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诱惑 [出书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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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诱惑 [出书版完结]- 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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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看着已经不很年轻的妻子脸上挂着泪光,他温柔地用多毛的大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说:“亲爱的,这没什么。你的爸爸,不!是我们的爸爸,才是真正的军人,军人是不受诱惑的。”说完他竖起了大姆指。

艾婷婷破涕为笑。

第四十章(1)

第四十章(1)

192

谭儒文静静地坐在觉明精舍的阳台上。望着远方一脉朦朦胧胧的青山,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台北的气候不像他的故乡大陆那样的四季分明,而是乍暖还寒,阴晴冷暖,有点捉摸不定,就像他晚年的心情那样。他想摆脱世事的纷扰,潜心在佛学中求得解脱,去感悟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的真谛,解除自己无常的痛苦,求得永恒的快乐。然而,他又难以摆脱尘世的喧嚣和俗务的干扰,他以为他躲在这深山里做一个修行的隐者和居士,可以终了余生,以赎前世罪孽。可是当局却又经常时不时地希望他在重大场合去出出场,比如黄埔建校纪念日,

双十节,抗战胜利日,还有蒋公诞辰和逝世等节假日,都要他这个抗日和反共的英雄穿着中将军服,挂满勋章、勋表出场应应景。

他觉得穿着这些华丽的官服,已完全找不到当年的感觉。那是一具形神皆已憔悴不堪的行尸走肉,披挂着满身辉煌,在过去的光环中逢场作戏。最令他讨厌的是,有时还要时不时地捧读一些早就由他所在供职的那个衙门,也即国府“国防部”的战略顾问室的秘书起草好的发言稿,照本宣科一番,弄一些反共复国近似梦呓般的空话套话当众表演一番。不过,现在改成了三民主义统一中国之类空洞说教而已。这就有如是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在表演,

他感到难受极了,也苦闷极了。而当他郑重其事地向衙门里的官员提出去大陆探亲时,每次都总是以政治上的原因予以婉言相拒。

什么你是抗日反共英雄呀,要保持晚节,不要上中共统战宣传的当之类等等。其实这纯属某种老年人晚年的思乡之情,与政治是完全不相干的事,为什么要把这简单的感情复杂化呢?他对当局的心态百思不得其解。对于回大陆去见梅韵贞一面,他感到彻底的绝望了。

他凝视着阳明山头萦绕的一片乌云,想到了家乡的黄山,古都市的紫霞山,溪城的茅峰山,仿佛有了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古都市到现在应该是寒冷的冬季了,韵贞在干什么,冠中儿还是忙忙碌碌地在官场中奔走,他好像也是应该到了退休的年龄吧……。

今天上午,他的台湾夫人又来了,名曰探病,其实也是来看看他还能活多久,希望把他仅存的一点财产。那当年存在美国花旗银行的美元和一些金条、银元及他毕生所收藏的古玩字画收到自己的腰包里。至于他顶留给梅韵贞的,甚至包括那张大陆古都市圆明园路上的房契,那是他通过张丽姗从“国防部”的档案室复印来的,也是留给大陆亲人的惟一一块不动产,她也想统统带走。这个愚蠢而又贪婪的女人,不顾他年老体弱,哭天抹泪地唠叨一通。他带着某种怜悯心态看着这个不算年轻,却打扮入时的女人,像是在看一场表演。年轻时的她带有山地女子的几分妩媚和淳朴,对他唯命是从,关心体贴,在他离乡背井,寂然一身,倍感孤独之时给了他温暖、体贴,以后又结了婚,生了孩子。那是根据当年老当家制定的台湾“戡乱法”,规定在大陆丧失或失去联系多年的配偶允许再娶。于是这个姓姚的,长相不俗,却缺少文化修养的山地女人就闯进了他的生活,成了名符其实的小将夫人。他们生了儿子,就像是完成了牢不可破的铁链的铸造。把自己牢牢地和这个女人拴在了一起。他反而成了她的一件华丽袍服,他想摆脱也摆脱不掉。

纱帽山的梅园确实是一方世外桃园,而这方桃园仍然建在这块充满政治色彩的土地上,因而仍免不了政治这个不速之客的随时闯入。就仿佛他想脱离政界,而那个“抗日反共英雄”的十字架使他背负着,倍感沉重,却必须到政坛上逢场作戏。他想摆脱家庭这个窄窄的雀笼到大干世界去神游,去和释迦牟尼去作倾心交谈,

而家庭这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却时时重压在他的心灵,使他难以喘息。大陆的家庭是自己罪孽的幻影,使他有孽海行舟的痛苦;台湾这个家庭使他有苦海求静又不得宁静的无限烦恼。人生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痛苦死结,生于斯,而长于斯,又怎么能作到六根清净,五蕴皆空呢?触目皆为声色犬马,人世就临酒色财气,除了彻底解脱,才会一了百了。

看来,他这个建在纱帽山上梅园别墅里的“觉明精舍”,既难以觉悟,又难以明净的了。因而他实在难以像弘一法师那样了却尘缘,断然告别贤妻美妾和人世间的一切虚荣,驾一叶扁舟,出西湖至云海深处的青灯古佛前求一方安静的净土。这是他辉煌的过去和柔弱的个性所致,生前事当了未了,红尘情当断不断,他终究是个功名显赫和深重情义的俗人呢!如此在痛苦中煎熬,不如早一点乘风归去的好,寻求心灵永久的安静。

天上的乌云渐渐在梅园的上空聚拢。冷雨终于伴着阵阵微风,

淅渐沥沥地下了下来。眼前阴霾四布,滴滴答答、潇潇瑟瑟的风雨声,把他带到了杏花春雨中的江南古城。他像躺在母亲的怀中,

不,那简直是躺在妻子的怀中,是母亲或是妻子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身上,滋润着他那苦涩的心田,使他想起金戈铁马的过去:茅峰山上堆满死尸的战壕,皖南山区燃遍的峰火,新四军战士的鲜血,父亲、母亲烧焦的尸体,古宁头大战国共将士的血肉之躯。血啊血,

血流成河,血涌脑门,他感到一阵一阵头晕目眩。他不愿离开那张飘摇在风雨中的躺椅,这躺椅就是他寄生飘泊的一叶孤舟。尽管他浑身已湿透,这雨水和着心中涌出的血融合在一起,使他在沉沉的往事中保留着几分清醒,倾听窗外屋檐下淅沥的雨声,眼观磺溪波激浪涌的景致。他想就这么长久地在风雨中接受大自然的洗礼,洗去满身血污和肮脏,使自己充满尘垢的罪孽之身在风雨中化成洁白的莲花。就像他身上穿的这身白纺绸大褂那样飘然而白净。

他看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然而他又能够完成佛的涅槃吗?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他就这么在风雨中躺着,安详地对着满目风雨,

一抹青山,一弯流水,回忆着人生的风风雨雨。

直到海伯和王姨闯进觉明精舍,来到阳台上,才把他从躺椅上扶起来,侍候着他洗澡更衣,把他扶上了床。

当晚,他发起了高烧。嘴里喃喃自语,含含糊糊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193

谭儒文病了,他病得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但他拒绝去荣民医院看病,也拒绝请医生治疗,甚至紧闭牙关,拒绝服药。他准备慢慢地耗尽自己的体能,走完生命最后的里程,彻底了却尘寰的念头早在半年前就萌生了,只是未能痛下决心。当他最后一次上书上峰要求回大陆探亲的报告,被最高当局拒绝之后,他就写下遗嘱。

他每天只喝一些稀饭来延缓自己的生命。他感到周身骨节如重物下压,身心已有点麻木不仁,一切都在恍恍惚惚之中。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却是溪城梅园后花园拮春轩那片幽幽的竹林。

少女时代的梅韵贞坐在小轩窗前,弹着“高山流水”的古曲,余音绕耳,挥之不去。当他循着那高雅古朴的曲调前去寻找她,却又不见人影。他恍惚着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道来到后花园中,依依垂柳下的荷塘中开出一片粉白色的莲花。其中有一朵硕大的莲花,缓缓地从田田荷叶中升起,天空中穿着白色素净僧衣,手持拂尘的观世音菩萨飘然而下,盘膝而坐。菩萨那白净细腻的脸安详而平和,

细巧的唇鼻,明亮的眼睛,却真是他梦魂萦牵的梅韵贞呢。

他诚惶城恐,匍匐在地,双手合十,口中喃喃祈祷:“菩萨恕罪,

菩萨恕罪,儒文自知罪孽深重,愿皈依佛门、以赎前衍。”

菩萨用那沉重滞缓的声音安详地对他说:“谭儒文,若想出家了却尘缘,现在就随我来吧。”

谭儒文说:“我是污秽卑贱之身,您能允许我出家吗?”

菩萨微笑着说:“贫、富、贵、贱,身份地位只是虚妄的假名。肉体不过是五蕴和合的色身,没有智慧,不行修道,只能在漫漫苦海中游戏,你是无法得救的。”

“望菩萨指点迷津。”谭儒文虔诚地说。

“你自幼从军,28岁身居显位,现已是耄耋之年。恐怕涅槃之期已到;不过你不必悲哀,世间万物无常存者,有生就有灭,有兴就有衰,大行之后,灵魂脱俗身而飘然远去,依教而行,自能砍断尘缘,了脱诸恶。”

谭儒文泪流满面:“谨尊佛命,然家乡妻儿,苦苦相待,未得谋面,如此撒手而去,恐有负他们,频添罪孽啊。”

“你要禁绝人世的欲求,达到无念无想之境界,才能求得心灵的超脱,你要无妄无执,澄澈精神,才能获得真正的解脱。所谓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一切皆苦,这是宇宙人生的实相,要离苦得乐,

必须破除无明妄见,如此可得清凉寂静大喜乐。”菩萨双目紧闭,仿佛从冥冥的天空中传来的声音。

接着,菩萨慈祥地看着谭儒文泪眼迷离的双眼说:“你与那女子不过随缘而合,随缘而散,她的痴情自得善报。有心为善,虽善不善;无意为恶,虽恶不恶。只要心清静,何处染尘埃,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善哉,善哉。你们会在西方极乐世界安享宁静的。”菩萨的法音像是甘露一样滋润着谭儒文纷乱的心田,他仿佛进入了无挂碍的圆融境界。

他说:“大慈大悲的菩萨呀,多谢您的开启,我愿追随你而去。”

于是顶礼再拜。

菩萨说:“一切有情的生命,无不处于因果相续、随缘而动的锁链之中。人身不过是色、受、想、行、识五蕴的集合,有合必有散,你又何能独然?故而要免于三世迁流,就得破除我见,进入寂灭之境。”

这时,天空云消雾散,顿时显得纯明起来,感到分外清朗。莲花池中的荷花冉冉开放。待谭儒文睁开紧闭的双眼,看到眼前的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已经变成贤淑端庄的梅韵贞,她正星眸含笑地向他频频招手。此时的儒文仿佛看见了人生的实相,参透了生命中最微妙的奥秘,圆融自在的生机随捉即得,不可轻易丢弃。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脱离了肉体这具臭皮囊,与天地合而为一了。一种解脱痛苦的喜悦之情使他大叫:“韵贞……韵贞……”

谭儒文最后一次睁开双眼,那眼睛仿佛还是那样炯炯有神,只是眼角还挂着泪花,有点泪眼迷离。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的一屋子人,有满睑悲戚的亲人和一些相识或者不相识的国府高官、军界要员。他游离神散的目光梭巡过去,仿佛在找一个人,他感觉最亲近的人,眼前的人物一一晃过:他那忠心耿耿的老仆海伯和王姨,他的台湾妻子姚姨,他与姚姨生的两个儿子冠台、冠北。最后他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情同父女的张丽姗女士。

她是前一天刚接到谭儒文病危的电报,从美国厉害利斯币赶回来的。在她的周旋下,谭儒文的大儿子谭冠荣获国际出版家联合会厉害利斯大编辑奖的事,基本已成定局。

张丽姗眼含热泪,看着像是父亲一样关怀着自己的儒文老伯那病骨支离的躯体,不禁悲从中来,热泪横流。她饮泣着,紧紧拉着谭儒文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她听到谭儒文弥留中喃喃地呼唤着梅韵贞的名字,她想告诉他,他的大儿子谭冠中已获得国际出版家联合会颁发的厉害利斯大编辑奖。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脉脉含情地看着这位亦师亦友,亦父亦友的一代名将,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谭儒文用干枯的手为她擦去眼泪,用手指了指他的心,然后又遥指大陆的方向,用气若游丝般的声音,对俯下身以耳朵贴近他嘴边的张丽姗,拼尽全身的力气说:“魂归……故土……”

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阖然长逝。觉明精舍一片悲声。

海伯打开了早在一周之前就由谭儒文亲笔写好的遗嘱宣读如下:

儒文自追随先总裁蒋公凡60余年,自觉忠党体国,无负众望。

惟愧对大陆妻儿,无以自赎罪身。晚年退避山野,皈依佛门,不得精义,离大彻大悟之境界甚远,如今得以解脱,愿肉身早日火化,不行丧礼,不着戎装。凡世间一切荣誉,勋表、奖章皆不随身,仅着素白袍褂以皈依父母清白之身。死后骨灰归葬故土,立碑于父母坟阙之旁,以了“生前尽忠,死后尽孝”之愿。可与韵贞同葬一阙,以了“生不同衾,死亦同穴”之情。

余去后,一切财物分配如下:美国花旗银行30万美元为先总裁战功所赐及本人多年积蓄,姚氏获10万,冠台、冠北各得5万,

余10万为海伯、王姨养老之资,任何人不得擅取。冠台、冠北已自成人,当自立自强,报效国家和民众。虽名冠台、冠北,当终为中华一族,炎黄子孙,愿尔等兄弟与冠中终有相聚一日,代偿夙愿。台北大安区政府所赐官邸归姚氏。丽姗女士为党国遗孤,数十年与余辈份有异,而义同父女,与冠台、冠北情同兄妹,梅园别墅归其所有。别墅内文字古玩、书籍皆随房归丽姗女士,其并负有对海伯、

王姨养老送终之责。冠台、冠北对海、王二老当以父母视之,不得有违。

另有大陆房产古都市圆明园路原赐官邸一座为大陆妻儿所有,房契由丽姗携余骨灰去大陆交韵贞吾妻。

我等妻儿谨记,财物乃身外之物,勿为物欲所惑,受愚痴妄念蒙蔽,巧取豪夺,以至恚怨攻身;权势乃造孽之种,勿为贪欲所诱,

受非分邪念驱使,以强凌弱,而至持权呈恶。望吾等子女切记,谨言慎行,以沐佛光,法音常记,以修正果。是为至嘱。勿违。

儒文绝笔

以下是儒文临终前所留绝命诗二首:

其一

南天仗剑血盈河,

孤岛飘零自为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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