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元起出声,杨度微微抬头,眼睛越过报纸间隙看了过来。
孙元起便问道:“皙子,你和齐白石很熟么?”
杨度收回目光,随口答道:“当然熟!我们既是同门师兄弟,又是湘潭同乡,能不熟么?”
孙元起拍拍脑袋:可不是嘛,齐白石和杨度都是王湘绮的弟子。自己怎么忘了这一茬?不过他俩是湘潭老乡,这倒第一次听说:“你们都是湘潭的?”
“是啊,濒生是湘潭白石乡的,我则是湘潭姜畲镇的,两地相隔大约百十里地。”杨度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报纸。
孙元起猛然心中一动:“那你听过韶山冲么?”
“哦,听过,在我们姜畲西北五六十里的地方,那个地方不大,没什么名气。幸好你是问我,要是问濒生,估计他还真不知道!他们白石可在我们姜畲正南,离韶山冲足足两三百里地呢!”杨度边说边叠起手中刚看完的《申报》。
孙元起乐了:韶山冲没什么名气?没文化,真可怕!
二一一、底事昆仑倾砥柱
杨度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韶山冲?去过?有亲戚故旧在那里?”
你说,我会告诉你韶山冲是太祖爷的诞辰之地么?
孙元起掩饰道:“有个学生是那里的,你一说湘潭,我就记了起来。对了,你听过韶山冲有什么奇人异士没?”
古代可没什么义务教育,家境宽裕点的父母让孩子上私塾,读点启蒙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启蒙过程也是个残酷的筛选过程,只有极少数肯吃苦、有悟性、爱读书、记忆好的聪慧少年,有光宗耀祖的希望,才能接受家庭乃至家族的重点培养,获得接受进一步教育的机会,接触更高深的《四书》、《五经》。
可以这么说,古代能接触到《四书章句集注》的贫穷读书人,无一不是天资聪慧之辈,和今天能考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差不多。如果侥幸考中秀才,不得了啦,丝毫不亚于现在谁家闺女儿子考上清华、北大,绝对享誉一方!
只要是中国人,应该都知道太祖的生日是1893年12月26日。如此算来,太祖眼下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后世十五六岁,应该正在上高中;清末民初,普通人家的孩子才勉强小学毕业。不过既然是开天辟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太祖,自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后世毛粉是怎么评价太祖的?抛开政治、军事不说,诗词、书法、哲学、文章无一不冠以“大家”称号。这样妖孽的人物,怎么可能寂寂无闻呢?别说数十里之遥的姜畲,恐怕在湘潭也是名声大噪。
杨度闭上眼睛想了几秒,摇头答道:“没听说。”
“没听说?”孙元起有些吃惊。
杨度沉吟片刻,很肯定地回答道:“确实没听说过有谁!”
倒不是杨度孤陋寡闻,而是太祖青少年时读书本领确实太一般。他九岁开始在家乡韶山私塾读书,接受中国传统启蒙教育,这一读就是六七年,竟然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像刘师培,人家十二岁已经读完了四书五经。当然,也有能太祖志不在此,就像项羽小时候:识字,能写自己名字就行;学武,打赢一两个人没意思;要学就学打江山坐天下的本事!
总之,太祖学习成绩是一团稀烂。要是学习好,他早考上了北大、清华,也不会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后去北大当图书管理员受气啊!
反正在1909年,也就是今年秋天,他才会考进湘乡县立东山高等小学堂。一个小学生,怎么能让杨度这种目无馀子的狂生记住?
难道记忆出现偏差?还是蝴蝶一翅膀把真龙天子给扇没了?
孙元起只好郁闷地说道:“你那继续看报吧。”
杨度一目十行,半个多小时就翻完了那堆报刊资料,啜着茶水沉思片刻,才凝重地说道:“只怕大清亡国,就在这两年了!”
孙元起翻了翻白眼:这还用你说,十多年前我就知道啦!
“你说大清亡国之患是什么?”不待孙元起接口,杨度便径自说道:“大清亡国之患不是列强。列强入侵,所求小,则朝廷可以满足其贪欲;所求大,则中华南北十八省难以鲸吞,一旦全国四万万人民同仇敌忾,试问天下谁人能敌?也不是革命党。就凭那些热血上头的革命青年,闹闹事、搞搞暗杀,给大清添点乱还行,要指望他们造反,别说三年,就是十年也不成。在我看来,应该是满汉矛盾!”
孙元起还没来及反驳,杨度开始解释道:“入关以来,满汉问题一直是皇室的心头大患,乃至朝中一职两官,满、汉并用;各地总督多是满人,军权更非汉人所能染指。康、雍、乾诸帝在严厉防范汉人之余,也着力缝合满汉间隙,淡化民族色彩。到了嘉庆、道光年间,满汉之间已经相安无事,天下一家似乎近在眼前。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咸丰帝即位不久发匪便在金田起事。建国二百年,八旗子弟锦衣玉食,骑射征伐本领早已荒废,八旗绿营兵制也败坏殆尽。碰上小猫小狗闹事,他们还能凭借祖宗威名耍横,真遇见洪杨这类的悍匪,只有一败涂地。开始派赛尚阿去,不顶用;后来是向荣、和春,也无济于事。万般无奈之下,朝廷只有借重汉人,于是湘军、淮军相继崛起,天下称雄。
“满人视军权为禁脔,向来不轻假汉人,此番退让纯属事不得已。在戡定发匪、捻匪、回乱过程中,我汉人逐渐掌握地方上的军权、政权和财权,而满人只能困守中枢一块,等到眼看叛乱渐次平定,他们却马上跳出来夺权。这些权力都是汉人流汗流血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在争夺过程中,汉人开始抱团,从下意识反抗变成有意识对抗。不过天下承平,中枢总是比地方更占优势,朝中一道圣旨,难道地方上还能明目张胆抗旨不遵?汉人渐渐落了下风。
“好在这个时候宫里是西太后掌权,女主临朝听政,皇室宗亲们十二万分自然不乐意。等到战事一熄,满人贵族之间也开始内斗。要说西太后也真是了得,权术玩得出神入化,拉汉人打压皇室宗亲,拉满人打压南北洋势力,又拉又打,左右逢源,最后无论汉人、满人都要仰她鼻息,这才有了同光中兴。
“下面两党互斗,上位者坐收渔翁之利,西太后这一手本来也是皇家惯用伎俩。可惜西太后毕竟是女主,而且争斗一方中还有皇权的身影,她在时自然天下太平,但她一过世,两派便矛盾马上激化,局面开始失控,稍有不慎,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孙元起对京中局势也小有耳闻,便插话道:“袁项城开缺回籍,就是满汉矛盾激化的表现?”
杨度点点头:“不错。一直有谣传,说戊戌年政变时,是袁项城向荣文忠(禄)告密,才使得光绪帝功败垂成,被囚瀛台。摄政王是光绪帝的胞弟,隆裕皇太后是光绪帝的正妻,自然对袁项城恨之入骨。而且袁项城手握大量新兵,在军队中广置亲信,遍布私党,整个北洋军只知有袁宫保,不知有朝廷。
“即便把他调到军机处,人家假借庆亲王奕劻的权力,依然可以呼风唤雨,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朝局。你说朝中的满清贵族们能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么?所以西太后一死,摄政王等立马动手。要不是袁项城交际广泛,加上汉人官僚救护,恐怕早就进棺材了!”
孙元起皱着眉头:“既然袁项城已经打铺盖回家了,朝中那些人应该清静了吧?”
“哼哼,”杨度冷笑几声,“你以为袁项城横行直隶中枢,就靠手里那些大头兵?告诉你,袁项城的党羽密布朝野!军中不说,像前几天刚革职的邮传部尚书陈璧,以及现任邮传部尚书徐世昌、民政部右侍郎赵秉钧、礼部右侍郎严修,奉天巡抚唐绍仪、黑龙江民政使倪嗣冲等都是袁党。如不扫除干净,那些大人怎么甘心收手?”
孙元起咂咂嘴:看来此事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
杨度看了孙元起一眼:“你也别光顾着看热闹,小心自己也掉进去!”
孙元起笑了:“皙子说笑了吧?他袁项城倒霉,关我屁事!总不能因为我和他见过一面,都是汉人,朝廷就把我发配充军吧?要是这样,估计北京官员一大半都得吃牢饭。”
“倒不是因为这个,”杨度撇开扇子摇了几下,“同光以来汉人势力凡分三系:财源则南洋,军事则北洋,中枢则汉官清流。要说领军人物,则数袁项城、张南皮二人。如今袁项城已被排挤而去,只怕张南皮独木难支。即便勉强支撑,依照香帅那吹毛求疵的脾气,中枢也没有清静日子。你是香帅的故吏,少不得跟着吃些挂落。”
孙元起嘟哝着:“我能说我跟香帅只有普通的上下级关系么?”
杨度有些无语:“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在湖北,他是总督,你是提学使;在学部,他是管部学士,你是左侍郎。别人眼里,你早已贴上了‘张党’的标签,这是你想撇就能撇清的?”
孙元起一肚子闷气:“他们怎么不说我是孙党?喏,你看,寿州中堂是我叔祖父,他的孙子是我学生,我经常到廉子胡同,我们都姓孙……这哪一点不比‘张党’更光明正大、更理直气壮?”
“可是寿州中堂没做过乡试主考,也没做过会试主考,只当过湖北学政,其余时间都在教光绪皇帝,根本没有什么门生故吏。加上他已经风烛残年,很少出现在朝堂之上,如何能自成一党?”
孙元起只好怏怏地说道:“好吧,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杨度以为孙元起是官场失意,反倒回过头劝他:“百熙不用介怀,这只是我的推测,想来满清贵族不会那么无智,在排挤袁项城之后又对香帅动手。如果再起冲突,进一步激化满汉矛盾,只怕会国将不国。”
孙元起有气无力地说道:“只怕想什么来什么。”
杨度顿时坐直身子:“须知满排汉,汉亦排满。当年刚毅曾说过,‘汉人强,满人亡;汉人疲,满人肥。’自乾嘉以来,汉人事实上在慢慢变强,而八旗子弟则在慢慢腐化,这是大势。所以汉人开始要求更多的权力,无论是朝中百官,还是地方士绅,乃至革命党人,无一例外。
“朝中满汉权争,治标不治本;革命党起事,则又太暴力;唯有推行君主立宪,既避免社会动荡,又能有效约束满清贵族的特权,尤其有利于汉人才俊在中枢大展拳脚。所以听闻预备立宪,大江南北翕然相应,各省各种社团层出不穷,大力推动立宪进程。
“去年查封政闻社在先,今年又驱逐袁项城。如果再排挤张南皮,只怕天下汉人,无论汉大臣还是汉人士绅都会对朝廷失去信任。革命党人趁机而起,大清亡国就在这两年了!”
二一二、野渡无人舟自横
孙元起心道:摄政王是光绪皇帝他老弟、宣统皇帝他老爹,大清就是他们家小菜园子,人家爱怎么玩就怎么玩、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只要不是外敌入侵、丧权辱国,大清亡不亡,关你我鸟事?瞧你这副忧国忧民相,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在椅子上换个姿势,孙元起才说道:“我们俩都是打酱油的,就别操人家卖白粉的心啦!”
“嗯,说什么?”杨度没听懂。
“我说,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儿。”
“怎么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杨度皱着眉头,“百熙,你现在已经是侍郎,跟以前提学使可大不一样,遇到此等朝廷大事,循例是可以上奏的。”
杨度这么说,并非他对大清有多忠诚,只是在大清治下久了,习惯了,突然剧烈变动难免有所抵触。就好像住的房子年久失修,自己骂骂可以,如果别人替天行道突然拆了它,心中还是难以接受。
再者,在杨度替孙元起规划的人生中,可没考虑大清亡国这个变因。现在满汉矛盾激化,形势大有脱离自己预测的迹象,杨度难免想把它重新控制在自己可掌控的范围。
“上奏有用么?如果上奏有用,还轮得到我写折子?”孙元起伸个懒腰,“我们还是考虑我们自己该做的事情吧!”
杨度也明白事已至此,非孙元起所能挽回,所以调转话题:“那你想做什么?”
谈到正式话题,孙元起打起精神来:“京师大学堂实在太混乱,我想改革一下。”
“啊?”杨度大吃一惊,“你想动京师大学堂?”
不怪杨度吃惊。虽然清末大力兴学,各地大学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但要说业内老大,还得数京师大学堂。按照张之洞最新制定的规矩,京师大学堂毕业生一律给予举人出身;其考列“最优等”的,以内阁中书尽先补用,并加五品衔;“优等”者以中书科、中书郎补用。这简直就是中央党校啊!冲着这政治地位,其他学校如何能比拟?
而且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也就是校长,是正三品,和各省提学使一个档次。但京师大学堂总监督是实缺京堂,比地方上的提学使高半级。孙元起虽然荣升左侍郎,也不过是从二品,如何能越过总监督对京师大学堂指手画脚?
孙元起兀自不觉:“没错,我就是要动动京师大学堂!大学堂是戊戌变法唯一仅存的硕果,当年叔祖父寿州中堂是第一任管学大臣,从谋划到创办、停办后又复办,他老人家悉心呵护辛苦支撑,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可如今京师大学堂是什么样子?
“学生在学校都带着差役,每到上课时间,教室中便一片差役‘请大人上课’的声音,把纸墨笔砚及茶水、烟具摆好,差役才告退。下了课,差役又来‘请大人回寓’,学生大人拍拍屁股便走,差役在后收拾杂物。上起体育课来就更热闹了,操场上时不时传来‘大人,向左转’、‘大人,向右转’的口令声。
“带着差役也就罢了,有些学生吃完晚饭,坐洋车就直奔八大胡同,打牌、看戏、捧名角、吃花酒,简直就是二世祖行径。老师也自甘堕落,隔三差五往八大胡同跑,师生见面还打招呼。京城都笑话说,京师大学堂师生,不仅要做同校师徒,还要做同门兄弟。真是斯文扫地!
“去年年底,京师大学堂聘请浙江举人陈汉章到学堂做教习。他到学校之后,得知大学堂毕业可以授进士、奖励翰林头衔,便甘愿做学生而不做教习,以取翰林足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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