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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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成章-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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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的语言,可并不只是干脆直爽。那些语言里有很高的想象与诗情画意。那些民歌使我们的一些诗人吓了一大跳,而且愿意向它们学习。可惜,戏剧语言却似乎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即使受了些影响,也只在干脆痛快这一方面,而没有充分注意到人民的想象力与诗才如何丰富,从而使戏剧语言提高一步,不只纪录人民的语言,而且要创造性地运用。

  所谓锋芒,即是显露才华。在我们的剧本中,我们似乎只求平平妥妥,不敢出奇制胜。我们只求说的对,而不要求说的既正确又精采。这若是因为我们的本领不够,我们就应该下苦功夫,使自己得心应手,能够以精辟的语言道出深湛的思想和真挚深厚的感情。若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呢,我们便该去多读毛主席的诗词与散文。看,毛主席的文笔何等光彩,何等豪迈,真是光芒万丈,横扫千军!我们为什么不向毛主席学呢?怕有人说我们锋芒太外露吗?我们应当告诉他:剧本是文学作品,它的语言应当铿锵作金石声。写剧本不是打报告。毛主席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风流人物怎可以语言乏味,不见才华与智慧呢?是的,的确有人对我说过:“老哥,你的语言太夸张了,一般人不那样说话。”是呀,一般人可也并不写喜剧!剧本的语言应是语言的精华,不是日常生活中你一言我一语的录音。一点不错,我们应当学习人民的语言,没有一位语言艺术大师是脱离群众的。但是,我们知道,也没有一位这样的大师只纪录人民语言,而不给它加工的。

  朋友们,我们多么幸福,能够作毛泽东时代的剧作家!我们有责任提高语言,以今日的关汉卿、王实甫自许,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使语言艺术发出异彩!

  我们缺乏喜剧。也和别种剧作一样,喜剧并不专靠着语言文持。可也不能想象,没有精采的语言,而能成为优秀的喜剧。据我个人的体会,逗笑的语言已不易写,既逗笑而又“有味儿”就更难了。

  亲切充实会使语言有些味道。在适当的地方利用一二歇后语或谚语,能够发生亲切之感。但是,这是利用现成的话,用的过多就反而可厌。我们应当向评书与相声学习,不是学习它们的现成的话,而是学习它们的深入生活,无所不知的办法。在评书和相声里,状物绘声无不力求细致。艺人们知道的事情真多。多知多懂,语汇自然丰富,说起来便丝丝入扣,使人感到亲切充实。我们写的喜剧,往往是搭起个不错的架子,而没有足够的语言把它充实起来,叫人一看就看出我们的生活知识不多,语汇贫乏。别人没看到的,我们看到了,一说就会引人入胜。可是,事实上,我们看到的实在太少。于是,我们就不能不以泛泛的语言,勉强逗笑,效果定难圆满。我们必须扩大生活体验的范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无所不知,像评书及相声演员那样,我们才能够应付裕如,有什么情节,就有什么语言来支持。没有一套现成的喜剧语言在图书馆里存放着,等待我们去借阅。喜剧作者自己须有极其渊博的生活知识,创造自己的喜剧语言。我们写的是一时一地的一件事,我们的语言资料却须从各方面得来,上至绸缎,下至葱蒜,包罗万象。当然,写别的戏也须有此准备,不过喜剧特别要如此。假若别种剧的语言像单响的爆竹,喜剧的语言就必须是双响的“二踢脚”,地上响过,又飞起来响入云霄。作者的想象必须能将山南联系到海北,才能出语惊人。生活知识不丰富,便很难运用想象。没有想象,语言都爬伏在地,老老实实,死死板板,恐怕难以发生喜剧效果。

  喜剧的语言必须有味道,令人越咂摸越有意思,越有趣。这样的语言在我们的喜剧中似乎还不很多。我们须再加一把力!怎么才能有味道呢?我回答不出。我自己就还没写出这样的语言来。我只能在这里说说我的一些想法,不知有用处没有。我们应当设想自己是个哲学家,尽我们的思想水平之所能及,去思索我们的话语。聪明俏皮的话不是俯拾即是的,我们要苦心焦思把它们想出来。得到一句有些道理的话,而不俏皮漂亮,就须从新想过,如何使之深入浅出。作到了深入浅出,才能够既容易得到笑的效果,而又耐人寻味。喜剧语言之难,就难在这里。我们先设想自己是哲学家,而后还得变成幽默的语言艺术家,我们才能够找到有味道的喜剧语言——想的深而说得俏。想的不深,则语言泛泛,可有可无。想的深而说得不俏,则语言笨拙,无从得到幽默与讽刺的效果。喜剧的语言若是钢,这个钢便是由含有哲理、幽默与讽刺的才能等等的铁提炼出来的。

  在京戏里,有不少丑角的小戏。其中有一部分只能叫作闹戏,不能算作喜剧。这些闹戏里的语言往往是起哄瞎吵,分明是为招笑而招笑。因此,这些戏能够引起哄堂大笑,可是笑完就完,没有回味。在我自己写的喜剧里,虽然在语言上也许比那些闹戏文明一些,可是也常常犯为招笑而招笑的毛病。我知道滑稽幽默不应是目的,可是因为思想的贫乏,不能不乱耍贫嘴,往往使人生厌。我们要避免为招笑而招笑,而以幽默的哲人与艺术家自期,在谈笑之中,道出深刻的道理,叫幽默的语言发出智慧与真理的火花来。这很不容易作到,但是取法乎上,还怕仅得其中,难道我们还该甘居下游吗?

  语言,特别在喜剧里,是不大容易调动的。语言的来历不同,就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从地域上说,一句山东的俏皮话,山西人听了也许根本不懂。从时间上说,二十年前的一段相声,今天已经不那么招笑了,因为那些曾经流行一时的话已经死去。从行业上说,某一句话会叫木匠师傅哈哈大笑,而厨师傅听了莫名其妙。我是北京人。六十年来,北京话有很大很大的变化。老的词儿不断死去,新的词儿不断产生。最近,小学生们很喜欢用“根本”。问他们什么,他们光答以“根本”,不知是根本肯定,还是根本否定。这类的例子恐怕到处都有,过些日子就又被放弃,另发明新的。我们怎么办呢?

  据我看,为了使喜剧的语言生动活泼,我们几乎无法完全不用具有地方性与时间性限制的语汇与说法。不过,更要紧的是我们怎样作语言的主人。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假若具有地方性或时间性限制的语言而确能帮助我们,使我们的笔下增加一些色彩与味道,我们就不妨采用一些;二是最有味道的词句应是由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种创造可以用普通话作为基础。普通话是大家都知道的,用它来创造出最精采的词句,便具有更多的光彩,不受地方与时间的限制。我是喜用地方土语的,但在推广普通话运动展开之后,我就开始尽量少用土语,而以普通话去写喜剧。这个尝试并没有因为不用土语而减少了幽默感与表现力。我觉得,具有创造性的语言,带着智慧与艺术的光彩,是要比借用些一时一地一行的俏皮话儿高超的多的。看看“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几句吧,里边没有用任何土语与当时流行的俏皮话,而全是到今天还人人能懂的普通话,可是多么幽默,多么生动,多么简练!只是这么四句,便刻画出一位诗仙来了。这叫创造,这叫语言的主人!不借助于典故,也不倚赖土语、行话,而只凭那么一些人人都懂的俗字,经过锤炼琢磨,便成为精金美玉。这虽然是诗,可是颇足以使我们明白些创造喜剧语言的道理。所谓语言的创造并不是自己闭门造车,硬造出只有自己能懂的一套语言,而是用普通的话,经过千锤百炼,使语言得到新的生命,新的光芒。就像人造丝那样,用的是极为平常的材料,而出来的是光泽柔美的丝。我们应当有点石成金的愿望,叫语言一经过我们的手就变了样儿,谁都能懂,谁又都感到惊异,拍案叫绝。特别是喜剧语言,它必须深刻,同时又要轻松明快,使大家容易明白,而又不忍忘掉,听的时候发笑,日后还咂着滋味发笑。喜剧的语言万不可成为听众的负担,有的地方听不懂,有的地方虽然听懂,而觉得别扭。听完喜剧而闹一肚子别扭,才不上算!喜剧语言必须馅儿多而皮薄,一咬即破,而味道无穷。相声演员懂得这个道理,应当跟他们多讨教。附带着说,相声演员在近几年来,也抛弃了不少地方土语,而力求以普通话逗哏。这不仅使更多的人能够欣赏相声,而且使演员不再专倚赖土语。这就使他们非多想不可,用尽方法使普通话成为可笑可爱的语言,给一般的语言加多思想性与艺术性。

  现在,让我们谈谈语言的音乐性。

  用文言写的散文讲究经得起朗诵。四五十年前,学生学习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都是唱着念,唱着背诵的。我们写的白话散文,往往不能琅琅上口,这是个缺点。一般的散文不能上口,问题或者还不太大。话剧中的对话是要拿到舞台上,通过演员的口,送到听众的耳中去的。由口到耳,必涉及语言的音乐性。古体诗文的作者十分注意这个问题。他们都摇头晃脑地吟诗、作文章。他们用一个字,造一句,既考虑文字的意象,又顾到声音之美。他们把每个方块儿字都解剖得极为细致。意思合适而声音不美,不行,必须另换一个。旧体诗文之所以难写,就因为作者唯恐对不起“文字解剖学”。到了咱们这一代,似乎又嫌过于笼统了,用字有些平均主义,拍拍脑袋就算一个。我们往往似乎忘了方块儿字是有四声或更多的声的。字声的安排不妥,不幸,句子就听起来不大顺耳,有时候甚至念不出。解剖文字是知识,我们应该有这样的知识。怎样利用这点知识是实践,我们应当经常动笔,于写小说、剧本之外,还要写写诗,编编对联等等。我们要从语言学习中找出乐趣来。不要以为郭老编对联,田汉老作诗,是他们的爱好,与咱们无关。咱们都是同行,都是语言艺术的学习者与运用者。他们的乐趣也该成为咱们的乐趣。慢慢的,熟能生巧,我们也就习惯于将文字的意、形、音三者联合运用,一齐考虑,增长本领。我们应当全面利用语言,把语言的潜力都挖掘出来,听候使用。这样,文字才能既有意思,又有响声,还有光彩。

  朗读自己的文稿,有很大的好处。词达意确,可以看出来。音调美好与否,必须念出来才晓得。朗读给自己听,不如朗读给别人听。文章是自己的好,自念自听容易给打五分。念给别人听,即使听者是最客气的人,也会在不易懂、不悦耳的地方皱皱眉。这大概也就是该加工的地方。当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写作方法,我们并不强迫人人练习朗诵。有的人也许越不出声,越能写的声调铿锵,即不在话下。

  我们的语汇似乎也有些贫乏。以我自己来说,病源有三:一个是写作虽勤,而往往把读书时间挤掉。这是很大的损失。久而久之,心中只剩下自己最熟识的那么一小撮语汇,像受了旱灾的庄稼那么枯窘可怜。在这种时候,我若是拿起一本伟大的古典作品读一读,就好似大早之遇甘霖,胸中开扩了许多。即使我记不住那些文章中的词藻,我也会得到一些启发,要求自己要露出些才华,时而万马奔腾,时而幽琴独奏,别老翻过来调过去耍弄那一小撮儿语汇。这么一来,说也奇怪,那些忘掉的字眼儿就又回来一些,叫笔下富裕了一些。特别是在心里干枯得像烧干了的锅的时候,字找不到,句子造不成,我就拿起古诗来朗读一番。这往往有奇效。诗中的警句使我狂悦。好,尽管我写的是散文,我也要写出有总结性的句子来,一针见血,像诗那样一说就说到家。所谓总结性的句子就是像“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那样用八个字就画出一幅山水来,像“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那样用字不多,而道出要立得高,看得远的愿望来。这样的句子不是泛泛的叙述,而是叫大家以最少的代价,得到最珍贵的和最多的享受。我们不能叫剧本中的每一句话都是这样的明珠,但是应当在适当的地方这么献一献宝。

  我的语汇不丰富的第二个原因是近几年来经常习写剧本,而没有写小说。写小说,我须描绘一切,人的相貌、服装,屋中的陈设,以及山川的景色等等。用不着说,描写什么就需要什么语汇。相反的,剧本只需要对话,即使交代地点与人物的景色与衣冠,也不过是三言五语。于是,我的语汇就越来越少,越贫乏了。近来,我正在写小说,受罪不小,要什么字都须想好久。这是我个人的经验,别人也许并不这样。不过,假若有人也有此情况,我愿建议:别老写剧本,也该练习练习别的文体,以写剧为主,而以写别种文体为副,也许不无好处。

  第三,我的生活知识与艺术知识都太少,所以笔下枯涩。思想起来,好不伤心:音乐,不懂;绘画,不懂;芭蕾舞,不懂;对日常生活中不懂的事就更多了,没法在这儿报账。于是,形容个悦耳的声音,只能说“音乐似的”。什么音乐?不敢说具体了啊!万一说错了呢?只举此一例,已足见笔墨之枯窘,不须多说,以免泪如雨下!作一个剧作家,必须多知多懂。语言的丰富来自生活经验和知识的丰富。

  朋友们,我的话已说了不少,不愿再多耽误大家的时间。请大家指教!

  学生腔

  何谓学生腔?尚无一定的说法。

  在这里,我并不想给它下个定义。

  不管怎么说,学生腔总是个贬词。那么,就我所能见到的来谈一谈,或不无好处。

  最容易看出来的是学生腔里爱转文,有意或无意地表示作者是秀才。古时的秀才爱转诗云、子曰,与之乎者也。戏曲里、旧小说里,往往讽刺秀才们的这个酸溜溜的劲儿。今之“秀才”爱用“众所周知”、“愤怒的葡萄”等等书本上的话语。

  不过,这还不算大毛病,因为转文若转对了,就对文章有利。问题就在转得对不对。若是只贪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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