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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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成章-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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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准备。因此,演员才能把那几句话说好——只有这样的一个角色,才会这么说那几句话。假若演员不去拟写人物小传,而只记住那几句台词,他必定不能获得闻声知人的效果。人物的全部生活决定他在舞台上怎么说那几句话。是的,得到一个故事,最好是去细细琢磨其中的人物。假若对人物全无所知,就请不要执笔,而须先去生活,去认识人。故事不怕短,人物可必须立得起来。人物的形象不应因故事简短而打折扣。只知道一个故事,而不洞悉其中人物,无法进行创作。人是故事的主人。

  暑中写剧记

  今夏,我放下了别的活儿,专心写话剧。原因是:

  (一)全国普遍的闹剧本荒,戏剧界的朋友们见面总是说:写写剧本吧,写写剧本吧!其实,我并不会写剧本。可是,友人们紧劝,我就活了心;诚试看吧。反正写什么都是学习,何必把剧本除外?好,写剧本!

  (二)剧本虽难写,可究竟在字数上有人限制,不像长篇小说那么长江大河的费功夫——在万忙之中,是不能不在字数与时间上打一打算盘的。'网罗电子书:。WRbook。'

  写什么呢?这可很难办!我理应写工农兵的生活,但是对他们的生活我毫无所知;闭着眼乱写是万不行的。假若我的腿能照以前那样支持我,我就早下了厂,或到农村与部队里去学习,去找材料;对这种事,我是不肯落后的。可是,我的腿疾有增无减,寸步难行,而我又不甘心四肢齐用,去爬。我只好就我所知道的事情去写了,别无良策。

  不过,这可也有点好处。我看见友人们往往下厂两三个月,便想写工人问题的剧本或小说。我以为这不够。依我的经验来看,不是我极熟习的人与事,便很难描写得好;三五个月的外形观察,是不够帮助创作的。外形的观察不等于体贴入微,不能体贴入微便不易写得头头是道,而三五个月的功夫是得不到体贴入微的。

  我决定写我所熟悉的人与事。

  我决定写个以北京曲艺界艺人翻身为内容的剧本,因为我跟某些艺人交过十年以上的朋友,我知道些他们的生活。决定了内容以后,就和朋友商量怎样写。消极的,我们决定:(一)这出戏里尽可能的避免洒狗血。比如:剧中的虐待养女等场面就不在台上动手责打,因为描写内心的痛苦也许比受体罚还更深刻一些。(二)力避喊口号。(三)我虽知道艺人们惯用的行话和黑话,而在台词中并不多利用,以免台下不懂,添加了麻烦。(四)主要的角色不多,以免我掌握不好,反落个大而无当。(五)不多换景,好省些人力财力。(六)我知道从前的艺人们彼此摩擦多半是耍心眼,暗中斗法,而表面上还呼兄唤弟的怪亲热。为了舞台上的效果,我不敢多使他们斗心机,而取直接的行动。

  积极的:(一)我要充分利用自己所惯用的语言,北京话,期望台上所说的是活的言语,而不是泛泛的台词。(二)在现阶段,北京的艺人们经过学习,的确在思想上与团结上都有了进步,值得佩服;可是在为民族服务这一点上,因为贫、忙、文化低和其他种种困难,他们还没有突飞猛进的表现。因此,我不单要描写他们的进步,也假想出一个不很远的远景,希望他们能再进一步。(三)在结构上,此剧未能脱俗,还是用解放前与解放后的情景作对照,从而解释何谓翻身。因为用了这俗套,我才特别注意人物的创造,希望以生动的人物掩护结构上的公式化。(四)本拟只写四幕,前三幕讲解放前,末一幕讲解放后。友人们说:应当写五幕,为是多写点解放后的光明。我采用了这个办法。

  以上就是写《方珍珠》事前的准备。

  用两个月的功夫写完。

  写完,约了曲艺界和话剧界的友人们听我朗读,提供意见。曲艺界友人们说:(一)关于过去虐待养女的情形,像这剧中所描写的也就够了,不必再添什么。

  (二)也应给方太太一点希望,不要教她始终是顽固堡垒——在剧本初稿中,她顽固到底。这样的妇人,现在还有,所以大家希望她们也能够因鼓励而改进。

  (三)对于剧中艺人的利害冲突,太明显;事实上,大家闹意见往往是暗中斗智,而避免正面冲突。

  我照建议,把方太太在末幕中改好。对于艺人们的明争应改为暗斗则原封未动,怕损失了舞台上的效果。戏剧界的友人们给了下列的意见:

  (一)描写解放前的情形的三幕比最后两幕(描写解放后的)好得多,应设法加强后边,以免虎头蛇尾。

  (二)向三元(特务)应在台上受到惩罚,以快人心。我照改。

  (三)剧中的思想领导不明确,应补充。

  我没法办。建议者的意思大概是剧中应添一个党员,或与曲艺界有关的行政人员。我不愿那么办。怎么描写一个党员?我没把握。添一位行政人员呢,或者反倒显出事由官办,不大民主。据我想,艺人们之能有今天的地位与表现,还不是共产党领导之功?何必再把这人所共知的事通过一个舞台上的人物来说明呢?有了这么一个人,我就得设法给他找戏,像:领导得不尽善尽美,或……。那么一来,全剧剧情,就要变个样子了——也许变好,可也许变坏。我没敢动。我只在对话中增加了点关于思想领导的,与艺人们感激领导的字句。

  (四)虽然力避喊口号,却还有口号。

  照删。

  (五)剧中李将军只出来一场,应删去。

  我没有把他删去。排演此剧时,导演愿意要他与否,请随便。

  以上是说《方珍珠》剧本初稿写成,怎么修改的。

  青年艺术剧院把稿子要去,开始排戏。(这剧本的写成,青年艺术剧院院长和其他负责人给了我很多鼓励与帮助,应在此致谢!)在排演中,导演与演员又发现了剧中有许多小的漏洞,我随时补葺。到今天,全剧大致可以算作定稿了;《光明日报》上发表的即此稿。

  在排演中,演员们的最大困难是:(一)对艺人们的举止动作把握不好。他们可是已开始和艺人们交朋友,艺人们也热心的帮忙,有问必答。我想,这个办法是最妥当的。(二)台词,因为全是北京话,很难念好。这是因为大家念惯了用蓝青官话所写的剧本,南腔北调搀在一处,并无一定的念法;及至遇到活的北京话,音调节奏都须自然生动,大家倒念不上来了。不过,我想,大家既在北京,这点困难是一定可以由勤于学习而克服了的。

  写完《方珍珠》就准备写《龙须沟》。

  龙须沟是北京有名的一条臭沟。沟的两岸住满了勤苦安分的人民。多少年来,反动的官府视人民如草芥,不管沟水多么臭,多么脏,多么有害,向来没人过问。不单如此,贪官们还把人民修挖臭沟的捐款吞吃了。今春,人民政府决定替人民修沟。在建设新北京的许多事项里,这是件特别值得称颂的。友人劝我把修沟的经过写为剧本,并且给我借来参考文件。

  题材是好的。可是怎么写呢?阅读了文件,我亲自到龙须沟去领略滋味。那儿是真臭!

  我没法把臭沟搬到舞台上去。即使可能,那也不是叫座儿的好办法。想了一个星期,毫无办法。

  在什么还没想起来,我就决定了:这必须是个短剧,至多三幕,因为越长越难写。

  我也想起来:这个戏不必是个戏,因为戏中必须有个好故事,而好故事未必能与臭沟相结合。以龙须沟为名,而以故事为实,是不能尽到反映首都建设的责任的。我必须写那条沟。那么,写一些印象也许是好的办法。由这个设想,我进一步的去思索:假若我能写出几个人来,他们都与沟有关系,像沟的一些小支流,不就由人物的口中与行动中把沟烘托出来了么?他们的言语与动作不必是一个完整故事的联系者,而是臭沟的说明者。

  我开始想人物。戏既小,人物也得少。少,可是要包括到男女老少——我心中看到一个小杂院,紧挨着臭沟的一个小杂院。人住在这小院里,事情发生在这小院里,好,这个小院就是臭沟上的一块碑,说明臭沟的一切。

  这样想好,写起来就很快了。龙须沟的居民必定在生活上有许多许多问题,我不去管。我的眼睛老看着那条沟。下雨,沟水涨到屋中来;下雨,车没法拉,小摊子没法摆,大家挨饿;有沟,就有苍蝇蚊子,传播疾病,增多死亡;沟臭,甚至可以使人发疯;……。这些就是剧中的穿插;它们不能构成一个完好的故事,可是每一情节都使人想到了臭沟。有了沟,我就有了我所要的戏。沟是危害及人民的健康与生计的,所以必须修浚。人民政府真去修沟了,我的末一幕便必然的是光明与歌颂;歌颂人民的好政府是我的责任。

  我可是并没忽略了刻画人物。有几个人物创造得相当的好。这出戏一定很难排演。它有沟,有人,而没有故事。弄得好,它可能由不同的印象使人看见一点什么,或且得到感动。弄不好,它便一嘟噜一块的,什么也不是。

  人民艺术剧院已将剧稿要去,准备排演;我很怕白耽误了大家的功夫,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出不像戏的戏。在排演中,导演与演员必遭遇到许多困难,我希望能随排随修改,同心协力的使它成为个看得下去的戏。怎么修改,现在还说不上来,因为大家才刚刚念词。

  写此二剧,我得到向来没有过的创作上的愉快与兴奋。在解放前,文艺创作几乎是件犯罪的行为;现在,我在动笔之前即得到各方面的鼓励,使我觉得我是生活在一个有文化的社会里,大家重视文艺,尊敬文艺工作者。我要参考资料,政府机关便赶快给我拿来;我去看龙须沟,地方上的派出所所长便亲自出马,领导着我到处去看,并给我说明一切;工程处的工作人员也是如此。等到我开始动笔,青年艺术剧院与人民艺术剧院都派来人照顾我,因为他们知道我的腿有毛病,不良于行。这种种鼓励与照顾都给我减少了许多麻烦与困难,于是我就能写得很快,很顺利。特别使我高兴的是各方面知道我在每日上午写作,便原谅了我上午不去开会,甚至不给我打电话,以免分散了我的精神。这种体谅增加了我的自尊心,大家对我好,我便也要对得起人,绝不偷懒。

  暑天已过,我愿再来个秋季创作的突击。写不好有什么关系呢,大家不是都肯帮忙吗?一个人写,大家帮忙提意见,作品就会由多加修改而像样子了。

  载一九五○年八月一日《人民戏剧》

  谈读书

  我有个很大的毛病:读书不求甚解。

  从前看过的书,十之八九都不记得;我每每归过于记忆力不强,其实是因为阅读时马马虎虎,自然随看随忘。这叫我吃了亏——光翻动了书页,而没吸收到应得的营养,好似把好食品用凉水冲下去,没有细细咀嚼。因此,有人问我读过某部好书没有,我虽读过,也不敢点头,怕人家追问下去,无辞以答。这是个毛病,应当矫正!丢脸倒是小事,白费了时光实在可惜!

  矫正之法有二:一曰随读随作笔记。这不仅大有助于记忆,而且是自己考试自己,看看到底有何心得。我曾这么办过,确有好处。不管自己的了解正确与否,意见成熟与否,反正写过笔记必得到较深的印象。及至日子长了,读书多了,再翻翻旧笔记看一看,就能发现昔非而今是,看法不同,有了进步。可惜,我没有坚持下去,所以有许多读过的著作都忘得一干二净。既然忘掉,当然说不上什么心得与收获,浪费了时间!

  第二个办法是:读了一本文艺作品,或同一作家的几本作品,最好找些有关于这些作品的研究、评论等著述来读。也应读一读这个作家的传记。这实在有好处。这会使我们把文艺作品和文艺理论结合起来,把作品与作家结合起来,引起研究兴趣,尽管我们并不想作专家。有了这点兴趣,用不着说,会使我们对那些作品与那个作家得到更深刻的了解,吸取更多的营养。孤立地读一本作品,我们多半是凭个人的喜恶去评断,自己所喜则捧入云霄,自己所恶则弃如粪土。事实上,这未必正确。及至读了有关这本作品的一些著述,我们就会发现自己的错误。这并不是说我们应该采取人云亦云的态度,不便自作主张。不是的。这是说,我们看了别人的意见,会重新去想一想。这么再想一想便大有好处。至少它会使我们不完全凭感情去判断,减少了偏见。去掉偏见,我们才能够吸取营养,扔掉糟粕——个人感情上所喜爱的那些未必不正是糟粕。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极喜读英国大小说家狄更斯的作品,爱不释手。我初习写作,也有些效仿他。他的伟大究竟在哪里?我不知道。我只学来些耍字眼儿,故意逗笑等等“窍门”,扬扬得意。后来,读了些狄更斯研究之类的著作,我才晓得原来我所摹拟的正是那个大作家的短处。他之所以不朽并不在乎他会故意逗笑——假若他能够控制自己,减少些绕着弯子逗笑儿,他会更伟大!特别使我高兴的是近几年来看到些以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点写成的评论。这些评论是以科学的分析方法把狄更斯和别的名家安放在文学史中最合适的地位,既说明他们的所以伟大,也指出他们的局限与缺点。他们仍然是些了不起的巨人,但不再是完美无缺的神像。这使我不再迷信,多么好啊!是的,有关于大作家的著作有很多,我们读不过来,其中某些旧作读了也不见得有好处。读那些新的吧。

  真的,假若(还暂以狄更斯为例)我们选读了他的两三本代表作,又去读一本或两本他的传记,又去读几篇近年来发表的对他的评论,我们对于他一定会得到些正确的了解,从而取精去粕地吸收营养。这样,我们的学习便较比深入、细致,逐渐丰富我们的文学修养。这当然需要时间,可是细嚼烂咽总比囫囵吞枣强得多。

  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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