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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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 第1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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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早就憋死了,身上中了无数的箭矢。李材恨声道:就这么死了,还是便宜了他。天下这么多灾,偏他还要起事,弄得朝廷花费了几百万两银子。

一颗头颅放在暗红的桌案上,触目惊心。是梅堂的头颅。

刘汝国命所有义军集合,在宿松城县衙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刘汝国大呼:梅大哥死了,看,这就是李材送来的梅大哥的头颅!梅大哥不畏强暴,带我们起义,夺下了太湖大部分地区,夺下宿松、黄州。李材算什么?他只是万历皇上的一条狗,还是一条癞皮狗!我们去攻打李材,砍下李材的头,祭奠梅大哥!

众人吼:杀了李材,杀了李材!

李材沉沉入睡,他睡在太湖岸边的一条船旁,依着船,沉沉入睡。身旁的亲兵看着他鼾睡,所有的将军都在假寐,他们在太湖的鸟儿飞掠与鱼儿喋唼中入睡。

李材从沉睡中醒来,他觉得嘴里很苦,微微张目,便见太湖的湖光山色,远山微墨,近湖吐白,太湖在晨睡。李材慢慢走向湖边,用手捧起湖水,喝了两口。太湖的水是甜的,剩下的水一粒粒从他的指缝间滴落,又回到湖里。李材顿时精神一振,他抬头,太湖近澄远黛,衔山带水,在他眼里生出一副女儿态来。

李材大声喝吼:起来,起来了!刘汝国要来了,要打大仗了!

将军们翻起而起,大吼:要打大仗了,要打大仗了!

李材命写奏报:梅堂已死,刘汝国夺黄州、宿松、太湖地区,要拿下他上万兵马,还要假以时日,报请朝廷再增粮草,再添弓箭马匹。

他命军士:用八百里加急,一直报送北京!

申时行睁开了眼,看到了王锡爵与许国,二人换了衣服,三人此刻已是在西庐内。他轻声说:我倒下了,我倒下了,我们三人,还是我先倒下的。王锡爵大笑:你要不倒下,我们都得死在乾清宫,无一幸免,皇上根本就不理睬我们,我们在雨中站到天明,只能一齐起死,给雨浇死。

许国给申时行饮水,他微笑着,看着申时行,他头一次体会到了三位阁臣生死与共的滋味儿,这滋味儿极好。要是阁臣能一直如此,皇上还敢像从前那么看轻阁臣吗?申时行叹息:我们这是头一次与皇上对峙,还不知皇上气恨到什么程度,就范俊事,他要是真的意气用事,范俊怕是性命难保。

三人皆沉默,辅臣上疏,不是要与皇上争一个结果,他们要的是范俊不死,只要范俊不死,一切都可从头再说。万历一心要处死范俊,就是让三辅臣站在雨中浇死,他也不松口,这件事能挽回的的希望着实渺茫。

申时行问:边报来了吗?李材捕到了梅堂没有?

王锡爵说:李材杀了梅堂,与刘汝国一战,刘汝国中计,被李材带兵一顿追杀,双方互有死伤,但太湖洚浩浩荡荡,水域宽广,人躲进湖中,忽地找不到了。待得官军走了,复出来,重新啸哨聚伙,又成一军,真难剿灭。

万历天亮时问狗食儿:申时行他们走了吗?

他不想睡,也睡不踏实,但到了下半夜,总算睡着了,一睡着了,便不再想在宫前冒雨立谏的申时行三人了。这会儿问起来,他心里一软,觉得申时行他们不那么可恨了。

狗食儿说,申大人他昏倒了,内府的人帮着把申大人抬去了西庐,此时他与二位阁臣都在西庐,皇上有什么吩咐?

昏昏沉沉入睡,万历竟把一场大争执躲过去了,像是躲过了那一场大暴雨。此时,一群小珰在院子里挑沟,把沟壑里的泥挑开,积水便缓缓流入沟里,院里再现石阶。又用清水刷洗石条,把院子洗刷一新。他呆呆看着大珰小珰们劳作,竟不由地生出一种亲切感来。空气是清新的,人也头脑清醒,头不再晕了。他想起刚与申时行三位阁臣斗了一局,对方显见败了,这让他更是得意。范俊与那个卢洪春真是胡扯,看他头晕,脸色苍白,都说是贪淫所致,不知道那是为大明心力劳瘁的结果吗?

凭着死拒硬扛,他忽地感到对三位阁臣胜之不武。

万历对张鲸下旨:备舆,我要去西庐。

西庐里,申时行与许国、王锡爵二人仍忙着,计议如何再上疏说范俊事,正说着,听得文书官说:皇上驾到!三人忙出来迎接。万历进了西庐,不待申时行开口,便说道:范俊事,我听你们的,你们不必再说了,我不要他死。但你们听着,他们是一党,对皇上不敬,就是对大明朝不利,你们要抓他一党,全都拿掉。

阁臣听了万历一句,先是一喜,再听说是“一党”,知道此事未了,还有一争。王锡爵说:圣上息怒,昨日一场大雨,想是上天也不愿杀铮臣。皇上不杀范俊,是一大喜事。但真的把他再打成一个“党祸”,便又生人祸了。

万历按捺怒火,问他:依你看,该怎么处置此事?

王锡爵行礼,说:皇上想要处罚范俊,那也行啊。法子是罚没他俸禄,要他自谋出路;如果真的打成“党祸”,朝廷祸端必是不止,对安定万历朝有什么好处?昨日上天暴雨,昼夜不止,如不是这场暴雨,皇上也许会拿下范俊,那就不可收拾了。请皇上开恩,只止于罚俸才好。

万历说:不行不行,必须拿下他,不然就再打他八十杖,并斥革为民。

申时行忽地说:好,就依皇上谕旨,斥范俊为民,但行杖事,便不适宜了。要是皇上还用他做官,是可杖责,一旦革斥为民,他就是一布衣百姓了,何必再杖?皆时言官们又有话说了。

万历看看许国、王锡爵,知他们是一个心思,不想让范俊一死,他何必再与阁臣争执?再说,如能革斥了范俊,也算是解了一口恶气。文书官李兴对申时行做手势,意思是皇上昨日还是“头晕目眩,连日动火”,他便上去柔声劝说:圣上,你要注意养身之道,如果范俊劝皇上珍摄身体,便惹来大祸,以后再有朝臣欺上瞒下,那就连这些话也没人敢说了。再说了,皇上为了大明朝“励精宵旰,临御勤劳,以至圣体不宁。惟望皇上清心寡欲,养气宁神,而倍加慎重。”

万历听申时行这么一说,心里高兴了,他说:依申大人这么说,听去还像是劝慰我,那个范俊却心思奸巧,一心想做海瑞一般的铮臣,图个正直虚名,一直说我是贪淫之人,要我防人欲。人欲是什么?他不如直说我是一个暴君!

身侧的许国笑说,圣上说的在理,但范俊也是要皇上珍摄身体,如果皇上只因他说一句“防人欲”,劝谕圣上节劳,皇上便要杀了他,怕范俊也不会服气。

万历不以为然,他要杀谁,要他服气做什么?但言官恐怕还得拦他,说他贪淫,每日贪恋女色,再牵扯起来,枝蔓牵延,他再杀不杀人?他说:阁臣拟票吧,就把范俊革斥为民,这件事不必再议了。

万历问起太湖、宿松事,王锡爵奏说,梅堂已死,刘汝国又为匪首,自称顺天安民王,率众几万,同李材敌对,此时二人正在激战。李材上疏说要粮草兵器,请兵部调拨。万历大声说:要拨,要拨,告诉兵部,要拨给他。再让户部拿出银子,必须保证李材能击破刘汝国,夺回宿松、太湖、黄州。

申时行说起李材军中事,说有人告发李材命军中兵卒为人做工役,只要不打仗,上万兵卒不练兵,不集训,只是去给人做工役。得到了银两,私吞为己有。这告发者是参将米万春,他写来了密疏,此事不知皇上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去人调查?

万历大声说:调查什么?李材做大事,做工匠役使,毕竟是小事,要是再去查他,何必再用他?要他好好打仗,不听那个米万春的,那个米万春是不是不听军令调遣?

许国说起米万春,他是皇亲,是奉国将军。

万历不语了,一旦提到皇亲国戚,他便少言寡语了,无法将自太祖传下来的律令更改过来。皇亲国戚不听号令,自尊自大,与皇亲国戚大多贫穷一事搅在一起,早令他大感棘手。万历想想,吩咐说:给那个米万春一个谕旨,不必了,给所有军营中的皇亲一个谕旨,他也就知道了。要告诉他们,我要他们好好打仗,如有军功,便可赏他们土地,赏他们禄米,这件事回来要做的。

万历不敢再提范俊事,将那个倒霉的范俊放到一边去吧。申时行他们也不提,既是皇上只将范俊革斥为民,便不能再提宽赦范俊了。申时行想着许多大事,想趁着万历来了西庐,都对他说说,但一时语塞,不知从哪说起,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万历罢了经筵,说是经筵不常开了,便借一个灾异年把经筵罢了,他是不喜欢经筵上的讲官对朝政指手画脚;又借口常头晕眼黑,免了每日的早朝与日朝,这使得阁臣很难与皇上见面了。

申时行觉得,必须保持内阁与皇上的联系,使政路畅通,只有这件事是最重要的。但要跟皇上说这等朝事,得不温不火,不急不缓,说得激烈了,万历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说得平淡了,他又不在乎,不放心里去。得字斟句酌才行。

万历很和气,问申时行:还有什么事儿吗?

申时行说:皇上罢了经筵,这是罢不得的。经筵是大明朝的一种仪式,让百官与皇上一心的仪式,没了这个仪式,百官怎么能瞻仰到皇上的恩威与仁慈?怎么能体会到皇上勤于朝政?于是就有了许多的误解。再有就是,不能罢了早朝与日朝,如果皇上身体不好,可以少些时辰处理朝政,但要有一个朝会。自古以来,从舜起始,百官早朝,便是要人闻鸡起舞,不懒惰,不推诿。能励精图治的好制度,不能免除啊。

笑着听完了申时行的话,万历说,我不想罢了早朝,也不想免了日朝。我是头晕眼黑,无法处理朝政,就是去了,皇上斜躺在龙椅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说是不是?再说,我只是一时身体欠佳,待得我好了,还是要好好做事儿的。

万历走了,申时行沉闷不语,他觉得,太是窝囊了,如果是张居正,他是不是会力挽狂澜,救大明于颓势?如果是张四维,他会不会用兴商振邦的法子,给万历朝注入新的活力?如果是王锡爵,他会怎么办?

他看着王锡爵,王锡爵正在看奏折,申时行问:王大人,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你看,该如何去做?

王锡爵说:要是皇上这么颓靡下去,朝政很快就一塌糊涂了,阁臣再怎么振作,也无济无事。

三人默然。

这天晚上,新进入京补官的顾宪成来拜访王锡爵,王锡爵大喜,命人请进,执手而坐。王锡爵说:读你一些文章,甚是喜欢。知你有才学,这次补你做吏部员外郎,是与刑部主事王德新等一起补的,但愿你们能多做事,不枉我一片心意。

顾宪成居家在野时,有不少人仰慕其才学,敬其为师。顾宪成自视甚高,愿理大政,柄国器,挽狂澜于既倒,对于王锡爵自是不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说:但愿大政有新的希望。

顾宪成是一个商人子弟,父亲做商人,做得有名望,有信誉。传说他父亲卖完了粟后,粟价下落,他本来是赚了,但他却要把赚得的差价还给人家。借钱的债权者死了,那人的妻子本不知这笔债,但他还是要还人家的钱。由此他父亲得了一个好名声,成了远近皆知的贤商。当家里的四个儿子老大顾性成、老二顾自成子承父业,做了商人后,三子顾宪成、四子顾允成便读书攻业,一心想成功名。顾宪成万历四年应天乡试举第一,八年会试合格,吏部研修后,为户部主事,曾与当时在户部的李三才一起编写《万历会计录》。当时便与同年的解元魏允中、刘廷兰一起成立了三元会,批评时政,对张居正执政颇多不满。在万历十年张居正生病时,百官人人争先,力祁张居正病愈,他却不愿介入,当同僚把他的名字写上时,他特地去把那个名字删除,公开表明不与张居正同流。张居正病故,偏赶上他父亲也病故,告归三年,至此时再复起用。'① 《明季党社考》第四章,(日)小野合子著。'①

这回王锡爵提请他做吏部员外郎,就是看重他的才学,但他并不看好顾宪成愿与人结交,成立什么三元会的行事方式,便委婉地对他说:叔时,这一次你回来,知道京都近来有一件怪事吗?

顾宪成不知,他问:愿听一听。

王锡爵说得意味深长:这件怪事是,凡庙堂里所称道的,外人必然以为不对。凡庙堂里所以为不对的,外人必然称其甚好。你说这怪不怪呢?

顾宪成也笑说:还有一件奇事,凡外人所说对的,庙堂一定会以为不对。凡外人所以为不对的,庙堂里必是以为很好。

王锡爵大笑:叔时,我不必再对你说什么了,你好自为之吧。

顾宪成有一种欲望,想把朝野力量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借以影响皇上。他想,要是能有许多人参政议事,对皇上的影响必是巨大,皇上会不自觉地随着众议走,这样大明朝或是有救。

顾宪成与王德新故旧,二人对时政颇有同感,要是能得皇上回心,大明朝或可有望振兴;如是再拖沓淹滞,贪弊横行,便离死不远了。他们想唤起皇上的警觉之心,重振大明纲纪。

问题是,他们得寻找一个突破口,找到一个皇上处置不力的案件,再来上疏,以警皇上荒疏之心。

机会来了。

在顾宪成与王德新看来,朝政如此混乱,与首辅申时行心性软弱有关,他一心讨好谄媚,对皇上言听计从,便没了阁臣的主见,朝政也就日渐荒疏,皇上也日见荒淫。要止此颓势,必得奏他阁臣的失语,若从众多的失语中指斥一事,连带阁臣的失误便皆在其中了。

正巧,言官高维嵩等四人参劾刑部尚书何起鸣,反被皇上下谕旨将他四人遣谪。顾宪成与王德新以为皇上处置不公,立时便上疏,直斥高维嵩不应降官,何起鸣善饶舌蛊事,事非皇上亲自决断。'① 《明神宗实录》;《明史》卷二三一·顾宪成。'①

顾宪成与王德新的奏疏,当是指阁臣有过,且有责任,此事没有皇上亲自决断,自然是阁臣拟票,得司礼监批红了事。但顾宪成、王德新一上疏,触了万历的心事。自从张居正一死,他亲政以来,他自认为凡事都是由他亲历亲为,亲自做决断,申时行哪里能左右得了他?此事经顾宪成二人如此一说,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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