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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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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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那遥远的已经面目模糊的女人伸出手:救救我,求你……

轰然一声,周围世界所有的真实一下袭来,鼻中闻到一股刺鼻的羊粪燃烧的味道。他俯卧在地上,身下架了几根木条,一股热力从木条下不断传来,熏得胸腹间炙热难当。有一只握成拳的手在轻轻叩击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每叩击一下,便能感到胸中的窒息稍稍舒缓了一点。他渐渐恢复了呼吸。

他闭着眼睛,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一口淤血随即吐出。胸口的窒息之感大大减轻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疼痛感,那剧痛之猛烈,几乎叫他又昏厥过去。他不敢再开口出声,甚至不敢稍稍用力一点呼吸。他能感觉得到,任何轻微的对伤口的震动或牵扯,都会叫他痛得死去活来。

背后的叩击停止了,吟唱声也停止了,一根纤长的手指勾起了他的下巴。他慢慢睁开眼睛,迷离昏暗的烛光中,一双面纱后的眼睛正看着他。那眼睛幽深澄澈,似乎能看到人内心深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眼前黑色的裙幅一旋,便从眼前消失了。

◇◇◇◇

即将燃尽的牛油巨烛被侍从一一换上了新的。室内又亮了几分。

卫律站在张胜身后,满意地看着张胜擦了把额头的汗水,伏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

卫律忽然目光一跳,指着那木牍末尾道:“这……你这写的是什么?”

张胜道:“汉副中郎将胜,书于天汉元年……”

卫律大声道:“‘天汉元年’?!现在不是太初五年?”

张胜道:“是,今年刚刚改元。”

卫律道:“他不是六年一改元吗?”

张胜被他的神情弄得有些害怕,结结巴巴地道:“因、因连年苦旱,今上改元‘天汉’,以、以祈甘雨。”

“天汉,天汉……”卫律喃喃地道,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原来如此!‘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原来是这个意思!”又忽然一把抓住张胜,道,“是你!原来是你!”

“不,不是他。”一个人哗地掀帐而入,正是那黑衣巫师。

卫律回头:“大巫,你说什么?”

“你要我救的那个人,他醒了。”大巫道,“我从没见过这种伤势还能苏醒的。”

卫律瞪大了眼睛道:“什么?”

大巫点点头道:“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引路者’的话,他倒有可能是。他是听懂了我的回魂歌,才在必死的情势下苏醒过来了。”

卫律皱了皱眉,转向张胜道,“你们正使,听得懂胡语?”

张胜茫然道:“苏大人?他一句都不懂啊。来的路上,还让我教他点日常用语,可不知怎么,他总是今天学了明天就忘,后来就索性不白费这力气了。”

大巫道:“他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母亲’。虽然声音很低,但我绝不会听错。”

张胜失声道:“不可能,他从没学过这个词。”

大巫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张胜,冷冷地道:“他不需要学,他本来就知道!”

大巫回过身时,那黑色的面纱被风带得一扬,张胜这才注意到,这黑衣巫师居然是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子,不由得一愣。他原来还以为,这位在匈奴赫赫有名的神秘巫师,八成是一位容貌怪异的老者。

卫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对张胜道:“你们正使,对巫术感兴趣吗?”

“巫术?”张胜又是一愣,“我还从没见过比他更反感巫术的人。他向来认定,世上所有巫觇之术都是假的。当初他被贬到南山养马,就是因为他在私下鄙薄方术的事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卫律看着大巫,笑道:“一个最厌恶巫术的人,会是‘引路者’?”

大巫平静地道:“也许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什么样的能力——我给他排出的淤血,闻起来有一股亡灵草的味道。”

卫律失声道:“什么?!”

大巫道:“而且从血液的颜色上看,药力已在他体内郁结极深。换句话说,他中毒之时,很可能还是个孩子。谁会跟一个孩子有仇?如果有仇,又何必用这样既难得又不致死的药?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世上真的存在那种罕见的异人,只是不知何故,他很早就被别人发现了,并且用药物压制了他的异能。丁零王,我建议你查一查他的过去。”

卫律脱口而出道:“那他还有没有可能复原?”

大巫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那一刀,正好刺在毒性郁结最深之处,大量失血的同时,也疏散了毒性。我不知道他能恢复到什么程度。我施术时,感觉他在死亡之门前看见了一些东西,一些和他的异能有密切关系的东西。我拿牛骨占卜,始终得不到一个清晰的结果。凡巫卜失灵,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对巫术完全不信,并且意志极其坚定;二是对方的异能比施术者更强大。你就祝祷他属于第二种吧。”

◇◇◇◇

第二天,他开始发烧,浑身滚烫,脑中昏昏沉沉。有时感到自己好像在黑暗的大海中起伏,周围雾蒙蒙一片,踏不到实在的土地,也看不到海岸的影子。有时又好像置身在一个通红的熔炉中,他恐惧地大喊,却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灼热的火焰一点点将自己吞没……

一连几日,就这样在噩梦与清醒之间轮番交替,唯有伤口处那剧烈的疼痛,始终清清楚楚地感受着,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法消解,没法减缓。

人影憧憧,形形色色的人在他跟前走动,交谈。他们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纷纷扰扰中,忽然,一个如寒潭深水般清泠泠的声音,穿越重重迷障,进入他耳中,那声音是如此清晰有力,一个字一个字,就像直接对着他的心脏说话:“你想死,没人能让你活!你想活,也没人能让你死!”

是那个巫师的声音!那个用歌声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巫师!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救得了你的身体,救不了你的心。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一股林间的清泉,浇灌着他煎熬于炎热与昏暗中的心,维持着内心深处一线清明,使他不至于沉入永远的黑暗中。

高烧终于渐渐退了,伤势也开始一天天好起来。

一天傍晚,一名胡仆进来,将穹庐正中顶上那盏羊油灯挑了下来,添了些新油进去,正要挂上去,忽听身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道:“等等!”

那胡仆一怔,回头看那病榻上的伤者。

这是他来到这里,第一次听见这汉人开口。

“那灯……给我……看看。”那汉人指着他手中那盏羊油灯,轻声道。

虽然那汉人声音微弱,但他的手势,意思再明白不过。胡仆依言将灯递过去。

那汉人勉力支撑着坐起,小心地接过这肮脏破旧的陶灯,双手托着看着。这只是一盏很平常的陶灯,做成一只蜷膝卧地的山羊的模样,因为用得久了,灯盏熏得发黑,还缺了一只羊角,也不知是何时磕掉的。

那汉人看了很久,眼里流露出一丝异常复杂的神色,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才将那陶灯还给胡仆。

那胡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问什么。这汉人本来就有很多奇怪之处,说他是囚徒吧,从单于到丁零王,都极关心他的伤势,甚至派人送来草药。说他是贵客吧,帐外的看守比那个要犯的都多,而且个个看守都如临大敌,丁零王还几次亲自来秘审,也不知道问了些什么,每次都是一脸恼怒地出来,命人继续严加看守。

胡仆摇摇头,将羊油灯重又挂上,退了出去。

那汉人伤者重新躺下,仰面静静地看着那盏羊油灯。

从地面的任何一个角度,都看不到那灯缺了一只羊角。

然而,他早就知道那里缺了一只角——那次自尽而“死”的时候看到的!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以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都被震得隐隐发痛。

那天,他明明就躺在这室内的地上,血透重衣,气息全无,双目紧闭……

是的,他闭着眼睛!

那么,他是怎么看见这缺角的羊油灯的?!

……他曾经以为的无比可信而坚实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

他慢慢望向穹庐上方。

那一天……

在那个地方……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遥远而熟悉的巫歌又隐隐在耳边萦绕,那歌曲的语言,他明明从未学过,却自然而然地听懂了,明白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是谁把一种完全陌生的语言突然嵌进了他的脑海?

……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即将破土而出……

那胡语……他到底在什么时候学过?是谁教他的?

不!不对!那不是学来的……他……本来就会!

……他应该问自己,是何时将它遗忘的……他最后一次听到是在什么时候?

……包裹着真相的外壳被层层剥落……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接近了……

蓦然间,就像一扇巨门轰然打开,世界翻翻滚滚,在他眼前铺展开去,那里面有无穷多的内容和无限长的时间,仿佛亿万繁花一齐盛开,又同时缤纷下落,兴衰生死,万年须臾,他的脑海几乎因为来不及接纳这庞大无边的内容而涨裂。

呵,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

单于金帐。

单于皱着眉对卫律道:“丁零王,你确定这值得吗?那些密谍眼线,是我们打算在关键时刻用来刺探汉朝军政动向的。”

卫律道:“大单于,我曾对你说过,‘受命者’的力量超过我们所有的军队。”

单于道:“你能肯定,‘受命者’就是他吗?”

卫律道:“我只能说,现在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他。他那种伤势,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活下来。但这其间还有许多疑点,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一些特殊的事情。我需要遣人密查,从他的家人查起。”

单于沉默了一会儿,道:“有人跟我说,你盯着他不放,是因为以前他父亲得罪过你,你不想他死得那么容易。”

卫律道:“那么单于是否相信?”

单于看了卫律一会儿,笑了,道:“你的野心比他们想象的要大多了,他们若是知道你真正在图谋的是什么,只怕会骂你疯了。不过,我祖母是汉朝翁主,那些传说,我多少也听说过,所以我一直很好奇,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找到。可是你从我大哥时就开始找,到现在也没找到。”

卫律道:“这一次我比什么时候都要接近真相。单于,我只是需要……”

单于道:“好吧,你可以动用那些密谍。不过,跟你商量个事,就算他不是‘受命者’也别杀他好吗?这人是条硬汉子,看看能不能说服他归降?”

卫律点头道:“好,我试试。”

◇◇◇◇

卫律再次走进苏武休养的穹庐,看着仆役换完最后一次药,便挥手命人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一坐一卧。卫律看着苏武,略微惊讶地发现后者脸上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恬淡。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卫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我是汉朝钦使,”苏武平静地道,“你早就知道的。”

“好,我明白了。”卫律点点头,道,“既然你只认这一个身份,我便问问你这位大汉钦使。数月前,有人企图谋杀单于近臣,劫持大阏氏,单于全权委托我审理此案。请问,我该拿涉谋者怎么办?”

苏武道:“你知道,那件事我并未参与。”

卫律道:“就算你不知情,张胜是你属下,副使有罪,正使难道不该连坐吗?”

苏武道:“既非亲属,又非同谋,何来连坐?”

卫律摆摆手,道:“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这里是匈奴,连坐的定义,不是由汉朝的刀笔小吏说了算。好吧,我再说得明确点,被谋刺的是我,现在主审此案的也是我。我说谁有罪,谁便有罪。你只有两个选择,死或者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格。不过你运气不错,你那一刀,刺出我们单于的兴趣来了。如果你归降,必然能获得重用。我今日的尊荣爵禄,你明日便能拥有。怎么样?”

苏武淡淡地道:“我若愿降,之前又何必自杀。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吧!单于让你主持审案,你明知我不会归降,偏要陷我于罪,再假意劝我归降,我不降,你便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使两国自此刀兵大起,血流成河,以遂你一人之愿。可你确定能实现你的愿望吗?”

卫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苏武。

“你又怎知不能实现我之所愿?”卫律慢慢地道,“你能预测未来?”

苏武道:“我知道过去,边境四夷,从大宛到南越,凡是杀过汉使的,皆以身死国灭而告终。”

“呵呵,”卫律冷冷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可惜,匈奴不是南越,更不是大宛,如果发生战争,不知到底谁会有灭顶之灾!你知道我本就是个无法无天之徒,过去不足以吓阻我,除非你告诉我未来!”

苏武道:“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卫律,单于待你不薄,你已经背叛了一个国家,难道还想再坑害第二个?”

“我不是圣人,”卫律注视着苏武,一字一句地道,“我很愿意用战争来验证这个世界的真相!现在你有一个机会,来阻止我的好奇心——告诉我,你是不是‘受命者’?”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是汉使。”

卫律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渐渐变为恼怒。

“很好。”卫律眯起眼睛,咬着牙道,“既然你不是‘受命者’,那么你刚才所说的,就都是放屁!你想做圣人是吧?告诉你,这世上其实只有两种人,活人和死人。圣人都是死而成圣的!在关心天下安危之前,先关心关心自己吧——来人,送钦使大人去大窖!”

大窖边上,卫律站着,冷冷地对锁在窖中的囚徒道:“记住,这是你自找的!匈奴没那么多监狱关人,这个地方,匈奴人称之为‘天断’,无法判断究竟是有罪还是无罪的人就关在这里,让上天来审判。五天五夜之后,如果还没死,就认为是上天不让他死,可以无罪释放。死了,就是上天裁定有罪而处死的。不过嘛,你和他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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