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绝代·玉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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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绝代·玉娉婷-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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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泄似的尖嚎一声,眼泪哗啦啦地涌了下来。

只是她的伤心,无人知晓。

半夜,雪真的又下了。

已过了辰时,肖彦出寝殿的时候,雪还在下,蕊絮般的洒落,满世界似是铺上了一层白绒毯。他向来不怎么喜欢下雪天,今日心情却如白雪一般,清爽而柔软。

一大早,龚穿针派珠璎传话,她在孝闻巷的娘家恭候他。

望着漫天的飘雪,他忽然舒心地笑了。

那个叫孝闻巷的巷子,差不多和京城惯见的巷子一样,幽静而不起眼。寒风夹着潇潇的雪,马车行驶在长巷中,辚辚的声响在僻静的空中格外触耳。

穿针站在府门外,微风摇曳,片片雪花抖动着飘落下来,软款款的,栖在她迷一样的身体上。而她的双眸平视,不露一丝表情,待肖彦走近,她照例跪地朝他叩礼。

肖彦含笑看住她,想伸手去拉她,穿针已经自己起身:“请王爷进去吧。”说完,自顾踏进府门。

肖彦见穿针矜持的样子,并未生气,只是摇头轻笑。

穿针过了天庭,拐过后院的鱼池,开了侧房的门,一拉厚重的棉帘。肖彦跨步进去,见里面分明是未嫁女子闺房布置,双目红肿的引线半躺在床上,哀哀地望着他。

“怎么回事?”肖彦皱眉,一脸疑惑地问穿针。

引线闻言,整个人连带裘衾滑溜到地面上,朝着他哭道:“王爷……您就收了奴婢吧,不然奴婢死在您的面前……”还未说完,无力地急喘气,本来略带潮红的脸色苍白起来。

穿针扶她回床上,拾起滑落在地面上的衾被,重新盖在她的身上。肖彦见姐妹俩一闹一静的样子,不由嗤笑出声,口吻里透了讥诮:“你要本王收你?凭什么?”

他以为穿针请他过来,是向他示好。过来却是这般光景,心里难免失望,一张俊脸阴沉下来。撩了袍角兀自坐在椅子上。

穿针似乎料着他会这样说,从梳妆台上拿起那封信函,冷冷地放在他的面前。

肖彦疑惑地又皱起眉头,起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刚领略前面几个字,就吃惊地一把抓住。看着看着,眉心的锁痕加深,加深,最后他将信函揉成一团,掷到桌面上,生气地质问道:“这信哪来的?怎么是我的笔迹?”

玉娉婷  多情只有空庭月(四)

引线听得肖彦开口即不承认,不禁再次嚎啕大哭。

肖彦不胜其烦地敛了眉头。

穿针开口:“自古富侮贫,贵侮贱,强侮弱,恶侮善,世之常情,人之通患。引线犯贱,冒犯了王爷,也是自作孽……王爷承认自己的所为又何妨?何必变着法子将此事一推了之?”她的声音依然淡淡的,清浅得令肖彦生出一种难言的滋味,细细分辨,竟像是怨恨。

“如若不是本王亲笔书写,你会如何?”肖彦起初未意识到事态严重,见穿针并未去东瀛神宫,心里一放松,脸色有了暖意。

“王爷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做女人的有何法子?大男人敢做不敢当,非君子所为。”穿针心里愤恨,语气不免尖刻。

肖彦有了恼意,他霍然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不过他很快地冷静下来,耐了性子,冷眼看向引线:“你说,本王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引线抽泣着,悲哀地看向穿针。穿针轻叹口气:“你说吧。”

“王爷起初用布条蒙住奴婢的眼睛……”

穿针痛苦得仰首,但她勉力睁着双眼,浓密的长睫颤颤地抖动着,掩住了泪花。

起初,他曾经就是这样对待她的。遥远而散淡的经历,渐渐清晰,轻烟般绕住了她的思想。

肖彦的全身难以自制地起了一身寒栗,目光凝聚在揉皱了的信函上,脑海里如同策马疾驰,一幕幕飞快地掠过。谁会如此大胆,连东瀛神宫老地方碎小的细节也如此清楚?蓦地,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跃然于眼前,他的脸色顿然变得苍白,一时竟未言语。

他的沉默让穿针感觉阴涩的寒意,她难受得连语气也僵硬:“王爷还有什么话可说?”

肖彦是个骄傲的人,怎会甘心情愿背这莫名而来的黑锅?而内心又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所左右,脸上蓦然有了挫败感。

这个叫龚穿针的女人,竟然断定那人就是他!他气恼地瞟了她一眼,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你干吗?”穿针吃惊地转眸,连引线看他一副凶相,也停止了嘤嘤哭泣。

“回去,随本王回府!”

他要她耐心等待,他会迟早让她明白,那个身影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

穿针不知哪来的力气,使劲地挣脱了他的手掌,满目寒光:“如果王爷不给线儿一个交代,臣妾是绝对不回去的!”

“给本王一段时间查明此事!”他冲着她大喊。

“那就请王爷自个查自个的事吧,臣妾等着。”她冷冷地回应。

“好,你狠。”肖彦手指着穿针,因为心里对她失望,话语里有了恶意,“如若本王所为,本王会给你妹妹一个交代。本王正愁着府里的妃子不够多,所以不介意姐妹共侍一主,你妹妹比你活泼,这王府会更热闹。”然后看她呆住的样子,心里忽然涌起了报复性的快感,他冷声一笑,自顾掀了棉帘出去了。

穿针呆呆地站着,五脏六肺似被绞成一团,说不出是伤心还是愤懑,水汽迅速地蒙上了双眼。

“姐,王爷到底同不同意?他会给我一个交代吗?”引线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小心地问道。

穿针颤抖的眼睫忽闪了一下,泪水滚滚而出,她摇头,再摇头:“不知道……”

她哀怨的表情惊得引线连呼吸都紊乱了,忙拉住她的袍袖哀求道:“姐,要是王爷拖下去怎么办?你帮我,姐,我什么都没了……”

穿针只觉得引线断续的哭泣被不断地放大,在房间内反复回响,难耐的酸楚如一把火在心内燃烧,她伸手,一巴掌打在引线娇嫩的脸上!

这巴掌是给引线的,也是给自己的。

引线抚脸哭倒在地。

手掌火辣辣的,宛如密密麻麻的钢针刺入穿针心内,痛得她全身一阵痉挛,连铜镜里的两个人影也模糊弯曲起来。

二日后。

肖彦懒懒地靠在暖炉子旁,透过琐窗望过去,天色灰蒙蒙的,白雪积了厚厚的一层,天地之间一片凝重。

帘门外面传来侍卫的禀告声:“王爷,来了。”

他站起来,一直踱到外殿。两侍卫拖着一名宫人,划过涂金的青砖地面,啪地一放手,那宫人像软柿子瘫趴在肖彦的脚下。

肖彦轻笑,靴尖猛抬起宫人的下巴,抖成师糠的宫人一见肖彦,赶紧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知道本王为何请你来吗?”肖彦慢条斯理道,“听说安公公模仿本王字体,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本王很好奇,想向安公公请教请教。”

安公公哭丧着脸:“奴才也是奉旨行事,天命难违,请王爷恕罪。”

两边的侍卫厉声喝道:“天命大,还是王爷的命令大?”

“那是那是,当然是王爷的命令大。”

肖彦蹲下身,将手中的信函往安公公的眼前晃悠:“这封信是安公公的杰作吧?皇上想见珉妃娘娘,你又写信又驱车的,一定很劳顿。”

安公公一张肥脸委屈成一团:“为此事奴才还被皇上骂了一顿,说奴才定是哪个地方出了差错,把人搞错了。”

肖彦收起信函,继续讯问:“除了这事,安公公还帮皇上干了些什么?”

“没有了,奴才就干了这一次。”安公公慌乱地解释。

“皇上养了你四、五年,就为了干这事?”肖彦不相信,安公公坚执这一说辞,不肯改口。肖彦手一挥,安公公杀猪般的吼叫,两名侍卫架起他就走。

天逐渐黑了,寝殿里的蜡烛燃得通明。侍卫一进帘子,朝着在里面反复徘徊的肖彦禀道:“王爷,安公公招了。”

玉娉婷  人生有情泪沾臆(一)

肖彦信手披上一件纹锦裘袍,大踏步往寝殿外走。绕过迂廊,转入一室偏殿,遍身血污的安公公倒卧在地面上,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将袍打扮的阮将军肃立一旁。

肖彦瞥了安公公一眼,甩袖走到了临窗的梨木榻上坐下,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茶盏:“说吧。”

安公公断断续续地招认:“……皇上说,您把持朝政,权势过大,需提防着点……模仿您的笔迹实是为了以备后患……您兵权在握,皇上始终未敢动,就……就用到女人那里去了。”

肖彦手掂茶盏,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意。殿内的空气凝重得让人不得呼吸,许久,肖彦才吐出一口气,慢慢地浅抿一口。

“还有吗?”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锐利的目光射向安公公,仿佛要从安公公身上找出藏匿极深的秘密似的。

“四年前……腊祭日一过,皇上让奴才写了封信给晋王妃娘娘……”

肖彦闻言,手中的茶盏倏然掉落,炸声四响,像晴天听得一声震雷,震得他无法动弹。

积郁日久的苦痛无法抑制地撕扯着他的心,却比初听到她的死讯时更加的痛。

他大叫一声,记忆的大门豁然洞开。

“肖彦。”床上的冷霜儿悠然唤着,声音柔和。凌乱的黑发散到了半边。寝殿里的烛火并不明亮,斑驳的光影里,她明亮到藏不住一丝柔情的眼神注视着他,原本冷凝的脸上换了切切的温存。

这是他与她的初夜,等待了将近一年,他却如同浸入无底的水潭里,深深的失望。

他抽身而起,在他起身的同时,她绝美的脸黯淡了下来。

……

自己的亲哥哥,不是没料想过,实是不敢想。

而每次想到那段往事,就觉得切肤的痛铺天盖地,连带魂魄,都是痛的。

阮将军的声音铮铮有力:“王爷,老臣斗胆进言。皇上固有聪慧仁厚的一面,但为人为事颇多自相矛盾之处。国库紧张,他越过得放荡不羁,荒诞无度;王爷忠心扶保,他又多疑自卑。是天子,未必能治得了天下。老臣敬佩王爷的雄略、才智、气度,王爷的治国之术远非一般枭雄可以相提并论。”

肖彦摆了手,脸上染着痛苦的表情。

“他还是个孩子……”

几个字就耗尽他的力气,他颓然靠在梨木榻上。有些乌暗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眸光流动间,却是滚然而出的一滴泪。

入午时分,肖彦的马车辘辘行驶在通往皇宫的御道上。肖彦蜷缩在车内,还是抵不住一阵阵寒冷深深地逼进。车轮碾石的声音单调而沉重地响彻在清寂的道路中,他的唇紧紧抿着,深邃的眼睛里清得不见一丝渣滓,似望着车顶,也似落在极遥远的地方。

想起阮将军的话,他突然自嘲地笑了。

英雄,亦是寂寞的。

肖沐的寝宫是三进的院落,十二月的天空,即使是太阳迷蒙地耀出光芒,还是寒冷得连呼吸都被冻结住了。

肖彦独自一个人走着,这座奢华的皇宫中,肖沐常去的花园依然万木苍郁。月亮门前的梨树上压满了厚实的雪凇,寒梅抖然绽放,他信步走到树下,雪凇纷纷扬扬地坠落,他抄起一把,轻轻地揉搓着。

花园深处的肖沐正在和几名宫人玩打雪仗,他抱头躲过了一记飞来的雪球,抓起地面上的积雪快速地揉成一团,极尽华贵的双纹浅青缎袍,却已经是脏污一片。他并不计较,使劲地将手中的雪球扔将过去,又兴奋地叫嚷着。

寒气弥漫的白日,肖彦失神地站着,依稀中的自己,还是很小很小的样子,拉着同样瘦小的哥哥。他们滚打在这片雪韵花娇的世界里,谧静安详的天空中回荡着他们稚嫩而惬意的笑声。

那样一个纷乱的年代,战云四起,硝烟落满大地。他们的父皇纵马驰骋在沙场,留下一宫的女人孩子寂寞地守着这寒冷的冬天。

这一日的肖沐,竟比往日来得稍晚。年长一岁的肖沐作为皇长子被留在自己的母后身边,他满面通红地望着弟弟,怯怯地说道:“皇弟,那个男人又来了。”

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母后的寝殿外,繁丽精致的锦绣幔帐正一浪一浪地扑打着他们惶惑的脸。母后头上的璎珞、珠翠云片被扔得遍地都是,迤地的锦袍四向分散,现出浓丽的花鸟图案。静到极处的屋内只有沉沉的喘息声,缅玉鼎里燃着龙涎清香,袅袅的烟雾后面,两个重重叠叠渺茫的身影。

肖彦懵懂无知地转过了眼睛,却见皇兄的神情很古怪,唇在止不住地颤抖,双颊上晕染了两抹嫣红,眸子里滟光交织,变幻迷离。

他急速地拉着肖沐逃离了母后的寝宫,肖沐在殿外被雪滑了一跤,他终于呜咽着哭了起来。

父皇回来了,没多久,他们的母后失去了踪影。

兄弟俩终于住在一起,肖沐哭着问:“皇弟,我也会死吗?”

肖彦抚住皇兄的肩,郑重地拍了两下:“别怕,有我在。等我长大了,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肖沐听话地点头,一双冰凉的手臂抱住了他,肖沐的手很柔软,然而冰冷,瑟瑟地抖着。

树荫下的肖彦深深地呼吸着,片刻后,才意识到口中弥散着沉重的苦涩,呼吸之间,那股苦味已经渗进了他的胸口。

他悄悄地离开了皇宫。

玉娉婷  人生有情泪沾臆(二)

夜晚时分,龚母早早睡下。火炉子烧得正旺,穿针借着烛光细细地绣着琬玉的锦缎。窗外,微风乍起,如细雨刷刷轻落,一连数日的晴朗天,将原来积得厚实的冬雪融了个干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一直呆在龚府里,珠璎三天两头捎来消息,肖彦那里任何音讯都没有,听说他大部分时间去了南营大帐,连主事的陈徽妃也很难见到他了。

得不到肖彦的回应,珠璎却给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琬玉的病势加重了。难过之下,穿针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开始抓紧赶绣手中的女红。

纤纤金丝比头发更细更长,似乎也更柔宛,细得难以捉摸的一线线金芒,却浮光耀烁,明亮得让穿针双目灼痛。她绣得专注,各处花纹的精要处以翡翠鸟的锦羽捻线绣制,羽绒茸茸,微微凸起,花的正瓣盘钉出蹙金鸟瞳的小珍珠,月影烛光之下,一幅金辉丹华的彩绣雾一般的铺开。

已是腊月二十,家家户户开始忙着过年。娘的屋子暖煦如春,她很希望就这样无悲无喜地淡淡绣下去。

“针儿,怎么还没睡?”龚母披着棉袍站在爱她的面前,“大半夜的。”

穿针抬头,笑道:“快好了,娘,您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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