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辉瓒失手将茶碗扣在桌子上,茶水流了一桌子也顾不上擦:“这、这也太出人意料了吧?”
瞧着程子寅的神色,也明显是不信占大多数。
何遂见他们不信,急忙说道:“何某光绪三十三年(1907)由方韵松(方声涛)主盟加入同盟会,你们找同盟会的同志一问可知。”
张辉瓒有些迟疑,低声对程子寅说道:“虎臣兄,方韵松是我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师兄,确实是个革命党。至于眼前这位,我就拿不准了。要不待会儿找个同盟会的问问?”
程子寅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何兄,你的身份我自会找人核实,只是你如何能确保吴绥卿(吴禄贞)吴统制是真心革命?你也知道,娘子关紧扼太行山井陉口,为山西与直隶之间为数不多的通道之一。一旦有失,不仅关系我们几千兄弟的身家性命,而且山西也将门户大开,天下革命形势会随之起伏。丝毫大意不得!”
何遂拍着胸脯说道:“程司令请放心,吴统制对于革命的忠心热忱千真万确,绝非何某一人独见,我们同盟会在第六镇的同志瞿寿堤、王孝缜、周维桢、张世膺、刘文锦等人都敢以性命担保!”
张辉瓒问道:“何兄,据我所知,陆军第六镇是袁慰亭多年经营豢养的老队伍,从上到下遍布袁氏的心腹爪牙,它的前任统制就是如今攻打武汉三镇的急先锋段祺瑞。吴统制刚到部队不久,究竟能有多少影响力?”
何遂闻言叹了口气:“张司令所言不差!陆军第六镇不少将校不知有朝廷、不知有革命,只知道忠于袁慰亭一人。去年载涛、良弼等想用日本士官派来抵制袁慰亭在北洋六镇中的势力,我们吴统制又贿通了庆亲王奕劻,才于12月获任第六镇统制。虽然吴统制到任后以‘烟瘾甚深,行同盗贼’为由,将第十二协统周符麟撤职,但陆军部根本不同意用我们推荐人选,而是另调二十四标标统吴鸿昌来署理。
“如今第六镇中袁氏爪牙,视吴统制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掣肘。清廷也怀疑吴统制是革命党,处处为难,企图架空,只是怕激起事变才没有现在动他。尽管吴禄贞尚难驾驭全镇,局面颇为困难。但是我们第六镇有不少革命同志,士兵也大多同情革命。只要举义之后诛杀若干首恶,必定可以让绝大多数人保持中立。如此一来,大事可成。”
能够自暴弱点的,要么是赤诚相见,要么是所图者大。程子寅沉吟片刻,才接着问道:“那你们吴统制打算怎么做?在石家庄率部举义,还是在娘子关前临阵倒戈?”
何遂道:“能否借地图一用?”
得到允许后,何遂在华北地图上比划道:“武昌起义爆发后,清廷宣布滦州秋操中止,命令所有参演部队返回原驻防地,但第二十镇张敬舆(张绍曾)统制和第二混成协蓝季豪(蓝天蔚)协统却以各种理由拒绝撤回奉天,又拒绝南下武汉。就在今天早上,他们突然联名发出通电,强硬要求清廷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同时,他们还扣压了清廷从欧洲购买由西伯利亚经京奉铁路运往汉口前线的大宗军火。
“张敬舆统制和我们吴统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同一期的同学,蓝季豪协统是低一级的学弟,他们交谊甚密,当时被称为‘士官三杰’。所以清廷今天午后给我们吴统制发电报,命他前往滦州宣慰劝导,其实也是想把他调离军队。在此千钧一发之时,我们吴统制决定率部举义反正。
“吴统制的意思是,北面联合张敬舆统制、蓝季豪协统,西面联合你们阎百川都督,三家共同出兵,克期会师北京,光复之功唾手可得。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听说第二十镇和第二混成协在滦州举行兵谏,程子寅、张辉瓒不禁大喜过望,相顾而笑。
等何遂说完吴禄贞的计划,程子寅道:“吴统制举义、滦州兵谏的消息都太过突然,我们一时也知道该如何应对。而且情况如此重大,我们必须尽快报告给阎百川都督。要不何兄在此休息片刻,我们一有情况就通知你,怎么样?”
何遂自然也知道这些情报太过重大,也太过紧急,山西军政府需要时间来核实与消化,便理解地点点头:“也好!不过事关重大,你们必须做到严格保密。而且吴统制接到清廷电报后也不能在石家庄驻留过久,希望你们在明早之前给出答案!”
二七三、剑外忽传收蓟北(下一)
送何遂去客房休息之后,程子寅、张辉瓒重新回到司令部。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陷入沉思,只有烛火不时随风跳动,让他们的身影在墙壁上左右摇动,才略略显出几分生气来。
半晌,程子寅开口问道:“石侯,你怎么看?”
张辉瓒斟酌着说道:“何遂所说的消息,对我们来说有两个非常关键:第一,吴绥卿是否真的准备举义?如果其中有诈,我们自然不用考虑太多,只管牢牢守住娘子关便是,想来他们也无计可施。第二,假如吴绥卿真的要举义,我们该如何应对?是死守娘子关不出,坐观吴绥卿成败?还是通知阎百川,让他率第四十三混成协共同出军北上?还是我们不告知阎百川,甩开膀子自己单干?此事重大,只怕要电告赵协统,才能做出最终决策。”
程子寅道:“让赵协统替我们拿主意自然没问题,只是事关重大,恐怕电报中很难说清。而且何遂刚才也一再强调,让我们严格保密。我们可不能出尔反尔,食言而肥!”
张辉瓒算是听出了弦外之音:自从阎锡山微微露出背叛之意后,程子寅便“一旦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甚至连孙先生的大舅哥赵景行也怀疑上了,仿佛全天下只有他对孙先生才最忠心。明白了这层意思,张辉瓒便说道:“那就请虎臣兄吩咐吧!我们娘子关这两千号人,惟你马首是瞻。”
程子寅点点头:“那程某先谢过石侯老弟了!你刚才所说的两个问题,我想说说我的看法。首先,我认为吴绥卿十有七八是真心诚意准备举义的。为什么呢?何遂等人同盟会的身份作不得假,张绍曾和蓝天蔚兵谏的事作不得假,吴绥卿即将北上滦州宣慰劝导的谕旨也作不得假。这些都是问题关键,如果他们作假,只要我们用心稍稍一查,他们就会露出马脚。而且只要我军不出娘子关,这个圈套就是个笑话。他们何必花那么大的代价来设计一个这儿拙劣的圈套?
“既然吴绥卿是真心诚意准备革命,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变成我们该如何应对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分成三步走:第一,我们以老第88标弟兄为主,协助吴绥卿举义,清洗掉第六镇中忠于清廷和袁世凯的死硬分子。第二步,和吴绥卿共同说服张绍曾、蓝天蔚等人,改兵谏为武力革命。第三步,和吴绥卿所部联兵北上,攻取直隶、京师。”
张辉瓒有些迟疑不决:“虎臣兄,你的计划倒是不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手头没兵啊!协助吴绥卿清洗第六镇倒没问题,可万一吴绥卿控制不住第六镇怎么办?我们去帮忙的兄弟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即便吴绥卿能掌握第六镇,万一事成之后他看我军兵少,突然反目为仇怎么办?天下之人,大多可与共患难,不可共富贵。阎百川就是前车之鉴!”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当然,他真想撬动地球,除了支点之外,至少他还需要一根足够长、足够坚硬的杠杆。现在,程子寅、张辉瓒就类似于空有想法的阿基米德,足够的兵力便是缺少的支点和杠杆。
程子寅思索片刻,突然笑道:“石侯,我们都忘记了三件重要的事情。第一,现在驻防石家庄的陆军第六镇人数并没有过万,因为第六镇第十一协在20天前已被清廷编为第一军开赴湖北,根本不在直隶。目前吴绥卿手下只有第十二协以及马兵第六标、炮兵第六标等,总数不超过6500人。
“第二,尽管我们是甩开膀子单干,但和吴绥卿商谈时却不妨借用阎锡山的名义。我们和阎锡山兵力相加,正好和吴绥卿所部人数相当。吴绥卿想来不愿在北上的时候,阎锡山再从娘子关袭击他后路,所以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第三,我们在协助吴绥卿清洗第六镇的时候,不妨痛下杀手,趁机削弱他们的兵力,还可以趁乱收编部分残军。我们出人、出枪、出力,临末了收取一点利息,想来他吴绥卿也无话可说吧?此消彼长之下,吴绥卿安能再打我们的主意?”
张辉瓒正准备点头同意,参谋突然敲门说道:“报告司令,我军无线电台收到几条重要新闻,敬请过目。”
两人对视一眼:验证何遂所言真假的机会来了!
尽管之前已经听何遂提到今天白天发生的许多大事,但等真正看到新闻时,他们依然被眼花缭乱的信息给震住了:
11月6日早上7时,第二十镇统制张绍曾和第二混成协协统蓝天蔚联名发出通电,强硬要求清廷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
11月6日早上8时,CBC(中华广播公司)紧急播报“皇族内阁于5日夜见宣布总辞职”的消息,随后全国大小报纸也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条新闻。顷刻之间全国变得沸沸扬扬,谁也不知道是奕劻等人究竟是事前主动辞职,还是受近在肘腋的张绍曾、蓝天蔚等人胁迫而被动解散内阁。但毫无疑问,除了载沣、奕劻和袁世凯等少数几个当事人,全国上下都相信了这则消息。
11月6日上午9时许,“皇族内阁”总理大臣奕劻率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等内阁成员,正式进宫请辞。摄政王载沣劝说无果,只能含泪接受了辞呈。
11月6日中午12时,摄政王载沣电告天下,决定授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并促令尽快进京组阁,处理各种军政事务。
11月6日午后4时,湖广总督袁世凯发布通电,称“内阁总理任极重大,深虑弗克负荷,恳请收回成命”。随后就有消息称,袁世凯已经在中午时分抵达郑州,也就是说,在得到奕劻宣布总辞职的消息之后他就急忙动身北上,足见他对内阁总理一职志在必得,所谓“恳请收回成命”一说不过是他故作姿态。
11月6日晚上8时,摄政王载沣再次电告天下,宣布授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并请他早日北上组阁。
……
现实完全印证了那句话:不是我不明白,而是世界变化太快!
张辉瓒半晌才抬起头:“虎臣兄,看来何遂所言完全属实。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程子寅狠狠一捶桌子:“怎么办?以乱打乱,看谁的速度快呗!瞧袁世凯那假惺惺的德行,至少还要推辞两三回才会答应,估计他会在明天夜间或者后天白天进京。当然,袁世凯也不是傻子,绝不会孤身一人北上,左右必然要有大军开道护卫。
“照这么推算,我们要想和吴绥卿联手,就必须在明天黄昏前解决第六镇的问题,随即联军北上,与张绍曾、蓝天蔚等人会师京城,打清廷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拖延数日,仅凭第六镇的六七千人,北有朝廷数万禁卫军,南有袁世凯的北洋精兵,不出数日便要灰飞烟灭。到时候我们受池鱼之殃,即便有娘子关天险,只怕也难逃出生天!”
张辉瓒也霍然起身:“好,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咱哥俩今天再干一票大的!”
顾不上何遂刚躺下休息,急忙派人把他请来,把最新情况告诉了他。何遂听完就急了:“我们吴统制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生,被称为‘士官三杰’之一,是北洋军中日本士官派的首领。这些年,清廷为了制约袁世凯在北洋六镇中的势力,便重用日本士官派,一来二去,两派仇隙渐深,几乎势同水火。袁世凯一向认为,在北洋军人中只有我们吴统制可以和他较量,所以‘有袁无吴,有吴无袁’。第一军南下时调走我们第六镇的第十一协,本来就暗藏削弱之意。如果现在袁世凯率军北上,绝不会放过剿灭我军的良机。如此一来,我军危矣!”
张辉瓒道:“实不相瞒,我军现在娘子关有一标兵力,其中半数以上都在东北剿过匪,颇有一战之力。我们程司令的意思是你我携手,在明天黄昏以前解决第六镇的内部问题,然后一边北上一边联系张统制、蓝协统等人,争取在京城外会师。不知贵军以下如何?”
何遂蹙起眉头:“似乎有些太着急了吧?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好周密计划呢!”
程子寅不耐烦地说:“时间紧急,军情如火,还计划什么?我们就是要以乱打乱,最终拼谁的速度快!要等你们制定好周密计划,袁世凯的屠刀早架到脖子上了!”
张辉瓒也说道:“只要袁世凯北上,一定会先拔掉你们第六镇这个钉子的。北有朝廷数万禁卫军,南有袁世凯的北洋精兵,两面夹击,再加上你们内部本来就不稳,恐怕到时候你们只能带着部分亲信投奔我们娘子关了!”
何遂咬咬牙:“那好,我这就回去和吴统制商议。还请你们派个人跟我回去,到时候好相互联系。”
程子寅、张辉瓒暗暗点了点头:东征军胜败荣辱,在此一举!
二七三、剑外忽传收蓟北(下二)
11月6号这一天,大江南北有很多人非常郁闷:
比如张绍曾、蓝天蔚。他们前脚通电全国要求清廷改组皇族内阁、召开国会、实行宪政,后脚电台、报纸上就刊登了《皇族内阁于5日夜见宣布总辞职》的消息,这明显是打脸嘛!谁都知道他们提出改组内阁等要求,好比西汉吴楚七国之乱时提出的“诛晁错,清君侧”口号,只不过是造反的借口罢了,没想到清廷居然和汉景帝一样果决,真的把解散了皇族内阁!
张绍曾、蓝天蔚等不用多想,就认定是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让清廷事先得到消息,做好了应对措施。他们郁闷的是,借口已经被化解掉,接下来该怎么办?
比如载沣。关于奕劻辞职,本来只是内阁中的口角之争,他还准备第二天早上主动服软,去劝庆王收回成命呢。谁成想第二天一大早,《皇族内阁于5日夜见宣布总辞职》的消息已经满天飞,庆王就算再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也不可能继续担任内阁总理大臣了。难道真要让袁四组阁?
更要命的是,一直滞留在滦州的第二十镇统制和第二混成协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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