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帘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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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帘幽梦-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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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的手腕,哭著喊:“请你让我去,求你让我去吧!求你,求你!让我去……”

母亲大声的呻吟,挣扎著站了起来,摇摇摆摆的扶著沙发,哭泣的说:“我也要去!我要去看绿萍,我的绿萍,哎呀,绿萍!绿萍!”她狂喊了一声:“绿萍呀!”就又倒进沙发里去了。

费云帆放开了我,慌忙扑过去看母亲。我趁这个机会,就直奔出了房间,又奔出花园和大门,泪眼模糊的站在门口,我胡乱的招著手,想叫一辆计程车。费云帆又从屋里奔了出来,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医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须平静下来!我已经叫阿秀照顾你母亲了!来吧,上车去!”

我上了费云帆的车,车子发动了,向前面疾驶而去。我用手蒙著脸,竭力想稳定我那混乱的情绪,但我头脑里像几百匹马在那儿奔驰、践踏,我心中像有几千把利刃在那儿穿刺,撕扯。我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望著车窗外飞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浑身颤抖,觉得必须诉说一点儿什么,必须交卸一些心里的负荷,于是,我发现我在说话,喃喃的说话:

“我杀了他们了!是我杀了他们了!我前晚和绿萍谈过,她爱楚濂,她居然也爱楚濂,楚濂说今天要找她谈,我让他去找她谈,我原该阻止的,我原该阻止的,我没有阻止!我竟然没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我阻止!……”费云帆伸过一只手来,紧紧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痉挛著的手,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他那强而有力的紧握下,我的痉挛渐止,颤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车子停了,他熄了火,转头看著我。

“听我说!紫菱!”他的声音严肃而郑重。“你必须冷静,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怨不了谁,也怪不了谁,你不冷静,只会使事情更加难办,你懂了吗?你坚持来医院,看到的不会是好事,你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直视著费云帆。

“他们都死了,是吗?”我颤栗著说。

“医院说他们没死,”他咬紧牙关。“我们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急诊室的,但是,我进去了,人间还有比医院急诊室更恐怖的地方吗?我不知道。随后,我似乎整个人都麻木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绿萍,正从急诊室推送到手术室去,她浑身被血渍所沾满,我从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我从不知道人体里会有那么多的血……我听到医生在对面色惨白的父亲说:

“……这是必须的手术,我们要去掉她那条腿……”

我闭上眼睛,没有余力来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费云帆的胳膊里。一帘幽梦18/4010

似乎在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几句话:“人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

我却没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会变得这样快,变得这样突然,变得这样剧烈。一日之间,什么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快乐、欢愉、喜悦……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悲惨、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变成我刻不离身的伴侣。依稀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编织她美丽的“一帘幽梦”,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见了,无影无踪了!坐在窗前的,只是个悲凉、寂寞、惨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妇人。家,家里不再有笑声了,不再是个家了。父母天天在医院里,陪伴那已失去一条腿的绿萍。美丽的绿萍,她将再也不能盈盈举步,翩然起舞。我始终不能想清楚,对绿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残废更幸运一些。她锯掉腿后,曾昏迷数日,接著,她有一段长时间都在恍恍惚惚的状况下。当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活了,接著,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惊而恐怖,然后,她惨切的哀号起来:“我宁愿死!我宁愿死!妈妈呀,让他们弄死我吧!让他们弄死我吧!”母亲哭了,我哭了,连那从不掉泪的父亲也哭了!父亲紧紧的搂著绿萍,含著泪说:

“勇敢一点吧,绿萍,海伦凯勒既瞎又聋又哑,还能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条腿,可以做的事还多著呢!”

“我不是海伦凯勒!”绿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伦凯勒!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宁愿死!”

“你不能死,绿萍,”母亲哭泣著说:“为我,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们的命哪!还有……还有……你得为楚濂活著呀!”于是,绿萍悚然而惊,仰著那满是泪痕而毫无血色的面庞,她惊惧的问:“楚濂?楚濂怎么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还不能来看你,但是,他就会来看你的。”“他——他也残废了吗?”绿萍恐怖的问。

“没有,他只是受了脑震荡,医生不许他移动,但是,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哦!”绿萍低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疯狂般的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来见我,我不要他见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个残废,我不要!我不要!妈妈呀,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她那样激动,那样悲恐,以至于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让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那和被单几乎一样惨白的面颊,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发,和那睫毛上的泪珠,只感到椎心的惨痛。天哪,天哪,我宁愿受伤的是我而不是绿萍,因为她是那样完美,那样经过上帝精心塑造的杰作。天哪,天哪!为什么受伤的是她而不是我呢?

楚濂,这名字在我心底刻下了多大的痛楚。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情况比绿萍更坏,他的外伤不重,却因受到激烈的脑震荡,而几乎被医生认为回天乏术。楚伯母、楚伯伯和楚漪日夜围在他床边哭泣,我却徘徊在绿萍与他的病房之间,心胆俱碎,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可是,四天后,他清醒了过来,头上缠著纱布,手臂上绑满了绷带,他衰弱而无力,但他吐出的第一句话却是:“绿萍呢?”为了安慰他,为了怕他受刺激,我们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楚伯母只能欺骗他:“她很好,只受了一点轻伤。”

“哦!”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如释重负。

我的心酸楚而苦涩,泪水满盈在我的眼眶里,有个问题始终缠绕在我脑际,就是当车祸发生时,楚濂到底和绿萍说过什么没有?据说,他们是五点半钟左右在青潭附近撞的车,那正是去小树林的途中,那么,他应该还没提到那件事。站在他床边,我默默的瞅著他,于是,他睁开眼睛来,也默默的著我,我竭力想忍住那在眼眶中旋转的泪珠,但它终于仍然夺眶而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对我挤出一个勉强的、虚弱的微笑,轻声的说:

“不要哭,紫菱,我很好。”

泪水在我面颊上奔流得更厉害,我继续瞅著他。于是,基于我们彼此的那份了解,基于我们之间的心灵相通,他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他虚弱的再说了一句:

“哦,紫菱,我什么都没说,我还来不及说。”

我点头,没有人能了解我在那一刹那间有多安慰!我那可怜的可怜的姐姐,她最起码在身体的伤害之后不必再受心灵的伤害了。楚濂似乎很乏力,闭上眼睛,他又昏沉沉的睡去。楚伯伯、楚伯母、和楚漪都用困惑的眼光望著我,他们不知道楚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也根本用不著知道这话的意思了。因为,我深深明白,这可能是一个永远不会公开的秘密了。楚濂在进院的一星期后才脱离险境,他复元得非常快,脑震荡的危机一旦过去,他就又能行动、散步、谈话、和做一切的事情了。他并不愚蠢,当他发现绿萍始终没有来看过他,当他发现我并未因他的脱险就交卸了所有的重负,当他凝视著我,却只能从我那儿得到眼泪汪汪的回报时,他猜出事态的严重,他知道我们欺骗了他。他忍耐著,直到这天下午,楚漪回家了,楚伯伯和楚伯母都去绿萍的病房里看绿萍了。只有我守在楚濂的病床边,含著泪,我静静的望著他。

“说出来吧,紫菱!”他深深的望著我:“我已经准备接受最坏的消息!绿萍怎么了?”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她死了吗?”

我摇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泪珠却沿颊奔流。他坐起身子来,靠在枕头上,他面孔雪白,眼睛乌黑。

“那么,一定比死亡更坏了?”他的声音喑哑:“告诉我!紫菱!我有权利知道真相!她怎么样了?毁了容?成了瘫痪?告诉我!”他叫著:“告诉我!紫菱!”

我说了,我不能不说,因为这是个无法永久保密的事实。

“楚濂,她残废了,他们切除了她的右腿。”

楚濂瞪著我,好半天,他就这样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我,接著,他把头一下子扑进了掌心里,他用双手紧紧的蒙著脸,浑身抽搐而颤抖,他的声音压抑的从指缝中漏了出来,反复的,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我坐在他的床沿上,用手按住他的肩头,试著想稳定他激动的情绪,但我自己也是那样激动呵!我轻轻的、啜泣的低唤著:“楚濂,楚濂!”他的手慢慢的放了下来,一把握紧了身上的被单。

“我从大学一年级起就骑摩托车,”他喃喃的说:“从来也没有出过车锅!”“不怪你,楚濂,这不能怪你!”我低语说:“你那天的心情不好,我不该把那副重担交给你,我不该去探索绿萍内心的秘密,我更不该让你去和绿萍谈,我不该……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住口!”他扬起头来,用一对冒火的、受伤的眸子瞅著我:“我不要别人帮我分担罪过,我也不要你帮我分担罪过,你懂了吗?”他咆哮著,眼睛里有著血丝,面貌是狰狞而凶恶的。我住了口,望著他。在这一刻,我只想抱住他的头,把他紧揽在我的胸口,然后和他好好的一块儿痛哭一场。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我在他的眼底看出了一缕陌生,一种我不熟悉的深沉,我不了解的恼怒,我退缩了,我悄悄的站起身来。于是,他转开头,避免看我,却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

“绿萍吗?”我怔了怔:“她不愿意见你。”

“因为恨我吗?”他咬著牙问。

我默然片刻,却吐出了最真实的答案。

“不。因为太爱你。她……自惭形秽。”

我没有忽略他的震颤,我也没有忽略他的痉挛。我悄悄的向门口退去,正好楚伯伯走了进来,他惊疑的望著我,于是,我很快的交代了一句:

“我把绿萍的情况告诉他了,楚伯伯,我们不能瞒他一辈子!”我跑出了楚濂的病房,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转了弯,走到绿萍的病房前。在绿萍的病房门口,我看到母亲,她正和楚伯母相拥而泣,楚伯母在不停口的说:

“舜涓,你放心,你放心,我们濂儿不是那样的人,他会好好的待绿萍的!我跟你保证,舜涓,就凭我们两个的交情,我难道会亏待萍儿吗?”我走进了绿萍的房间,她仰躺著,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些天来,她已经不再闹著要寻死,只是变得非常非常的沉默。这种精神上的沮丧似乎是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医治的,我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望著她。她憔悴,消瘦,而苍白,但是,那清丽如画的面庞却依然美丽,不但美丽,而且更增加了一份楚楚可怜和触人心弦的动人。她凝视我,慢吞吞的说:“你从那儿来?”“我去看了楚濂,”我说,静静的凝视她。“我已经告诉了他。”她震动了一下,微蹙著眉,询问的望著我。

“你不懂吗?”我说:“他们一直瞒著他,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好起来了,所以,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

她咬住嘴唇,泪珠涌进她的眼眶里,她把头转开,那些泪珠就扑的滚落到枕头上去了。

我弯下腰,拿手帕拭著她的面颊,然后,我在她床前跪下来,在她耳边轻声的说:

“听我说!姐姐,如果他爱你,不会在乎你多一条腿或少一条腿!”她倏然掉过头来瞪著我。

“但是,他爱我?”她直率的问,她从没有这样直率过。

我勇敢的迎视著她的眼睛,我的手暗中握紧,指甲深捏进我的肉里去,我一字一字的说:

“是的,他爱你。”绿萍瞪视了我好一会儿,然后,她慢慢的阖上了眼睛,低语著说:“我好累,我想睡了。”

“睡吧!姐姐!”我帮她拉拢被单,抚平枕头。她似乎很快就睡著了,我站起身来,默默的望著她那并不平静的面孔,那微蹙的眉梢,那泪渍犹存的面颊,那可怜兮兮的小嘴……我转过身子,悄无声息的走出了病房。一帘幽梦19/40

第二天,我拿著一束玫瑰花去看绿萍,母亲因为太疲倦了而在家中休息。我到了医院,穿过走廊,却意外的看到父亲正在候诊室中抽烟,他没有看到我。我猜绿萍一定睡著了,所以父亲没有陪伴她。于是,我放轻了脚步,悄悄悄悄的走向绿萍的病房门口,门阖著,我再悄悄悄悄的转动了门柄,一点声息都没有弄出来。我急于要把那束玫瑰花插进瓶里,因为绿萍非常爱花。但是,门才开了一条缝,我就愣住了。

门里,并不是只有绿萍一个人,楚濂在那儿。他正半跪在床前,紧握著绿萍的手,在对她低低的诉说著什么。

要不偷听已经不可能,因为我双腿瘫软而无力,我只好靠在门槛上,倒提著我的玫瑰花,一声也不响的站著。

“……绿萍,你绝不能怀疑我,”楚濂在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爱著你,已经爱了那么长久那么长久!现在来向你表示似乎是很傻,但是,上帝捉弄我……”他的声音哑了,喉头哽塞,他的声音吃力的吐了出来:“却造成我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下来向你求爱!”绿萍哭了,我清楚的听到她啜泣的声音。

“楚濂,楚濂,”她一面哭,一面说:“我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求爱?我已经不再是当日的我……”

楚濂伸手蒙住了她的嘴。

“别再提这个!”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你的腿,何况,那条腿也该由我来负责!”

“楚濂,你弄清楚了吗?”绿萍忽然敏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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