轰雷般响过:“阿朱死了!阿朱早就死了!”他猛然惊醒,缩回手来,泪如雨下,“不错,阿朱死了,阿朱在这里被我亲手打死了!”他心如刀割,悲痛难忍。自阿朱死后,他虽然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但从没在人前流过泪,此时再见当年的青石桥,一切又清晰地浮现眼前,那一夜,大雨刮在他的脸上,和着他的眼泪狂泄而下,他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但是她还是在他的怀里永远闭上了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萧峰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任由它一如当年般流淌。
新月本想上前劝萧峰几句,见他默默流泪,不知怎地,自己心里也甚是酸痛,眼睛微红,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她虽身为蒙古的公主,但自小被千般娇庞,生性善良,少了许多蒙古女人的粗犷,多了几分温柔,常常被忽必烈笑称为投错了胎,这辈子本该是个汉人,阴差阳错投到了蒙古人中。
柳如浪走到萧峰身旁,轻声道:“大哥,节哀顺变,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找着大嫂的坟,你再和她说说话儿。”
萧峰点点头,举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回身将马缰绑在一棵树上,道:“前方甚是难走,无法骑马,咱们得走路过去。”当下众人都将马绑在青石桥旁。
萧峰见大青石桥右首的小木桥还在,当下举步过桥,只觉那木桥甚是结实,想是一百多年来,不知换了多少趟,就像世间的人一样,一代换一代,如今的木桥不是当年的木桥,如今的兄弟也不是当年的兄弟。斗转星移就在眨眼之间,人世间一切都会随着岁月而改变,只有心中的情义不会变,只要还活着,就永远记铭刻在心里。
道路越来越狭窄,时有长草及腰,走了约半个时辰,众人眼前豁然开朗,一潭平静如镜的湖水呈现眼前,柳如浪心想这大概就是小镜湖了。湖边一片竹林环绕,占据了整个湖畔,郁郁葱葱地一望无边,柳如浪细看那竹子,发现这不是一般的竹子,竹身是方的,竹叶却更显修长,一片片撑开来,犹如少女的纤手一般。
阿紫走到萧峰身旁,道:“姐夫,我带你去。”萧峰沉声道:“不用,我还记得方向。”虽然竹林已包围了整个湖畔,四处都是一株连着一株的竹子,在竹林里穿行,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萧峰对那他亲手挖下的坟印象太深刻了,纵使这里再怎样变样,他还是记得那个方向,他也不知道那个方向是东南还是西北。他沿着他记忆深处的路途走去,他曾几度梦回的地方,如今真切地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心里竟有些忐忑,一百多年了,他不知道他将会看见一幅怎样的景象,越是走近,这种情绪越是强烈,人道近乡情更怯,他此时深深地体会到了个中滋味,只是他渐渐走近的不是故乡,而是更让他梦牵魂绕的心爱的人儿之墓。
阿紫在一旁道:“姐夫真厉害,过了那么久,还记路呢!”
萧峰默不作声,快走几步,青青的方竹林里一座孤坟猛然出现在眼前,萧峰身子一震,停下脚步,举目看去,只见坟前芳草萋萋,坟旁开着一片鲜红的杜鹃花。
第七节 阿朱坟前
萧峰大步走近坟前,双膝跪下,伸手抚着那块刻着“阿朱之墓”的石碑,泪如雨下。他在心里默默地道:“阿朱,我来看你了……”泪眼模糊中,仿佛身穿红色衣裙的阿朱就立在他的面前,巧笑嫣然,萧峰含泪轻声唤道:“阿朱……”再一定神,只见眼前风吹着杜鹃花一片摇曳,哪里有阿朱的影子?
萧峰跪在地上,抚着那墓碑久久不愿放手,他想起阿朱的在天之灵已经重新投胎轮回,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与脾气都和阿朱不相同的林烟碧,虽然他知道她的前生是阿朱,但总无法像对阿朱一样对她,毕竟她与阿朱不是一模一样,他深爱着的阿朱只有一个,那是前生的阿朱,是他亲手埋葬于此地的阿朱,再次轮回,就成了另一个人。
柳如浪与新月、小雁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三人见萧峰抚着墓碑,只是流泪,一声不出,当下也是默不作声,均不愿打扰了他心中的追忆。新月在来之前,原本打算要劝萧峰莫要太过悲伤,此时真正来到墓前,见萧峰久久地抚着墓碑不放手,他内心的痛苦仿佛已经发散到了空气中,让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沉浸于一片凄楚中,谁都不愿在这个时候说话,包括新月。只是柳如浪心里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墓上不写“萧氏夫人”的字眼,而仅仅只是写了“阿朱之墓”。
阿紫跪在地上,闭着眼睛默默地道:“阿朱姐姐,你被姐夫一掌打死,不能一生照顾他,就由你的妹妹来照顾他吧,你在天之灵可要保佑我,别让那林烟碧与姐夫在一起,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临死前还要姐夫照顾我,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你可一定要帮我。”她眼睛一转,又默默地道:“姐夫最听你的话了,不如你托个梦给他,让他……让他一辈子照顾我。”她本想说“让他娶我”但转念一想阿朱那么深爱萧峰,肯定不愿意保佑萧峰娶自己,当下立即改口。在她心里,只要萧峰永远在她身边,娶不娶她倒无关紧要。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峰慢慢站起来,凝视着那一片鲜红的杜鹃花,低声缓缓道:“阿朱,请你告诉我,这花儿是谁种的?这墓碑又是谁立的?当年我给你立的墓碑只是一片方竹。”他仰起头来,看着四周青翠的竹子,竹林里看不见有人居住的痕迹,“这碑也许是你父母立的,但这花儿断不可能是你父母种的,瞧这样子,也只是种了几年罢了,我们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谁会在这几年间来这儿种花?”他心想一百多年过去,阿朱的墓还好好地立在这儿,没被百年的风吹雨打去,当是有人常来修缮,这种花之人应该与这修墓之人甚有关连。他想到了大理段家,阿朱毕竟是段正淳的亲生女儿,段誉名义上的姐姐,大理段家来拜祭倒也不奇怪。
“不对!”萧峰忽然想起阿朱只是段正淳无数个私生女儿之中的一个,直至到死后许久,也没有得到段家光明正大地承认她是段正淳的女儿,大理国虽小,但也是讲究正统血统的皇朝,不会承认段正淳这些私生女儿为堂堂的大理国公主,在百多年后,大理更不会还有人记得葬在千里之外的阿朱是何人。所以,段家为阿朱修墓的可能性极小,但除此之外,还有何人呢?萧峰百思不得其解,望着那一片在风里摇曳的杜鹃花,暗想莫不是上天见阿朱孤伶伶地在这儿守候百年,太过孤独,于是在她坟前变出一片杜鹃花,陪伴着她。整个竹林里除了竹子和杂草,哪里都不长花,阿朱坟前的这一片花儿在青翠的竹林里显得无比鲜艳夺目,想来若不是人种,必是神赐。
萧峰见那坟前芳草萋萋,显是也许久无人来过了,他伸手去拔那坟前之草,心里默默地道:“阿朱,你独自在这儿等了我一百多年,真是难为你了,往后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天天给你除草,和你说说话儿,好吗?”他一生像浮萍一样漂泊,只有此时回到阿朱的身旁,他的心才像有了着落,不再感到孤独。他想起林烟碧,想起梦中阿朱对他说她们本是一个人,他和她已是人神相隔,阿朱的在天之灵却还是不忍看到独自受苦,又化作了凡人,与他一起同生共死,不由眼前再次模糊,默默地道:“我知道烟碧是你的化身,你还记得我们前世许下的诺言,可是除此之外,前世的事你今生都不记得了,你今生的模样与脾气为什么都改变了?你知道么,在我心里,阿朱永远只有一个,我至今还是无法将你和她重叠,她还是我四弟未过门的妻子,若然她就是你,为什么上天要这般捉弄我们?”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坟的四周绿草丛生,众人一起动手,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坟旁的杂草除尽。萧峰对柳如浪道:“四弟,天色不早了,你带阿紫和公主她们到附近的客栈住下,我今晚就在这儿陪着阿朱,明日早上,我在外面的大青石桥旁等你们。”
阿紫一听,立即道:“我也在这儿陪我阿朱姐姐,我也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呢。”
萧峰知她是不舍自己,她却是不明白,他只是想单独呆在阿朱的坟前,回忆往事,将心中的思念一一说与阿朱听,当下道:“阿紫,我只想和你阿朱姐姐单独说说话,不想旁人打扰,你还是跟你四哥哥出去住一宿罢,我明日一早就和你们一起到江兄弟家里去。”
阿紫瞪着眼睛道:“什么?我是旁人么?我可是阿朱姐姐的嫡亲妹妹,我想和我姐姐说说话都不行么?阿朱姐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儿的。”
柳如浪忽在一旁笑道:“阿紫妹妹,你见过五条腿的小狗、三只脚的小鸭吗?这信阳城里有一户人家家里养着许多奇怪的东西,专门进贡给皇上玩的,我今晚带你们去他家投宿,你若想看,就跟着来,今年清明过后,就要运到皇宫里去了,你下回再想看可是看不到了。”
阿紫小嘴一撇,道:“你骗小孩子呢?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东西!”
柳如浪举起手来,一本正经地道:“我柳如浪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被阿紫妹妹一剑刺死。”他又拉过阿紫来,小声道:“真是有这些东西,我不骗你,再说我大哥多年未见大嫂,心里当有许多话要和大嫂说,只是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在心里说,你没见他来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吗?其实在心里已经默默地说了很多了,所以你若想留下来听听他说什么,那是绝对听不到他说话的,再说你心里喜欢我大哥,就要做些让他喜欢你的事,别老和他对着干,那样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阿紫眼睛一转,觉得这个四哥哥说得倒是有道理,她好奇心甚强,实是想看看那五条腿的小狗、三只脚的小鸭是如何走路的,既然留下来萧峰不高兴,也不会听到他对阿朱说什么,还不如跟着柳如浪去开开眼界,当下道:“世上若有这么奇怪的东西,我倒真是要去看看,四哥哥,咱们现在就走。”又回头对萧峰道:“姐夫,明日早上咱们在青石桥上等,你可别误了时候。”
萧峰见柳如浪拉着阿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番,阿紫立即就改变了主意,不禁暗叹柳如浪不愧为情场高手,对付各种各样的女人他都有法子,当下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快去罢。”
新月走到阿朱坟前,又恭恭敬敬地掬了三个躬,想起阿紫曾说过阿朱是死在萧峰的掌下,萧峰当日在蒙古之时也亲口承认了,暗想这定是萧峰心里最痛之处,此时睹墓思人,不知会如何地悲痛,她跟着柳如浪和阿紫往竹林外走去,忽又回过头来道:“萧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莫要太过悲伤。”
萧峰点点头,不再言语,他目送众人走出竹林,然后转过身来,坐在坟前那一片杜鹃花旁,看着夕阳一点点从坟上褪去,他的思绪却一点点地从脑海里涌现,先是从无锡杏子林处初见阿朱想起,再到在少林寺重遇乔妆改扮的她,然后领着她独闯聚贤庄,与群雄大战,被自己父亲救走,直至几个月后,再在雁门关重见阿朱,那时的他天下无容身之地,人人均要杀之而后快,唯有阿朱不离不弃地跟在身旁,她一路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觉得世上还有温暖,还有让他留恋的东西,但是后来到了信阳……若是那晚在这小镜湖边的农家里,听了阿朱的话,就此远走塞外,就不会铸成终生大错……唉,人生又怎么能重来呢?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再改变。
夜凉如水,竹叶上有水滴滴下,滴在萧峰的脸上,他抬起头来,只见一弯明月向西移去,繁星闪烁,犹如阿朱那俏皮的眼睛,萧峰心里一颤,伸手抚着墓碑,又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