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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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口成章-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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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叫白薯,山东叫地瓜,四川叫红苕,没什么关系;现在可以互注一下,以后总会有个标准名词。动词就难了,地方话和北方话相差很多,动词又很重要,只好用“一般语”,不用地方话了。形容词也好办,北方形容浅绿色说“绿阴阴”的,也许广东人另有说法,不过反正有一个“绿”字,读者大致会猜到。主要在动词,动词不明白,行动就都乱了。我在一本小说中写一个人“从凳子上‘出溜’下去了”,意思是这人突然病了,从凳上滑了下去,一位广东读者来信问:“这人溜出去了,怎么还在屋子里?”我现在逐渐少用北京土语,偶尔用一个也加上注解。这问题牵涉到文字的改革,我就不多谈了。

  第五个问题:写对话用口语还容易,描写时用口语就困难了。

  我想情况是这样,对话用口语,因为没有办法不用。但描写时也可以试一试用口语,下笔以前先出声地念一念再写。比如描写一个人“身量很高,脸红扑扑的”,还是可以用口语的。别认为描写必须另用一套文字,可以试试嘴里怎么说就怎么写。

  第六个问题:“五四”运动以后的作品——包括许多有名作家的作品在内——一般工农看不懂、不习惯,这问题怎么看?

  我觉得“五四”运动对语言问题上是有偏差的。那时有些人以为中国语言不够细致。他们都会一种或几种外国语;念惯了西洋书,爱慕外国语言,有些瞧不起中国话,认为中国话简陋。其实中国话是世界上最进步的。很明显,有些外国话中的“桌子椅子”还有阴性、阳性之别,这没什么道理。中国话就没有这些罗里罗嗦的东西。

  但“五四”传统有它好的一面,它吸收了外国的语法,丰富了我们语法,使语言结构上复杂一些,使说理的文字更精密一些。如今天的报纸的社论和一般的政治报告,就多少采用了这种语法。

  我们写作,不能不用人民的语言。“五四”传统好的一面,在写理论文字时,可以采用。创作还是应该以老百姓的话为主。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语言,从人民口头中,学习简练、干净的语言,不应当多用欧化的语法。

  有人说农民不懂“五四”以来的文学,这说法不一定正确。以前农民不认识字,怎么能懂呢?可是也有虽然识字而仍不懂,连今天的作品也还看不懂。从前中国作家协会开会请工人提意见,他们就提出某些作品的语言不好,看不懂,这是值得警惕的,这是由于我们还没有更好地学习人民的语言。

  第七个问题:应当如何用文学语言影响和丰富人民语言?

  我在三十年前也这样想过:要用我的语言来影响人民的语言,用白话文言夹七夹八的合在一起,可是问题并未解决。现在,我看还是老老实实让人民语言丰富我们的语言,先别贪图用自己的语言影响人民的语言吧。

  第八个问题:如何用歇后语。

  我看用得好就可以用。歇后语、俗语,都可以用,但用得太多就没意思。《春风吹到诺敏河》中,每人都说歇后语,好像一个村子都是歇后语专家,那就过火了。

  话剧的语言

  文学语言不仅负有描绘人物、风景,表达思想、感情,说明事实等等的责任。它还须在尽责之外,使人爱读,不忍释卷。它必须美。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文笔亦然:有的简劲,有的豪放,有的淡远,有的滟艳……。美虽不同,但必须美。

  创作的乐趣至少有两个:一个是资料丰富,左右逢源,便于选择与调遣,长袖善舞,不会捉襟见肘。一个是文字考究,行云流水,心旷神怡。有文无物,即成八股;有物无文,行之不远。最好是二者兼备,既有内容,又有文笔,作者情文并茂,读者悦目畅怀,皆大欢喜!

  以言话剧,更须情文并茂,因为对话占有极重要的地位。近年来,我们的话剧有很好的成就,无可否认。可是,其中也有一些剧本,只顾情节安排,而文字颇欠推敲,亦是美中不足。这类作品的执笔者似乎竭尽全力去排列人物,调动剧情,而在文笔上没有得到创作的乐趣与享受。人物出场的先后既定,情节的转折也有了个大概,作者似乎便把自己要说的话分别交给人物去说,张三李四原来不过是作者的化身。这样写出的对话是报告式的,平平静静,不见波澜。(当然,好的报告也并不是一汪死水。)至于文字呢,似乎只顾了说什么,而没考虑怎么说。要知对话是人物性格的“声音”,性格各殊,谈吐亦异。作者必须苦思熟虑:如此人物,如此情节,如此地点,如此时机,应该说什么,应该怎么说。一声哀叹或胜于滔滔不绝;吞吐一语或沉吟半晌,也许强于一泻无余。说什么固然要紧,怎么说却更重要。说什么可以泛泛地交代,怎么说却必须洞悉人物性格,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说什么可以不考虑出奇制胜,怎么说却要求妙语惊人。不论说什么,若总先想一想怎么去说,才能逐渐与文学语言挂上钩,才能写出自己的风格来。

  为写剧本,我们须找到一个好故事,但不宜满足于此。一个故事有多种说法,要争取自己的说法最出色。在动笔写剧本的时候,我们应当要求自己是在作“诗”,一字不苟。在作诗的时候,不管本领大小,我们总是罄其所有,不遗余力,一个字要琢磨推敲多少次。为什么写话剧不应如此呢?一首诗也许得不到当众朗诵的机会,而话剧本来是要演给大家听的呀。大家去听评书,并不一定是为听故事,因为也许已经听过多少遍,特别是那些最热闹的节目,如《挑帘杀嫂》、《连环套》等等。我们是去听评书先生怎么说。语言之美足以使人百闻不厌。话剧是由几位或更多的演员同演一个故事,此扮张三,彼饰李四,活生活现,比评书更直接,更有力。那么,若是张三李四的话都平平常常,可有可无,谁还爱听呢?

  文学语言,无论是在思想性上,还是在艺术性上,都须比日常生活语言高出一头。作者须既有高深的思想,又有高度的语言艺术修养。他既能够从生活中吸取语言,又善于加工提炼,像勤劳的蜂儿似的来往百花之间,酿成香蜜。

  再说一次,免生误会:我不喜欢有文无物的八股。我不是说,话剧应只讲究文笔,不顾其他。我是说,话剧既是文学作品,就理当有文学语言。这不是苛求,而是理之当然。看吧,古往今来的有名文人,不是不但诗文俱佳,而且连写张字条或一封家信也写的优美吗?那么,为什么写话剧可以不讲究文字呢?这说不通!

  我们讲思想性,故事性;应当讲!但是,思想性越高,便越需要精辟的语言,否则夹七夹八,词难达意,把高深的思想说得胡里胡涂。多么高深的思想,需要多么精到的语言。故事性越强,也越需要生动鲜明的语言。精采的语言,特别是在故事性强的剧本里,能够提高格调,增加文艺韵味。故事性强的戏,容易使人感到作者卖弄舞台技巧,热闹一时,而缺乏回味。好的语言会把诗情画意带到舞台上来,减少粗俗,提高格调。不注意及此,则戏越热闹,越容易降入平庸。

  格调欲高,固不专赖语言,但语言乏味,即难获得较高的格调。提高格调亦不端赖词藻。用的得当,极俗的词句也会有珠光宝色。为修词而修词,纵字字典雅,亦未必有力。不要以为多掉书袋,酸溜溜的,便是好文章。字的俗雅,全看我们怎么运用;不善运用,雅的会变成俗的,而且比俗的多着点别扭。为善于运用语言,我们必须丰富生活经验,和多习书史,既须掌握活的语言,又略习旧体诗文。好的戏剧语言不全凭习写剧本而来,我们须习写各种文体,好好地下一番工夫。缺乏此种工夫的,应当补课。

  有的剧本,语言并不十分好,而演出很成功。是,确有此事。可是,这剧本若有更好的语言不就更好吗?有的剧本,文字上乘,而演出不大成功。是,也确有此事。这该去找出失败的原因,不该因此而断定:成功的剧本不应有优美的文字。况且,这样的作品虽在舞台上失败,可是因为文字可取,在图书馆中仍能得到地位。有许多古代剧本已多年不上演,我们可还阅读它们,原因之一就是因为语言精致,值得学习。

  我自己的语言并无何特色,上边所说的不仅为规劝别人,也为鞭策自己。

  看宽一点

  六七十年前,京剧三大须生(汪、孙、谭)鼎立,各有千秋。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三大艺人俱入晚境,他们的歌腔却仍脍炙人口,余韵未歇。街头巷尾,老少争鸣,这里高歌“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汪派的《文昭关》);那里力吼“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孙派的《教子》);连妇女与小儿也时时咏叹着“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谭派的《卖马》)。稍后,则刘鸿升的《斩黄袍》、汪笑侬的《马前泼水》中的一部分戏词,正如今日周信芳的《追韩信》、马连良的《甘露寺》的某些部分,到处摹拟,力求逼肖。

  曲艺中,特别是单弦与京韵大鼓,也有同样的情况,而且由票友们写出了大量的作品。

  这个风气,今天不但还存在,而且更加热闹了:京剧而外,工厂与农村里也摹唱各种地方戏、各样鼓词,外加新的歌剧;百花齐放,各取所喜。

  稍加留意,就听得出来,大家所唱的都是戏曲与曲艺中的韵语。原来,戏曲与曲艺的唱词是与诗歌分不开的。古代戏曲,除了一些俗语话白,都是精心撰制的诗词。后来,产自民间的戏曲,虽然唱词不能都达到诗的水平,却仍力求节奏分明,合辙押韵。所以,我刚才用了“韵语”二字。这就是说:唱词虽袭取了某些诗词的格式,而在质量上未能珠光宝气,都成为美妙的诗篇。是的,“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是仗着谭腔传世,并无多少诗意。有的唱词,如“人来带过马走战”等等,不但全乏诗意,而且欠通。这不能怪艺人。在旧时代里,诗人骚客往往不屑于给民间的创作加工,而艺人文化水平又不都很高,于是东拼西凑,马马虎虎。有些唱词本来通顺,而艺人口传心受,以讹传讹,乃至越来越不像话。现在,各剧种都在表演时打字幕,有时唱腔本可博得彩声,可是抬头一看字幕,便悄然而止,颇为伤心。有些词句的确欠通啊!这个毛病,甚至在新编的戏曲与曲艺节目中也未完全清除。

  这是件值得我们注意的事。首先是:戏曲与曲艺是广大人民所喜爱的。人民不但爱去听它们,而且高兴学会几句,供自己消遣。虽然没有统计过,我们却可以相信,会哼几句京剧或地方戏的一定要比爱朗诵诗歌的多着许多。从时间上说,“过了一天又一天”等等,已在我的耳朵里响了五六十年!当时的那些骚人墨客万没想到,他们自己所写的诗词也许一句也没传下来,而“过了一天又一天”却仍活在人的口中。他们若生在今天,我想他们会恍然大悟,会给戏曲与曲艺帮帮忙的。说到这里,我就想起当今的诗人,好不好自告奋勇,伸伸手帮点忙呢?是自告奋勇,绝对不许勉强!我知道,有一些诗人已经帮过忙或正在帮忙,但是还很不够。我们有四百多个剧种,而每一剧种又都有多少多少传统剧目,且需写新戏。即使我们所有的诗人都去帮忙,也还是不够用。那么,一位也不去帮忙,不更糟了么?有的青年,请原谅我的嘴直,把诗的领域划得太小了。他们以为只有新诗是诗,别的都不算数。事实上,戏曲与曲艺中虽然有不少不怎样的韵语,可也的确有不少好的诗。有一天,一位工人同志听完一段传统的鼓词,对我说:“这是诗呀!咱们为什么不多写这类的诗,既是诗,又能表演,多么好啊!”对了,青年朋友们,这位同志说的有点意思,请想想吧!别从门缝里看诗,把它看扁;诗的领域可览的很咧!“小东人”、“店主东”等等还可以传唱几十年或几百年,何况比它们更好的词句呢?人民既喜唱“小东人”等,干吗不爱真正的诗句呢?若是人人都唱着一些字句美,腔调美,思想美的唱词,不是更能陶冶性情,提高政治觉悟与文艺欣赏么?还有,艺人们既能给“店主东”安上那么好的腔儿,若遇到情文并茂的唱词,他们怎能不更精心地安腔遣字,充分发挥创造的才能呢?

  写惯了新诗,忽然去写戏曲或曲艺的唱词,并不能马上成功。须下一番工夫。学习什么不要下苦功呢?下些工夫,既帮助了戏曲与曲艺的发展与提高,又无碍于写新诗,只是添了些本事,有什么坏处呢?要写新诗就写新诗,该写戏曲或曲艺,也不推辞;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难道不好吗?我们的戏曲与曲艺需要大家帮忙:传统节目有待整理与加工,新的节目急须创作。设若总是没有多少人会写唱词,提高唱词,可怎么办呢?我不劝告任何一位新诗人放弃新诗,去专写剧本或鼓词。各人有各人的嗜爱与兴趣,不可强同。我是说,来帮帮忙,学点新本领,谁也不会吃亏。我们曾经有过不少伟大的诗人,创作了不朽的诗剧。那么,我们怎么就不可以为戏曲与曲艺劳动劳动呢?假若通过我们的劳动,而人民都高歌着最美丽的唱词,代替了“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不也很好吗?戏曲与曲艺的唱词本该是雅俗共赏的诗,与诗人大有关系。我们不应因看到一些俗俚欠通的老词儿就鄙视戏曲与曲艺,老词儿中也有很好的诗。我们应当学习那些好的,而给不好的去加工,并创作更好的新词儿。雅俗共赏的唱词并不容易写,我们去学习学习,或者还有益于新诗的创作呢。把诗看宽一些,从而丰富我们的写作本领,一定有益无损。

  是的,雅俗共赏实在不容易作到。太雅,难免脱离群众。太俗,又难于精炼。俗而不通,固然是个毛病;雅而不通,就更莫名其妙,不知所云。雅与俗能够很好地结合,词达理畅,可真不容易。这值得我们学习。

  我真希望诗人们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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