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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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 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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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鲸冷笑,你这会儿还行,长得俏丽,脸儿白,人也俊,像女人似的,皇上瞅着喜欢,摸着心顺。再过几年呢?再过几年你就不行了,不想着在二十四监管个事儿?对了,当年想把你调去钟鼓司做监正,你怎么不去?

卢大受笑:那会儿我心气儿高,以为自己能成大才,没看得上钟鼓司。

张鲸拍手笑:好,不去好,我跟诚公公商量,给你一个好差。你去跟国舅爷管库房好不好?这可是好差事,国舅爷人老实,你管这个,只比我差一点儿。

卢大受笑一笑,没出声。

卢大受心里还在想,得借此时机,一举掀翻张诚、张鲸。

没料到张鲸在一旁早明白了卢大受的心思,想着,你是要去皇上那里奏我们一本,你有这机会吗?

张鲸说,卢公公回宫去,还是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要能来管内府的二十四库、房、台、厂,那是最好了。

张鲸眼看着卢大受上了轿,被抬向宫里去。

卢大受坐在轿里,想着皇上这会儿一定还想着珠宝的事,内承运库里的国宝竟然也能失窃,内府的弊病就太大了。一定要向皇上奏命,司礼监如今跟皇上根本就不是一个心思,听说张诚、张鲸是在害死张宏之后,才爬上司礼监掌印和东厂厂督的,这两个人心狠手辣,皇上一定要早早下手,趁机除掉这个隐患。

正想着,就听得轿前有人喊:停轿!停轿!没见我们过来了吗?

就闻得一股恶臭,臭气熏人。

卢大受知道,这是宫中的大粪车过来了,宫中上上下下一早一晚出秽,都弄几十辆粪车向外运。在这宫墙外的夹道里,是不可能有什么重要官员出没的,出秽的小太监又心不顺,就一路喝吼着,要人躲他们的粪车。

卢大受拍一拍轿栏,示意停轿,要大粪车过去。

轿子靠墙边停下了,大粪车骨碌碌地滚过来,一辆一辆,卢大受捂着鼻子,受不得这臭气。突然所有的大粪车都停住,宫墙夹道间一瞬变得清静无声,甚至没一点儿风响。

卢大受觉得不对,刚抬起头来,就见轿帘猛地掀开,三四个粗壮的小珰扑过来扯头发,拽胳膊,把他直拉出去。

卢大受大叫:救命啊,救命!

身前身后都是大粪车,在夹道两头转角处站着的,是出秽的小太监,谁能听见他的叫喊?给他抬轿的小珰被逼着靠在宫墙上,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不可能过来救他。

小珰们拉开粪车的盖子,把卢大受悬空向下一丢,直塞入粪车,再迅速盖上粪车的盖子。卢大受淹在肮脏的粪尿里,扑通挣扎着,连叫喊都喊不出声来。

一个小珰坐在粪车上喊着,走喽!走喽!

卢大受慌忙用手乱抓,那粪尿怎么抓得住?他就这么抓着,还真抓住了一件东西,是一块玉。卢大受奋力抓住这块玉,用玉敲粪桶的板壁,敲得咚咚响。

粪车上的小珰兴灾乐祸,笑着叫:还活着呢,行啊,你砸你砸,能砸漏个桶,你就出来了。

卢大受终于忍不住,张大了嘴……

大粪车来到了宫门,远远看见张鲸正站在宫门张望。

一个小珰向张鲸举了举手,示意卢大受被装在粪车里了。

宫门的锦衣卫人人远离,离得远远的,看着大粪车出宫而去,看着大粪车沿着神武门外的宫墙,在夕阳的微光下渐行渐远。

晚上,万历觉得头晕眼黑,浑身乏力,还感到燥热,就下令传御医前来看病,但连连服药,还是头晕不止。

他躺在榻上,命令张鲸看奏疏。

张鲸宣读一奏疏说,山东报灾奏疏一份,山东巡抚求拨粮。

万历不语,无话。

张鲸就把奏折放一边,这道奏折就留中不报了。

张鲸为万历准备了一道奏折,这道奏折是一定要给皇上读的。一道道奏折过后,就只剩下这一道折子了。

万历问:还有多少要处理的?

张鲸说,只有一道奏折。

说什么的?

张鲸说:礼部祠祭司主事卢洪春要皇上“慎起居”,节制酒色,说皇上是贪欲过度。

万历哦了一声:拿来我看。

万历躺在榻上,细看了卢洪春的奏折。

卢洪春说道:“医家曰,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眩,肾虚则腰痛精泄。”;“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强固,头晕眼黑等症,皆非今日所宜有。不宜有而有之,上伤圣母之心,下骇臣下之听”;“果如圣谕,则以目前衽席之娱,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① 《明史》列传第一二二·卢洪春传。'①

万历把奏折一摔,吼一声:胡说,什么叫衽席之娱?他是说我贪图酒色,说我喜欢女人。像这种疏,岂不是要败坏我的名声?说我贪娱,说我沉溺女色。他知道什么?他看见过我吗?就说我气血虚弱,五劳七伤,腰疼精泄?

张鲸说:圣上,这个人是危言耸听,圣上要不重重治罪,一定会让这种人得志,到处炫耀,他是耿正忠臣,像海瑞一样可以直谏。皇上绝不能饶了他。

万历大发怒火,命张鲸坐下,传谕内阁:卢洪春悖忤狂妄,令阁臣拿出旨意来,要重重治罪。

有小珰进来向张鲸致意,张鲸过去,再回来写旨。

万历问,出了什么事?

张鲸说,司礼监小珰报,卢大受叛逃,不知去向。

万历大怒:卢大受怎么会叛逃?他是我最亲信之人,你去派人查一查,他下午去内库房查库之后,去哪里了?

张鲸恭恭敬敬地侍立,回答:卢大受去内库查验宝物,当时我与国舅爷都在,他回来后,就不知到哪去了。

万历吼,去找,派人给我去找!你给我写谕旨,要阁臣拟旨,处置这个卢洪春!

司礼监的人都出动了,满皇宫查找卢大受,大大小小的太监们手提灯笼,在树丛间、回廊里、水池旁、花园内呼吼叫喊,喊着:小受子!小受子!

哪有人应?到处找遍了,直折腾到夜三更。

万历站在乾清宫内,一生气,头就更晕了。他恨卢洪春,也偷偷自问,是不是真的因为贪娱过度,就每日昏昏、头晕眼黑?他想明白了,他的病不是贪图女色而得,实为大明灾难所累。

夜色之中的慈宁宫显得沉凝冷静,万历来给母后磕头,顺便就在这里吃晚饭。慈圣皇太后看他脸色不对,就问他,皇儿,看上去你龙体欠安,究竟是怎么回事?

万历不能说卢洪春一事,只是说卢大受没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一眨眼就不翼而飞,下午还人人都见他在内承运库查事,到了晚上人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慈圣皇太后问,你要他去查什么?

万历说,要他查内承运库里的宝物。

慈圣皇太后不出声了,母子二人心里都明白,这是宫里有人弄鬼,卢大受八成是被人害了,一股凉意就从心中升起。母子不约而同地想到,皇宫如此之大,大珰小珰成千上万,职司各异,角色不同,要人人都想着害人、贪赃、盗财,那还得了?但又不能明说,这种事一旦明说,反更显得皇帝无能,你连宫内的珠宝都看不住,还管什么大明江山?

慈圣皇太后说,你罢了冯保,有人高兴,如今这些人怕还不如冯保。

万历知道,母后说得对。他向张诚要银子,就从没像跟冯保说话那么容易。冯保骄横,有时依仗自己是裕王府的老奴,就干涉他、限制他,令人生厌,但冯保不像张诚、张鲸这样居心叵测,口里唯唯诺诺,背后另有打算。但冯保已死,张诚、张鲸已是司礼监的管事了,想把张诚、张鲸都拿掉,另用新人,但又心里犹豫,不知用谁。

慈圣皇太后看透他的心意,悄声说:别把宫内弄乱了,一旦弄乱了,就会生祸,无论外面怎么乱,只要宫内不乱,才有好日子过。

慈圣皇太后是小家女人,遇事只看眼前,她的话没什么道理,但万历却听得进去。想着天下灾异接踵而至,理也理不清,救也救不过来,他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拖则拖,得过且过。但宫内不能再出事了,得好好整肃。

心中想得明白了,主意也就有了。

谕旨下到了西庐,申时行看了半天,摇头,再递与许国、王锡爵看。三人都知道,这件事又很棘手。

当年张居正夺情,就是由一道道奏疏引起大变,吴宗行、赵用贤等人受了廷杖,邹元标不服,又接着上疏,也挨了廷杖。有时一道奏疏便惹来满朝风雨,一顿廷杖,闹得权臣家破人亡。谁知道卢洪春这一道奏疏,会惹来什么恶果?

申时行说,这道疏来得不是时候啊。谁都知道皇上沉溺女色,渐疏朝政,但这件事说不得,一说就炸,一炸就不可收拾。当下正赶上大灾之年,需上下一心,救治灾难,为劝戒淫逸之事纠缠不清,万历听不进去,臣子怕又要受苦了。

坐在一边的王锡爵却不另有所想。自从言官上疏重提高启愚一案,直到今天申时行、许国家居待勘,再回西庐理事,只不过十日,但高启愚还未受处置,就又来了卢洪这道谕旨,他觉得万历这皇上当得是越来越离谱了,对他再不能言听计从。

申时行与许国对王锡爵在高启愚一案中的作为多了些敬重,这时见他要说话,就静待他陈述。

王锡爵语声沉重,说:万历十五年,临年岁尾,人人以为这一年最可怕的是水旱、蝗灾、地震、瘟疫,没人知道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皇上后宫贪淫、日夜淫乐。灾祸总能过去,可皇上贪淫,就会头昏眼黑、不理朝政。如今日讲也停了,经筵也罢了,连临朝都成了稀奇,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指望?卢洪春只是一个主事,一个小官,却不怕死,不图名,直斥皇上荒淫,勇气可比海瑞,要是依皇上的谕旨,把卢洪春重重处死,岂不是冷了正直官员的心?这次我们总得拼了老命,跟皇上争一个是非。

一想到面色苍白、满脸阴沉的万历,三人都知道,这一争太难了。万历猜忌、记仇,从前余懋学曾上疏,言语直斥皇帝,他就说,应用廷杖把余懋学杖死。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心就比张居正还狠。如今卢洪春再上疏,说他贪淫女色,他怎么能放过?

申时行说:我们一边拟旨,先给他来个革职了事,以保住卢洪春性命;一边再写奏疏,说明卢洪春这一举,是忠臣良谏。

挨着西庐的暖炕,三位阁臣拟了票,又要写奏疏,为卢洪春声辩。

王锡爵说:这奏疏还是首辅来写,你说话和婉,不像我,太过刚烈。

申时行笑一笑:我们一齐斟酌,别义气用事,只要皇上能听,就算这文章得了头彩。

就由许国执笔,申时行、王锡爵二人字斟句酌,齐上一疏。

万历看了内阁的拟票,十分生气,对张鲸说:申时行真是软弱,有人攻讦皇上,出言不逊,岂能革职了事?你先拟旨,把高启愚一案结了,将高启愚革职为民,永不叙用。再下一旨,将这个卢洪春杖打六十廷杖,再着革职。

这天夜里,万历觉得头不那么晕了,就命人将贤嫔、丽妃,小秀儿都叫到阁内,饮酒欢乐。

小秀儿偏能弄许多玩法儿,用玉杯、琥珀杯、金樽、银盏分盛一些美酒,再用象牙箸敲击,竟是铮琮有声,合拍切韵。美人歌喉,莺啭鹂啼,十分动听。唱得万历大喜,便去了龙衣,小衣披发,击奏而歌,唱道:“天下灾祸,无奈我何。我心悲伤,哀怒且歌。我戒贪淫,不近女色。想做明君,岁月蹉跎。”

万历喝醉了,大吐,反复念叨着:我不想去听经筵,我不想看奏折,我不看灾报……

这一次廷杖距上一次廷杖风波,差不多过去了十年,文武百官站在午门外,观看礼部祠祭司主事卢洪春受杖。

到场的文武百官有极少人在万历六年曾伫立于此观刑,往事历历,似曾相识,心里徒生悲凉。

还是大太监魏朝主事,万历坐在午门前,身后张伞,身边围站着六七个小珰,他们一起呼喊:把卢洪春拖出来!

就见锦衣卫们拖拽着卢洪春,直扯到午门大场上,责打六十杖。

执刑人看着魏朝的靴尖,看他是不是两只靴尖向里,如是向里,就立时把卢洪春杖毙。但魏朝听了张诚的安排,决不能把卢洪春往死里打,便对锦衣卫轻轻点头,以示手下留情。这次打完了六十棍,卢洪春的家里人过来搀扶着,把他架回去了。

再没有人像张居正当年下令杖责吴宗行等人时那么义愤填膺、仗义执言了,大明朝早就浇灭了人们心中的一点儿正义之火,就是看着卢洪春受杖,百官也心思不一,却绝没有任何人前仆后继,向万历拼死进谏。他们觉得为这个万历,不值得。

但言官中还是有人想说话。

居天酒楼上言官们再聚集在一起,他们在争论,要不要支持卢洪春?陈三谟不喜欢卢洪春在此时提出皇上贪恋女色一事,他正要用高启愚案挑起对申时行之争,想把申时行、许国赶出内阁,让王锡爵做内阁首辅。这是一件大事。怎么能在这时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去说什么万历贪恋女色?这样会误了拿掉内阁辅臣的大事。陈三谟说,卢洪春是敢说话,但他一说话,皇上就下令杖责,这有什么好处?我们言官不能直接去责备皇上荒淫。

吏科给事中杨廷相不服,他说:看了卢洪春的奏疏,我十分佩服,他敢直斥皇上荒淫,这才切中了大明朝的痼疾。卢洪春不怕死,不怕丢官,比我们更强。只是拿下申时行与许国,对大明朝有多大利处?我不相信,我要上疏,要救卢洪春,

有两个言官也要上疏救卢洪春。杨廷相说:卢洪春疏上说得好“陛下平日遇颂谀必多喜,遇谏诤必多怒,一涉宫闱,严谴立至,郭肯触讳,以蹈不测之祸哉。群臣如是,非主上之福也。”'① 《明史》列传第一二二·卢洪春传。'①卢洪春指斥的是大是非,我们是聋子,还是傻子,能听着此话不动声色?

言官们不语,等着陈三谟说话。自陈三谟在言路出头露面之后,从拿下张居正,攻计冯保,再到最后拿下高启愚,言官的行动几乎每战必胜,便生出对他的依赖,以为他有必胜之术。因此,凡他说话都洗耳恭听。听着杨廷相的话,陈三谟心里一叹:你是真傻,你就不能说皇上是一个贪淫的皇帝,一旦说出这个,你就死定了,再怎么谏,他也不会听,只能撞死你自己,这有什么好处?想到此处,陈三谟决定好好劝他们一番。

他缓缓起身,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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