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苦笑道:“其实曹某并不是逃出太原的,而是被孙百熙礼送出境,直接用飞机送到京城的。孙百熙想借曹某之口给诸位同仁带几句话,一旦完成这个任务,曹某便会解甲归田再不问政事。”
“啊?仲珊要归隐林下?这怎么使得!”众人不由得惊讶出声。
已经恢复常态的段祺瑞明显更关注另一个问题:“仲珊兄,孙百熙究竟要你给我们带哪几句话?”
四八一、卢郎罇俎借前筹
曹锟见周围没有外人,当下也没有掩饰,便把孙元起所言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听到孙元起豪言“麾下各部对付日军还有些吃力,但对付几个师的北洋军绝对不成问题”时,在座的段祺瑞、冯国璋、周自齐等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却又不能明言反驳,因为之前的制宪战争已经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当时孙元起只凭手中第四十七混成旅、山西陆军第一混成旅等两个旅兵力,轻松全歼北洋军一个混成旅(张九卿的骑兵第三混成旅)、击溃一个整编师(曹锟的中央陆军第三师)、逼降一个整编师(蔡成勋的中央陆军第一师)。
尽管这里面有机变权诈的因素,但《孙子兵法》早有明训:“兵者,诡道也。”打仗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何况谁都知道这还是孙元起手下留情了的!若是孙元起真要下狠手,他们这些人未必能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至少曹锟就不可能安然脱身。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能聚在一起,也肯定不是在京城,因为孙元起的第四十七混成旅和蔡成勋的第一师已经越过张家口,与京城不过一两日的路程;而经世大学临时凑齐了的一个旅兵力更是近在咫尺。
再退一步说,即便他们能拼命守住京城,那京城也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完整。要知道孙元起已经调集全国上百架飞机猬集在京城周边,只要他一声令下,保准三五日工夫便把这近千年的政治中心、繁华所在炸成灾难片现场。
通过口外之役充分见识了孙元起麾下各部的强横战力后,原本骄狂傲纵目中无人的北洋军将领也变得没了脾气。即便听出孙元起话中的威胁之意,此刻也只有装聋作哑。
等曹锟复述完后,段祺瑞略略思忖后便问王士珍道:“聘卿大哥,孙百熙在大胜之余突然提出和议,并对我北洋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是威之以兵、胁之以刑,您觉得他到底有何用意?咱们又该如何应对?”
王士珍摆摆手道:“愚兄早已退隐乡间不问世事,如今你们肉食者谋之,我这个山野村夫又何间焉?再者说,当初大帅数次派人相请,愚兄都没有应允。现在大帅刚刚辞世,我便跳出来指手画脚。若是大帅泉下有知,他会如何看我王士珍?所以于公于私愚兄都该三缄其口,芝泉老弟莫要让我太过为难!”
段祺瑞道:“聘卿大哥此言差矣!此事关乎我北洋生死,您作为团体一员,岂能置身事外?即便大帅泉下有知,也肯定希望您能主动站出来为我北洋分忧解难。所以于公于私聘卿大哥您都应该建言献策才是,怎么能默然无语袖手旁观呢?”
王士珍没有回答,只是非常决绝地摇了摇头。
段祺瑞只好转过头问直隶总督冯国璋道:“华甫兄,您的意见是?”
素有“北洋之狗”美誉的冯国璋慢吞吞地答道:“和谈对于我等是无关紧要,甚至可以说是喜闻乐见,因为咱们现在士气低迷、军械奇缺,根本难以抵御孙百熙咄咄逼人的攻势。若是拖上一两年时间,虽然未必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绝对不会像今天这般狼狈。可是和谈的关键并不在我等,而是要看子廙贤弟意下如何,毕竟孙百熙指名道姓要对山东下手!”
周自齐不待段祺瑞问话,便主动答道:“只要诸位觉得和谈对我北洋有利,小弟便无异议。”
“啊?”众人不禁大为惊异:这年头能视都督职位如敝屣的高洁之士还真不多见!要知道李纯便是为了赣督一职而与袁世凯反目成仇的,何况江西远不如山东繁华?
段祺瑞也有些惊讶,然后劝道:“子廙贤弟莫要太过委屈自己,若是你不同意,我们还可以与孙百熙再谈的!”
周自齐叹息道:“小弟之所以想要让出山东,并不是品性如何高尚,而是出于两方面考量:一方面如华甫兄所言,眼下大帅骤然辞世,北洋上下士气低迷,再加上军械奇缺、粮饷不足,根本无法与孙百熙抗衡。与其激怒孙百熙,让他势如破竹挥兵直取华北,倒不如咱们接受和谈,换来北洋上下一两年的平静,养精蓄锐等待时机,以图东山再起。
“至于第二方面原因,那就是日本图谋山东之事并非孙百熙故意耸人听闻,而是确有其事。近几个月来周某频繁接到下面各府道州县密报,称辖区有日本间谍在勘察地形、刺探情报;与此同时,胶州德军也在紧锣密鼓地积蓄粮秣弹药、构筑工事。赵智庵与日本公使签署的《民三条约》更是毋庸周某赘言。想来欧战一旦爆发,山东必有一番恶战。既然孙百熙有心抵御外敌,咱们又何必出头做这个恶人呢?”
“子廙贤弟真是公忠体国!”段祺瑞忍不住赞道,尽管他也不知道公忠体国究竟体现在哪里。然后又关切地问道:“孙百熙让你在陕西都督和内阁总长职位中任选一个,不知子廙贤弟更中意哪一个?”
周自齐道:“正要请芝泉总长赐教!”
段祺瑞连忙逊让道:“子廙贤弟太过客气了,其实段某对此也是知之甚少。不过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而且段某也在内阁中有些时日,倒是可以代为剖析筹划一二。先说陕西都督。前任陕西都督赵行止是孙百熙的家仆、学生、内弟,他对孙百熙的忠心自然毋庸置疑。继任都督张育和(张世膺)本来也算是我北洋中人,清末与吴绶卿(吴禄贞)在正定起事失败后投奔孙百熙,一直以来都颇受孙百熙器重,历任协统、甘督等职,他对孙百熙也是忠心耿耿。
“至于该省其他军政要员,不是前清孑遗,便是孙百熙的学生。只有民政长陈养铦(陈宧)与我北洋有些香火情缘。但有情报称,当日劝诱唐云亭(唐天喜)叛变的正是陈养铦,估计这份香火之情现在已经烟消云散。经过这些人两三年的经营,整个陕西早已变成铁桶一般,针插不透、水泼不进。估计你去了之后,只能做个俯仰由人的太平都督!”
冯国璋补充道:“而且陕西西面是由程虎臣(程子寅)把守的甘肃、东面是由赵行止执掌的山西,南面越过秦岭是阎百川(阎锡山)督镇的四川,北面是冯焕章(冯基善)统领的外蒙陆军第一师以及由沙俄撑腰的库伦当局,相当于四面都是死地,根本没有任何腾挪的空间!”
段祺瑞点点头又接着说道:“再说内阁总长。虽然孙百熙组阁已经将近一年之久,期间经历孙黄叛乱、南征平乱、国会纷争等重大事件,但内阁成员基本稳固,即便是国民党的蔡鹤琴(蔡元培)、我们北洋的陆子兴(陆徵祥)、陈铎士(陈振先)都依然留任。估计眼下孙元起也没有调整内阁的打算。退一步说,即便孙百熙想调整内阁恐怕也有心无力,因为现在国会已经名存实亡。
“算来算去,如今只有王亮畴(王宠惠)亡命海外,导致司法总长职位出现空缺。子廙贤弟如是进京担任内阁总长的话,要么是担任司法总长,要么是与新中国党的孟庸生(孟昭常)互换,担任工商总长,只有这两种可能。也就是怎么说,无论陕西都督还是内阁总长,其实都是食之无肉弃之可惜的鸡肋!”
周自齐皱眉道:“那芝泉总长的意思?”
段祺瑞道:“段某觉得子廙贤弟不妨和孙百熙谈谈,看看他能不能委任你为参谋总长或者总统府秘书长,甚至参谋次长都比那两块鸡肋强些。你觉得呢?”
周自齐一愣:“据我所知,参谋次长倒是简任官,可由国务院报请大总统批准任命;参谋总长或者总统府秘书长可都是大总统特任官,只能由大总统简拔任命,孙百熙这个内阁总理根本无权干涉吧?”
段祺瑞笑道:“如果大总统是大帅的话,参谋总长、总统府秘书长这些自然是禁脔,孙百熙根本无从染指;但现在大总统是黎黄陂(黎元洪),他现在根本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还不是任由孙百熙搓圆捏扁?别说他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夹袋人物充任,就算他能找到,孙百熙硬塞给他一个参谋总长或总统府秘书长,难道他还敢拒绝不成?”
河南都督张镇芳此时插话道:“要说孙百熙还真是黎宋卿的克星!当年黎宋卿还是副总统兼领鄂督的时候,孙元起便对他上下其手,先是派人夺了他半个湖北;后来又把他诓骗出湖北,免了他的鄂督之职;最后更是把他诱至京城,圈禁在南海瀛台达两年之久。要不是大帅遽然过世让他捡了个篓子,估计他得和德宗景皇帝在那里终老一生。估计现在黎宋卿听到孙百熙的名字,他的小腿都要打哆嗦!”
众人不禁齐声大笑。
段祺瑞也笑道:“保不准黎黄陂心里要默默说一句‘既生黎,何生孙’。对了,子廙贤弟您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周自齐思忖片刻答道:“小弟才疏学浅无德无能,还是去陕西当个垂拱而治的太平都督吧!”
四八二、雷雨江山起卧龙
“什么?去陕西当都督?”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感情刚才段祺瑞那番话是白说了!
这时王士珍站起身道:“诸位,王某旅途劳顿精神衰惫,不耐久坐,只好暂且失陪了!等歇息之后明天再来祭拜大帅,失礼之处还请赎罪!”
按照清末民初的风俗习惯,在家停灵治丧受吊的日数原则上取单数,凡办大丧事的以“七”为期,比如头七、三七、五七,最高可至七七四十九天。在办丧这段日子里,至亲好友都要按日前往吊祭。袁世凯丧礼现在摆出那么大阵仗,肯定不是三五日内就会结束的。所以王士珍才有此一说。
曹锟顺势也起身告辞道:“曹某刚下飞机便直接到此吊唁,还没顾得上回家报个信,也想先回家洗刷一番,免得家中妻儿老小牵肠挂肚!”
见两人确实都是风尘仆仆,段祺瑞、徐世昌等也不便劝阻,只好把他们恭送出府外。
等走出新华门环顾左右无人,曹锟才低声问道:“聘卿兄,你刚才为何要帮周子廙解围?显然段芝泉更希望他能在大总统府就职,好为以后埋下一根钉子。你此举无疑破坏了他的如意算盘,难道就不怕他将来报复?”
“居然让你看出来了?”王士珍微微一笑,看上去浑不在意,“没想到周子廙居然是个聪明人,眼看事不可为,马上便‘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愚兄当然要成人之美。至于段芝泉,我看他纯粹是利欲熏心,现在大帅尸骨未寒,他便急不可耐地想要网罗人心,拉帮结派自立为王。可他也不想想自己是否有这个能耐!
“如果他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能把四分五裂的北洋重新抟在一块儿,与孙百熙逐鹿中原一决高下,王某倒是乐观其成,甚至主动出面翊助也未可知。可是我与他交往近三十年,对他早就知根知底,无论是论才能魄力,还是论权诈机变,他都远远不及大帅。先前大帅以总统之尊、率北洋之众与孙百熙争夺天下,尚且饮恨而殁,何况等而下之者?”
曹锟与段祺瑞颇有些交往,当下连忙帮助分辩道:“当年聘卿兄与芝泉总长、华甫都督并称‘北洋三杰’,被大帅寄予无限厚望,整个北洋团体也视你们三人为大帅之下的领军人物。现在大帅赍志而没,理应由你们三位起而代之。若是聘卿兄您出山秉政,芝泉总长自然要让一头地。无奈聘卿兄坚持不就,芝泉总长只有当仁不让了,否则北洋上下岂非群龙无首?”
王士珍顿时大摇其头:“眼下国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仲珊老弟还是看不清形势发展呢?所谓‘小胜凭智,大胜靠德’,如今局面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在世人看来,孙百熙不就是会写写文章、教教学生,顺便开开工厂、赚赚银元么?要论胸襟气魄、才能权变,他哪一样比得过大帅?为何到最后是孙百熙获胜、大帅落败?归根结底,就在于我北洋上下都离不开一个‘私’字,怀私念、专私权、用私人、谋私利、发私财……几乎无所不私,甚至连国家名器、军队部属都视为私人财产,严禁他人染指。而反观孙百熙呢?
“众所周知孙百熙家产钜亿富可敌国,以他的权势和家资,就算买下半爿京城又有何难?但他在京城还是住在其叔祖父孙文正公赐给他的一座宅院,出京要么住在新中国党招待所,要么住在经世大学的宿舍中,出入仪从甚至不及我北洋的普通师旅长!然而他在不名一文的时候就投入巨资兴办经世大学,富贵之后更是一挥万金大力推广义务教育,惠及天下数百万学子;还慷慨免去西部近十省数年赋税,出资兴办企业、修建道路等来造福百姓。我们北洋上下谁有这等魄力?”
曹锟不禁面红耳热:虽然他平日里自诩为忠厚良善,但在北洋这个大环境下也未能免俗,经常干些私活谋些私利。姑且不论他在企业中的股份、银行中的存款,单单他的部下里就有四弟曹锐、七弟曹瑛、侄儿曹世杰等诸多裙带人物。
王士珍继续说道:“早在大清末年,天下学子便尊崇他为‘当今圣人’。西部各省百姓更是对他感恩戴德,视为救世之主、贤圣之君。愚兄在正定老家隐居时常与乡间老农闲话,前后听到不少关于孙百熙的传闻,可以拣几则简要说给仲珊老弟听听。
“第一则是清末民初我刚刚回到故里的时候,亲朋故交都来见面叙旧,其中一位老农突然问我:‘宣统皇帝退位之后,是不是传位给孙皇帝了?’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的是时任临时大总统的孙逸仙,没想到他却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元,指着上面的孙百熙头像说道:‘您看大洋上不都印着他人像么?’
“第二则是民国元年冬天听到几个老农在墙角晒太阳闲聊,有人突然愤愤地说道:‘听说隔壁山西省各府道州县都减免了钱粮,为何我们直隶的赋税反而比往常加重一成?’马上有人补充道:‘听教书先生们说,四川、陕西、甘肃等地现在甚至不用纳粮!’大家讨论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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