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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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孩子-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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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是不记仇的好人。”我疲倦的说。

“恨令侠重要,还是医好马大重要?”

“他出现一定医得好马大?”

“总是一个希望。”永亨说道。

“好,那么我忍着不出声。”我咬着牙应允。

梅令侠再来的时候,由永亨带着。

中午,他已经喝得满头通红,酒臭老远就闻到,潦倒不堪,本来唇红齿白的一个人,此刻皮肤上蒙着一层灰黑,像是洗不净的一层老污垢,嘴唇是紫黑色的,嘴角溅着唾沫星子,见了人也不敢打招呼,只低着头。

我更加憎恨他,恨他没有霸道到底。

他坐下来,一双皮鞋还是跟马大在一起时买的,半新旧的鞋子还嫌紧不舒服,索性在鞋口剪一刀,当拖鞋那样穿,邋遢得不像话。

我害怕的掩住面孔,上海人口中的瘪三,就是这个样子。

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短短几个月,怎么会变成流浪汉。

妈妈招手叫马大前来。

马大看到梅令侠有点害怕。但是她完全不认得他,她像孩子般缩在妈妈身后,有点好奇,故此睁大眼睛看着梅令侠。

他应当满足了吧,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女折磨成迟钝儿,我愤慨的想:他做梦也该笑出来吧。

只听见梅令侠颤声说:“马大,你……好吗?”

我心里叫:别做戏了!你这个天生的戏子。

马大没有回答他,过一会儿,她对陌生人的兴趣消失,注意力回复到碧眼儿身上,只顾逗它玩。

梅令侠站起来,向马大走过去,这个时候我才发觉,他走起路来,一跷一跷,有点跛。

是那次被亚斯匹灵咬伤的,他一定是在事后没有好好遵嘱做物理治疗,所以肌肉僵硬。这个人真是自作自受。

“马大一一”他向马大伸出手去。

马大不再注意他。

妈妈叹口气,“她不认识你,改天吧,改天再试试。”

“她怎么会不认识我?”梅令侠不置信,“她明明是马大。”

永亨说:“她精神受很大的打击,令侠,你应当比我们都清楚,在欧洲的那段时间,只有你与她在一起。”

“不关我的事,完全不关我的事。”梅令侠嗫嚅的说,“的确是她要离开我。”说着他流下泪来,双目本来已经通红,再淌泪抹眼的,更似患了砂眼似的,非常不堪。

我厌恶的转过头,不要去看他。

永亨说:“令侠,我同你改天再来,现在大家都疲倦了。”

我与马大坐在露台上闲聊。

“刚才那个人,你不记得他?”我问。

“那是谁?很可怜,他为什么哭?”马大问。

我微笑,“他为他的过错哭。”

“他做什么错事?”

“他害人。”我说,“因为天良未泯,所以内疚。”

“他可是打破了花瓶?”马大问。

我把马大抱在怀中,笑道:“呵,比打破花瓶更坏的坏事。”

马大讶异的说:“啊那实在太坏太坏了。”

我以崭新的情感来爱马大,亲自送她到医生那里,她很有进步。

但只限于目前智力范围内的进步。一切需要时间,医生说:待病人必需耐心。

我与永亨拖延不离开,周末他来往奔波于马来西亚及香港,平日捧牢长途电话与那边通消息,心神疲乏,瘦了很多。

我与他都很坚强,深信这种不幸的非常时期不会延续下去,曙光终有露出来的一日。

我还是用大部分的时间尝试与马大沟通,每天下午都与她谈话。

老英妞前来打断我们:“有一位小姐找你。”

“是店里的马丽?”我问。

“不,她说她叫殷瑟瑟。”老英姐说。

马大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怔。我心一怔。

我问马大,“记得她吗,马大,记得殷瑟瑟?”

马大侧着头,“殷——瑟一瑟。”

“是,可记得这个人?”我逼切的问。

马大想很久,终于笑,摇摇头,把这个名字丢下。

我叹口气,站起来去听电话。

殷瑟瑟一开口便说:“永亨在不在?”

我答:“他在马来西亚,明天下午回来。”

“啊,对,他现在过人球生活。”她说下去,“我有些股票要托他卖,他回来请你叫他同我联络一下。”

“还有别的事吗?”

她终于说:“马大可好?”

我很冷淡的说:“她很好,谢谢你。”我无法与她和平的谈话。

“我早说过,没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抢走什么。”

我说:“你跟你母亲一样的恶毒自私,但是你得到的是什么?是梅令侠的一个躯壳。”

“胡说!”瑟瑟勃然大怒。

“他现在是只醉猫,没有灵魂的傀儡,你满足了?你伤害我妹妹,现在还来向我耀武扬威?你们两个人稍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振振有词。”

她摔下电话。

我一整个星期铁青着脸。

妈妈说:“再大的亏也吃了,索性大方一点。何必还在嘴舌上同她争。”

永亨笑说:“妈妈,哈拿是这种脾气,你说也是白说。”

“她为什么要卖股票?”

“她的现款已花得七七八八,我会同她找一两个可靠的人,渡过这个难关,相信她会学乖。”

妈妈说:“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同令侠扯上关系,哪还有安乐茶饭好吃?还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钱。”

“他们俩正是一对,有什么好担心?”我说,“谁也别想占了谁的便宜去,狼狈为奸。”

妈妈不出声。每次发脾气我都得不到共鸣,心里非常不快,我只想报复,我不懂得宽恕,但永亨不允许我有任何行动。

永亨没想到我会碰到殷瑟瑟。一看见她,我的双颊便烧起来,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过去。

她却心闲气定,脸不红耳不赤,比较之下,我相形失色,我没有办法做到她的段数。

她先笑,“真巧,快过来侮辱我,这是天大的好机会,过来呀。”她挑衅的说道。

我很气馁,反而说不出话来。

我拉开她的椅子,坐在她对面,不识相的侍者以为我见到朋友,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

我哪里还有胃口,只是喝着水。

殷瑟瑟忽然说:“我也希望有一个如此爱我的姐姐,不管我做过什么,总是原谅我爱护我,当我是小白天使。”

我一怔,不出声。

她说:“通常来说,一个人只有对自己才有那么好,你几时见过肯认错的人,天大的纰漏,仍然是旁人不对,不过你与马大可以说是一个人,你们是相爱的。”

她的语气转为自嘲与苍凉,我真没料到,更加词穷。

“你咬定我是胜利者,害了马大,”她说下去,“但是正如你说,我得到的是什么?一个躯壳,天天喝两瓶拔兰地,花光钱就伸手问我拿……这些都是活报应,当然,但可爱的马大就不同,她不会自作自受。”

“她当然不是!”我为她分辩。

“为什么不是?是她从我手中把令侠夺过去的。”

“胡说,那时候你一直同那个金头发男人走。”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表哥呀。”

“是他心意不坚,见异思迁。”

“是不是?”殷瑟瑟苦笑,“我说破嘴有什么用?天老地荒,马大仍然是纯洁的安琪儿。”

“即使她跟你一样坏,她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你夫复何求?”我痛心的说。

“我并不是个一味黑心的人。”

殷瑟瑟说:“我告诉你一千次,是令侠受不了她,自动回到我身边来的。”

我冷笑,“你赖他,他赖你,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殷瑟瑟说,“成见深,固执如牛。”

“你何需我了解你?”我反问。

“说得对。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敌人,我父亲害死你母亲,因为我的母亲,你母亲沉冤如海深,要你相信我亦是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事,你下定决心要恨我一辈子以报答你母亲。”

“殷瑟瑟,你强词夺理,我恨你是因为你本身的所作所为。”

她忽然很厌倦的摆摆手,“裘哈拿,我不想再与你斗,我对于你这复仇女神式形象觉得非常讨厌,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你希望我自杀谢世,但是我也告诉你,我不会那样做,但我会避开你们。”她叫伙计结帐。

我握紧拳头。

她转过头来说:“恨吧,恨死我,如果那样可以使她快乐,使恨火燃烧吧。”

她拖着很疲倦的脚步离开。

我却并没有胜利的感觉。

也许她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恨她。下意识我相信如果没有她与她母亲,我与马大会有个幸福的家庭,我们的母亲不会轻生。这个仇恨的结打牢二十多年。

那天我开车到郊外去兜风,把这件事在心底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回家已经黄昏,华灯初上,漫山遍野的灯火。

我从来没有这样沮丧过。在很多困难之下,我都会非常沉着地作战应付,这次却士气低落。

是因为发觉我的敌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这场仗打不下去。

进屋子,发觉一片黑暗。

我知永亨坐在客厅中,我看到他燃着的香烟头上一点红光。

我说:“自从在马来西亚回来,你就染上烟瘾。”

永亨仍然维持着沉默。

我陪着笑开亮灯,心情也不是那么好。

“妈妈呢?”我转身问。

他不回答。

“老英姐呢?咦,一家子全跑到哪里去了?”

望眼见碧眼儿自房中蹑脚出来。我抱起她。

永亨仍然吸着香烟,深深的,用力的,使烟头那一点红色更加殷红。

“我中午吃饭时看到殷瑟瑟,你若知道我说过什么,一定又要骂我。”

永亨仍然不出声。

我讶异,“你在生气?”

他自喉咙里发出一声响声。

“后来我开车到郊外去,自结婚以来、第一次单独行动。”我凑向前去,“你等久了吧?”

他仍然不出声。

“永亨?”我把他身子扳过来。“永亨。”

他满脸的眼泪。

我一惊,手一紧,碧眼儿吃痛,尖叫一声,挣脱下地。

永亨哭?

“永亨——”我把着他的肩膀,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他擦一擦眼泪,“哈拿,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

我想笑问:是不是你有了新欢?但是随即住嘴。

“永亨,你说,你快说。”

“哈拿,马大死了。”

我沉默。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一一“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一一“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姊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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