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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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王朝-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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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圣皇太后不避讳张居正,扯着张居正的手,就哭起来。一个女人把心里话全都倾吐给你,是她心里有你,张居正心里搅开了五味瓶,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慈圣皇太后垂泪:“我不管了,我的父亲,你管吧。”

她哭着躺在床上,张居正不知再怎么说好了,轻声说:“皇太后保重,老臣听皇太后的。”

张居正慢慢退出来了,他想,皇太后一心要保李伟,他要保住李伟,就得拿《大明律》不当一回事儿了。

张居正回到家,潘季驯正在府里等他。

潘季驯说:“我来你府里,真怕有人看见。”

“看见就看见,怕什么?”

潘季驯叹:“有人弹劾你,说你包庇浪人,说的就是我。”

张居正微喟:“我也是浪人,只是没你那么放荡不羁,你在酒楼茶肆大醉狂歌,人皆说你是狂士,我可不是狂士。”

潘季驯说得有些得意:“我是耿直之士,看不惯大明朝许多积弊。”

张居正厉声一喝:“胡扯!有本事改变它,你才有权利说看不惯。你没本事改变它,只是空口说胡话,在酒楼扯闲,有什么用?你是有本事的人,酒楼上没你的地位,你的地位在堤上,在治黄河的河堤上!你知道不知道,我举荐你,人人不看好你?”

潘季驯不怕他:“我也想知道,我就不明白,一旦黄河决口了,那么大的洪水,你拿什么堵?说得好听,那个雒遵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河水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我只能拿船压石,船直落那决口处沉船救堤,他说什么?说我用船太多,真是混蛋!我不知道船是百姓的血汗?我不知道船得用银子买?用一条船能挡住那决口,我干嘛要用第二条?我是疯子?他们是言官,我真佩服他们,能想一条是一条,那个家伙还画了一张图,说是用三条船一齐沉,就可以把那决口一下子堵住。你以为那船是什么?是死的,你怎么摆弄怎么行?我不干了,不干了,你愿意找谁就找谁,我是不干了。我治得了河,就有人擎功;我治不了河,准有上百个言官要杀我的头!”

张居正更是坦直:“你是大明朝最有本事的人,要你去治河,不是为了你,要是只为了你这个人,我也想参你,把你打发去戍边,那才好呢。可我看重的是,你有本事,能治好河。你为谁治河?不是为皇上,不是为言官,也不是为我张居正,是为黄河两岸的百姓治河。你要能治好了河,两岸百姓立你的生祠,你家世代受人崇敬。你要治不好河,别说我杀你,天下百姓也一齐吼喊要杀你。你干不干?你要不干,我就寻你一个过失,要你进大狱,我保证,要你在牢里呆上十年,然后再放你出来。让你生不如死!”

潘季驯冷笑:“你威胁我?”

“我这是劝你,不是威胁。”

潘季驯说:“我要听你的,还不把我弄到不归路上去了?”

“别臭美了,我告诉你,潘季驯,你能治得了黄河,千秋万代有人记着你,你要治不好河,我头一个要砍你的头!你小心点儿吧。”

李伟怕事,躲在园子里不出来,大七月天,直出汗,对家人说,你们听着,要是他们来找我,就告诉他,我不在。又说,说不在不行吧?要是锦衣卫来了,你们说我病了。要是宫里来了太监,就说我病得厉害,要死了。不见,谁也不见。

冯保来了,看见李伟哭丧着脸,奇怪地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一见了我,脸色都不对啊?”

李伟沮丧至极:“完了,完了,我李家完了,这回算是过不去了。”

冯保笑眯眯地:“有什么事儿过不去了,说说我听?”

李伟说了那件事儿。冯保笑了,说:“这件事儿要是放在别人家,那是死罪,可放在咱家,那是啥事儿也没有哇。”

李伟眼睛亮了:“你说,你说,怎么能啥事儿也没有?”

冯保说得轻松:“大明朝是谁家的,是你外孙子家的,你替大明朝置军衣,那是一件屁事儿。多大个事儿啊,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连皇太后都病了?我一个奴才,不该多说,可我要说话,就是张居正站出来说上一句话,就完了。”

李伟问:“怎么要张先生的一句话?”

冯保说,大明朝哪一个皇帝不贪,哪一个皇亲国戚不贪?怎么一到了你老人家,就出事儿了呢?多大个屁事儿,你那么怕?你就去找张居正,就说,你要服法,看他敢把你这个老国丈怎么样?他敢怎么样?

李伟还是怕:“老天爷,我腿哆嗦啊我。”

冯保大笑:“你哆嗦啥?见了你,他该腿哆嗦,他是一个阁臣,你是国丈,他怕你,你不怕他。”

李伟摇头:“不不,我怕他。”

冯保感到为难:“要不敢见他,你就完蛋了,真就完蛋了,你就逼上去,就逼他张居正,看他人模狗样的,他得给你一个主意,要你真能过得去。你这么苦捱着,那不是法儿啊。”

李伟哭丧着脸:“我去,我去……我去能行吗?”

李伟到了张居正府上,在府外徘徊许久,不敢进去。有人看见了,对管家说,一个老头儿在门外走,像是有事儿。管家说,请姚大人出去看看,看那人是谁?

姚旷出来了,一看是李伟,说:“是武清伯呀,怎么在门外走动,不进府里?”

李伟满脸沮丧:“我想见张大人,能不能见?”

姚旷赔笑:“首辅大人忙是忙,可他再忙,也不能不见你呀,你等着,我去请首辅大人见你。”

张居正听说李伟来了,命人打开中门,请武清伯进府。

李伟心想,看吧看吧,这么张势,对我还挺好的,只是不知道一会儿说起那件事儿来,是不是会变成个猴子脸儿?

张居正请李伟坐下,问:“武清伯有什么事儿?请说。”

李伟一脸蠢相:“我是完蛋了,我哪知道那布是坏布?人家告诉我,那布便宜,有便宜的布谁不想用啊?我是问了,我问是好布吗?那王八蛋说,是好布。我就要了。谁知道他是坑我?你看怎么办吧?我拿出银子,还给户部不行吗?”

张居正笑着看李伟,他忽地觉得,慈圣皇太后真是不易,有一个这么浑帐爹,她怎么能不病倒?张居正问:“武清伯要告诉我什么?请直说。”

李伟挺了一挺腰:“你想怎么处罚我?我认了,你处罚我吧?”

张居正轻声说:“你做这件事,一下子就把太后给气病了,她病倒了,一病不起,你的罪过大了。”

李伟心一横:“你说吧,我怎么办?你拿我怎么办?”

“你手下买布的人,要把他们交给三法司处置。你呢……”

李伟张大了嘴,一副傻呵呵的样子。

“你要到宫内去,向太后认错。”

李伟直摇头摆手:“我不去,我不去,我怕见她,我怎么见她?我一见她,还得跪拜,我不去,我不去。”

张居正问:“你不敢去?”

李伟点头。

张居正一叹:“那好,你就在宫外,站在宫门外,让太后让人来责备你,处罚你。你愿意吧?”

李伟悄声问:“她会怎么处罚我?”

“她派人来责备你,降你的俸银,你的俸银会减半。”

李伟忽地感到轻松了:“减半就减半吧,我拿我得的银子给你一半,你要不要?”

张居正乐了:“你得的银子是你的,我不要,我不要别人的银子。”

李伟很诚恳:“我不是别人,我跟你是一家人。”

张居正忍笑:“你留着吧,你弄点儿银子,也不容易。”

李伟说得直白:“你不拿掉我,我再弄银子也容易,不过你也不在乎这点银子,你见的多了,是不是?”

张居正正色起来:“我没见过多少银子,我也没有多少银子,但我得为大明朝着想,不能拿你的银子。”

吏科都给事中雒遵、礼科都给事中陆树德、广西道御史胡涍三人一齐来拜访张居正,看到了正离府远去的李伟。胡涍惊讶:“那不是武清伯吗?”陆树德省悟:“是他,他是来与张居正结党,就是要张居正手下留情。”

三人互看一眼,明白张居正这一次赖不掉了,他是首辅,想包庇皇亲国戚,决不能放过他。

三人一齐进府,来见张居正。张居正坐书房里,看着那张琴。

三人拜见张居正。陆树德直说来意:“我们看见了。”

张居正问:“看见什么了?”

陆树德说:“武清伯李伟,他可是来过府上了。”

张居正说微微一笑:“他不能来我这儿吗?”

胡涍不会放过张居正:“我参他,他治军衣有罪,就是罪人。首辅大人怎么能跟罪人勾结?他不在家待罪思过,来找首辅大人干什么?说情?”

张居正坦言:“他来找我,确实是来求情。”

陆树德瞅定张居正:“祖宗法律不得荒废,圣人训诫不能违背,大明天下以文治国,就是以理治国,皇亲国戚犯法,该与庶民同罪。武清伯治军衣,贻误军机,就该处罚。”

张居正问:“依你看,该如何处罚武清伯?”

陆树德说,《大明律》规定,夺他爵位,废他为庶人,还要罚他赔偿治衣所用之银一半。因他是太后之父,此处罚还是从轻的。

张居正看着这三人,自从王大臣案之后,三人更是屡屡上疏,就张居正“考成法”的得失,一一奏议。张居正心里有些厌烦,讨厌这三个人,“考成法”给六科给事中督办,很快就在全国雷厉风行,大明朝的库银也成倍增加,户部的日子眼见着好过了。他们三个人难道没看见这些新政气象吗?为什么总揪住一些小事儿不放呢?

张居正突然话语声重:“皇太后病了,因为武清伯治军衣这件事,她病了。”

胡涍毫不在意:“她是为家人而病,不是为国而病,两广督抚殷正茂正破贼,军卒上阵,先穿军衣,不战而破,不光军卒大哗,就是贼人也笑我大明朝,身上军衣不等交战就成褴褛,真惹人笑话,笑我大明朝挖窟窿铲洞子。什么地方都能贪银子,可军兵大事不可贪,这是要死人的。他是皇亲国戚,又能怎么样?一样要治他重罪,你要不管,明天殷正茂破贼,出了大事管不管他?关不关他?杀不杀他?大明朝自有国家纲纪,你要废了纲纪,兵威也没了,纪律也没了,还有谁肯为国卖力?还有谁肯当朝死谏?从前海瑞海大人不惧生死,上朝死谏,家中备好棺材,大明朝野传为美谈,我们就是要学海大人,宁可一死,也要把这件事争个明白。”

陆树德也说:“说到海瑞,我就不明白了,首辅大人说要行新政,要用考成法督察天下,为什么不请海刚峰回朝?他是天下最有名的诤臣,有他就有正义在,为什么不任命海刚峰做我大明朝都御史或做都给事中?难道首辅大人怕直臣吗?首辅大人怕忠臣吗?”

张居正不喜欢海瑞,他不想让海瑞回朝。海瑞因为死谏先帝隆庆皇帝,给关在京城大监里,直至先皇驾崩。听说隆庆皇帝驾崩,海瑞痛哭,吐血,昏倒在牢内。张居正做了首辅,多少人举荐海瑞,张居正还是不想用他。三人这时又提起海瑞,还质问他为什么不想用海瑞,张居正就说:“刚峰为人太直,不合本朝习性,我已给他去信,告诉他,要他在海南安心休养。他六十多岁了,让他好好休养吧!”

胡涍大声一呼:“不服,我不服你,你这么说,让我不服!”

张居正忽然声色俱厉:“还想怎么样?我告诉你,皇太后病了,皇帝还小,这就是国家大计。不管你说的多好,要是皇太后倒下了,大明朝就有了危机,你那军衣破了,还能重治,再做一套。皇太后没了,谁来管皇帝?谁来督促皇上读圣贤书做贤德帝王?就为了这个,我也要放过李伟!你们言官对这件事就得放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内阁也要跟你作对,找个机会,也得把你拿掉!”

陆树德愤然而起:“你以为我们怕你吗?”

张居正冷笑:“你不怕。街上人说,言官三不怕,不怕死不怕罢,不怕丢官和恐吓。你怕什么?你什么都不怕,连大明朝有了危难你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只是我怕。武清伯出事了,皇太后病了,皇太后一病就心神不定,皇太后病了,皇上就惧怕,你怕不怕?你不怕,我怕。我告诉你,这件事你们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都给我住嘴!有人再说这件事,我就不客气了,非跟你们拼争,你不让我清闲,我也不让你言官自在。我张居正说到做到!”

雒遵叹气,拍案而起:“可怕啊,可怕。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一个首辅大臣这么专横跋扈,这么自以为是。你是谁?你是大明朝的首辅大臣,大明朝没有道理了吗?大明朝就你张居正一个人说了算吗?那还是不是大明朝了?大明朝是太祖打下的江山,不是你张居正的,你这么狂妄、擅权,早晚不得好死!”

陆树德身体都气得抖了:“当年徐阶任首辅时,年仅四十三,比你张居正还年轻,他自省诫语于堂上,他还有一怕,怕自己干不好,你张居正比徐阶还强吗?”

张居正笑了笑,很狂傲。

胡涍感到灰心:“我是看明白了,你能成一代权臣,你也能把万历王朝给折腾垮了,大明朝就坏在你这种人手里,满嘴为了大明朝,为了太后、皇上,满肚子私心杂念,我们跟你是志不同,道不合,走!”

当天晚上,万历忽说:“我恨张先生。”

慈圣皇太后与他仍睡一室,听得他这样说,不由大惊:“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让你恨张先生?”

万历大声地:“我是皇上,还是他是皇上?我要做什么,他都管。”

慈圣皇太后说,你还是个孩子,要听张先生的,他是先皇托孤重臣,没有他,这几年你也不会有轻松日子。你看,张先生弄了一个“考成法”,天下赋税收上来就多了,大明朝的户部也多了银子,我听说了,库银增加了一倍还不止呢。你说,这不是好事儿吗?

万历朗声地:“他管我,我就不愿意。”

慈圣皇太后对万历幽幽而讲:大明朝的皇帝,哪一个都得受人管,不是受宦官管,就是受阁臣管,要是管你的是一个忠臣,管就管呗,有什么了不起?要他是个奸臣,管你就不得了,他会把大明朝弄得破败了。

万历趴床上,瞅着她:“那你说,张先生是一个忠臣还是一个奸臣?”

慈圣皇太后说得很肯定:“张先生当然是一个忠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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