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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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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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觉地挺了挺身,忽听小谢弟弟缓缓地开了口:“秦姑娘,那里……并不是酒楼……”他的语声里听得出些微犹豫的停顿,我屏着气等他的下一句,他却就此没有了后文。

原本,听了小谢弟弟这一句话,应该是我恰好就坡儿下驴的良机,只消顺水推舟地说两句诸如“原来如此,那就改换别地”之类的话,这番尴尬就顺顺当当地免了,多亏了小谢弟弟那两句话,不管那红绸房子里是什么,谁的颜面都不会伤着。可是,我这人,总是有些拗劲儿的。我瞧着王伯当那个样儿,心里总像是有一股火在窜,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

“是这样,”我听到自己在说,这似乎是理智之外的言辞,可我却已不知如何刹住这话儿,“那么那房子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小谢弟弟的脸倏地红了,一双手又不自觉地扳着腰带,双眼低垂,怎么也不肯看我,说出话来竟是有些含糊:“我……我不知道……”

小谢弟弟是知道的,我一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看着他那一番窘迫,我心里有些歉疚,正想着就此作罢,也不要再难为小谢弟弟了,却不料,目光一晃,又扫到了那一个人。这一回,他索性站直了,仰着脖子,把大半个背让给我。这一看他,我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又成了南辕北辙:“既是这样,那我们不如进去瞧瞧吧!”我装作一派天真无邪,只拿浑然不知当作借口。

没想到,我这一句话,竟点着了炸药包。王伯当本来虽然面上不屑,但总算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听我这样一说,他竟突然发作了。只见他左手用力一甩,就连受伤的右手也猛地抖动了一下,干脆地旋转身,扭头就走,一声低哼终于从他的鼻翕间透了出来,很快便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

我怔怔地看着王伯当的背影,心里竟已全然忘了作何想法,只是呆呆地楞着神。小谢弟弟到底是个好孩子,早已急得俊脸通红,呐呐地跟我说着道歉的话。我也没在意,只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等我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小谢弟弟也已离开去追王伯当了。

我仰脸又瞧了瞧那扯满红绸的房子,那块匾额依旧高高地悬在门上,这回没有人催我了,可我也再没有了去一看究竟的兴致。兴味索然地拉过我的白马,也懒得骑上去,只是慢悠悠地有一步没一步地找着回去的路。

我刚走了几步,身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声音急急地喊:“秦姑娘!”

我一愣,停下脚步,也不愿回头,只闷闷地低头等着。不一会儿,小谢弟弟从后头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来,第一句话便是:“秦姑娘,谢映登替三哥给姑娘赔不是。”

我冲他笑了笑,这个孩子就是可爱,一句话已兜揽了两个人的过错。

他见我不回答,便自己走了过来,和我并排,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马缰,替我带着马,慢慢地往前走。

“三哥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前几日才受了伤,总是不便。又加三哥心气儿高,这次在一些船夫手里折了戟,他心里总是不好过。况且……”

小谢弟弟一路说,我一路听着,忽听他来了一个“况且”,正有些纳闷,却不料他又没有了下文。

我垂了头,又继续往前迈步,他不说,我也兴致缺缺不想再问。

刚走了几步,我的耳根子忽地有些发烫。我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难道……是因为小谢弟弟一直在看我?我不敢抬头,就怕目光一扬正撞见小谢弟弟的眼睛,又闹得两人都免不了尴尬。

又是许久无话,小谢弟弟忽地转了口:“秦姑娘,你若喜欢,映登就陪姑娘去那红绸楼里走一遭可好?”

听了他这一句话,我倒是着实地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移开了目光才问:“谢公子没有什么不便吗?”

我没有像惯常那样叫他“小谢弟弟”,现下我实在没有了玩笑的心境。本以为一声“谢公子”这寻常的称呼可以让他泰然处之,不料那个孩子的脸竟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耳后根,脸颊处发烧似的殷红都快教我担起心来,偷眼打量,额角还有沁出的汗珠。

“没……没有……”短短两个字,他竟说得磕磕巴巴,让我禁不住又深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总算淡了少许,不像是在发烧了,可不知为什么,额角的汗却越发清晰了。

我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只点点头便停住了步子,暗示他决定行程,我自会跟着。

他怔了片刻才带着马往回走,我便落后半步跟着。又看到了那栋红绸房子,小谢弟弟停下步子,伸手打了个响指,早有几个人迎出来,带走了马。

有好一会儿,小谢弟弟并没有动步子,我有些奇怪,可是他不动,我便也站着。

“映登想烦姑娘一件事。”他说得很慢,可尽管语速不快,语气之间却是很坚决,没有半分犹豫的迟缓。我默默点了点头,他便又继续往下说:“姑娘可否莫再以‘公子’称呼映登?”

这回,我是认真地大愣了愣,没想到小谢弟弟如此正式的开场,就是为了说这事儿。我不禁一笑,歪着头看他,回了一句:“我若是‘姑娘’,你可不就是‘公子’吗?”

他一怔,目光又游移地晃了起来,好半天儿,“小瑶……”他的声音低得我几乎听不见。

“小谢弟弟。”我说,我没有叫他“映登”,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已是显出了十分的满足。

我跟着小谢弟弟往那房子里走,我已经意识到,这栋房子绝非我先前想象的是什么青楼花街。我这次出来并没有换男装,只是一般普通的女儿装束,哪有一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女子逛青楼的。

走到门口,我略停了停,仰起头,终于看清了这栋楼的匾额,宽大的梨木面儿上,横书五个正楷字:潞州绸大成——没想到,这一栋楼,竟是绸庄。

潞州的绸缎素有美名,潞州出产的绸料有潞绸之称,远近州县的人们都爱在潞州扯几匹绸布。难怪一家绸庄,竟有如此的气派。

大约是看小谢弟弟和我显然不是穷人,绸庄里早有人来引着我们直接上了楼。没想到,这绸庄里头竟比外头还豪华。楼梯用上好的木材不说,竟还用绸缎细细地包了扶手和踏级。

随着来人一路走去,我看到了好几个从楼上下来的客人,都是女客,有好几个身后还跟着丫鬟。我先已对她们大胆艳丽的衣着有些不惯,又突然发现,那几个女子看到小谢弟弟时,脸上无一例外地起了明显的变化——春意盎然的眼睛,含羞低头,从眼角暗送秋波,唇边那一抹似笑非笑,仿佛认识已久,轻轻一抿,又像是带着倾慕和渴盼……我偷瞥了一眼小谢弟弟,只见他肃容垂首,目不斜视,只顾一个劲儿地沿着楼梯往上走,我这才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听到这栋楼,小谢弟弟和王伯当的神色都变了。这一栋楼,虽然不是柳巷花街,却是常待一些妖娆媚艳的姑娘们的。

明白了这一层,我也无心再逛下去了,可是,既已进来了,就这样出去显然说不过去,看看小谢弟弟的处境比我还尴尬十倍,也只得硬着头皮挺下去。

上了楼,我们被领进了一间铺满各色绸缎的屋子,来人捧起一匹,刚想以三寸不烂之舌博得一笔生意和一点赏钱,就被小谢弟弟一个严厉得近乎凶狠的目光吓退了,把整间屋子留给了我和小谢弟弟。

我看看门,看看屋子,又看看小谢弟弟,这样的无所事事实在是又沉闷又难捱,我只好走到一边,装着翻检绸布。

我就这么翻了半天,毫无结果。这里的绸缎,料子材质都是上好的,只是图样和颜色,都太过妖冶和花哨,实在与我的兴趣不合。看了一圈,又一次两手空空站着发呆了。

“这些绸缎小瑶可还喜欢?”

问这话的是小谢弟弟,尽管我知道小谢弟弟一直是个好孩子,可还是禁不住白了他一眼。明知故问!没有错,这孩子分明早看出了我在懊恼,偏还要拿话挤兑我一回,还不就是要报我把他拽进这楼里的仇么……

他既这么说,我便存心要跟他抬个杠,开口道:“唔,还行吧,料子确实是不错。可是我不明白,不过是一家绸缎庄,王公子究竟是为何负气而走呢?”

他斜了我一眼,仿佛是不相信我竟还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的脸上渐渐地像是显出了些气恼,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不料隔了半晌,他仍旧是答了,只是语声中多少是带着些怨气:“这家店绸缎不上品,名声也不好,况且……”

我心里一动,这已是小谢弟弟今天第二次说“况且”了,他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我呢?我拿眼睛直盯着他,不肯放松,这次,我可不想再让他打马虎眼混过去了,究竟他是在“况且”什么?

小谢弟弟被我看得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强忍着撑了半日,终于还是耐不住,急急地开了口:“况且还为着……”说到紧要处,小谢弟弟竟又一次顿了。我又挺了挺身,越发专注地凝视他。忽然,他突地将一句话冲口而出:“为着……”

最后一个字声音极轻,他又说得含混,我根本没有听清,可是,看他的口型,竟隐约像是个“你”字。我暗地里把这话连起来含在舌尖:为着……你……我的脑子一阵发晕,仿佛连“你”这个字的含义都不明白了,茫然间,心头却又猛烈地突突跳个不停。为着……你……?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的,只依稀记得仿佛是小谢弟弟把我送回了二贤庄。

等我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身子有些发软,睁开眼睛望出去,视野总有些模模糊糊的。二哥坐在我的床前,见我醒来,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口气他大约是憋了一个晚上,把眼睛都熬抠了。

二哥告诉我,昨晚上我回来不久就开始发烧,到了后半夜,开始说起胡话来。单雄信差人连夜请了潞州最好的大夫,又是开药又是用针,单家的下人摸着黑,几乎敲遍了潞州所有医馆药铺的门。到了第二天,情况才有所好转,尽管烧还没有退,可看上去,睡得安稳多了。一直到晚上,才总算醒了。

我张口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二哥皱了眉不肯让我再多说,几个丫鬟送来了银耳汤,服侍我一口一口地喝了。我肚里本就空着,只是这一病就不觉得饿了。这一碗银耳汤又温热又清甜,喝了下去,我开始觉得好过了些。

丫鬟们收拾了餐具便退走了,二哥替我掖了被子,想劝我多睡会儿,我渐渐地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可仍是想捱着,稍一阖眼就看到那个人,嘴里说着“为着你”,却是一忽儿笑,一忽儿又耸眉瞪眼。我也想弄明白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笑的那个?还是凶的那个?可是略想想,头就痛得要炸开似的,身子不自觉地挣扎,盖的被子也脱开了。

有人轻轻走过来,重又帮我理好被褥。我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静了半刻,我问他:“二哥,为什么对于有的人来说,一些事就非要去做不可呢?”我心里想着王伯当,不管他是不是……为着……我不懂,为什么他要当众让我难堪,不过是一家绸庄,就算名声不好他不愿进去,当场甩脸走开一定是最糟糕的解决办法之一。

这一句问话我多少是因为感慨,可没有想到,二哥却是沉吟了好半晌,脸都紧了,仍是未作半声。

“小丫,”二哥忽地朝我弯下身来,那双眼睛里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迫切,“有些事,尽管很难,很苦,也危险,可是必须要去做。”我呆呆地看着二哥,虽然因为发烧,我的脑子转得颇为迟钝,但还是直觉地感到,二哥说的和我刚才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儿。二哥轻叹了一声,这一顿,语声更低了下来:“小丫,倘使有一天,二哥因为这个,做了什么让娘、大哥和你为难的事,你会怪二哥吗?”

二哥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在摇头了。我并没有听懂二哥话里的意思,可是若说会怪二哥,我是不信的。我对二哥有完全的信任,若是二哥觉得必须要去做的,那便一定是非做不可的。

二哥见我摇头,才总算露出了一丝笑,他的眼睛已不在看我了,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若是能为爹报了仇,娘也能安心……”

我看着二哥,恍惚间竟像是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我来不及细想,病中格外困顿,不知不觉又睡去了。

都说往常鲜得病的人一病起来总是不轻,这回我算是亲身实践了。这一辈子,大概是从小习武,记忆中就从没有过什么病,连感冒发烧都很少。这次在二贤庄,突然病倒,直上了第五天还未见全好,二哥却要启程了,说是离家久了,要急着回家看娘。自从那天二哥对我说了那番含义不明的话,我开始格外注意二哥。之前在二贤庄,我只顾着吃喝玩乐,享受单家的豪华日子,天天都能见着二哥,我也就满足地不肯再动什么心思。可这些天,我发现,二哥在二贤庄,并不是像我原先想的那样,清闲地养病。单雄信每次约二哥赏花饮酒,二哥回来总是心事重重的。这几日我病着,除了去听、去看,再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发现,二哥和单雄信每一次会面都是在商谈同一件事,而这件事必定是和绿林、和朝廷、和前朝众多的亡国将领有关。

爹和祖父都是在前朝为官,隋兵进关时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这些年,我们母子四人虽是在隋朝的统治下生活,可我知道,无论是娘还是两位哥哥,都没有一刻忘记过国破家亡之恨。单雄信不满朝廷,想要拉拢二哥,这本来与二哥的意思相合。然而二哥一边想要替爹和祖父报仇,另一边却又在顾虑我们娘儿仨,谋反可是重罪,闹不好就是满门抄斩。二哥怕连累我们,好一阵子都下不了这个决心。可是,我病的这几日,二哥终于是决定了。

二哥急急要走,我并没有多问。二哥若只是着急回家,他一定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不管多久,他都会等我病好。可这次,二哥把我托付给单雄信独自启程,一定是和他与单雄信商谈的事有什么关系了。这事儿多半拖不得,或者就是不便与我同行。我只是看着二哥笑,告诉他,我会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就快点回家,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二哥要走的前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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