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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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纪-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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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梦话,现摆着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里人多眼杂。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顾忌什么,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为人,也不像那种无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寻思,或许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来,他总是不在家,或应皇差,或和冯紫英,卫若兰,陈也俊一干公子王孙出去围猎,按理说贾珍不在秦氏应该忙些,可她总是在贾珍不在家的时候请她来玩。惜春也不多问,她本就是个习惯安静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予她的感觉是稳妥的,无须置疑的。

  依着惜春的性子倒觉得天香楼好,清净素雅的地儿,下午有缠绵亮烈的阳光,金丝密线似得笼住了亲密无间的两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细密的雨线,比什么珠帘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间,笑声映着雨声,出尘离世的清决。

  那时,她快乐无涯,并不知道快乐因何而生因何而灭?现在知道,与可卿在一起,万般皆可圆满。若情感疏漏一一补足,她本就是个完整纯净的人,不会浑身是血。

  那一天晚上,贾珍突然回来了,外面人一声声地传话进来。听起来像另一个世界的声响。她看见可卿的脸震动了一下。

  那时正好一朵烛花爆了,烛光亦是一颤——就以为是烛火晃动。

  可卿与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阵阵钗摇影乱,宝髻松垂,簪子怎样也插不正,不小心扎着手,哎哟一声叫出来,她慌得像装扮不及,赶着上台的戏子。金钗银簪射出细碎粼粼的光,针尖似地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这么急,慢着些,大哥哥不会怪的。”

  “惜儿,你不知道。”她回头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楼上,别下来。”相处日久,她叫她惜儿。抹去了那个春字,剩得便只有如丝如缕的温柔缱绻。

  她听话闷在楼下,一声不响,渐渐地睡了。被窝里还有她的温暖,枕边还有她的馨香,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对大嫂子有这么深的眷恋,这样缠绵绕指的依恋?她对他的情感像新日下晒过的白棉花,温暖,绵软地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进去,沉在里面。

  贾珍还是上来了,那条密道,从可卿房间到这里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没有走过,因为一步一步就好象踩在他自己的心上。这条密道就是当年他置的,他置了这条密道铺平了自己的青云路。也置出了一条不可去触碰的禁地,一条永世不得走尽的黑暗隧道,他将自己困在里面。

  当年,他隔了门,听见自己妻子的哭泣、咒骂、呼救。他靠着这道门,抵制住心里的良知,他关住它们,将蠢蠢欲动的它们放逐,放出恶念来吞噬一切,最后,他终于能够让自己灭了五音,绝了心念。房间里那个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一切已与他无关。他终于能够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见熟睡的惜春,他却不能再熟视无睹。  

  贾珍确定自己是个自私恶毒的人,恶念如毒蛇盘踞心头。房里床头一点微弱的烛火突然蹿出来,像毒蛇口里的信子。

  贾珍拨亮了烛光,拿烛照着惜春的脸,笑:“哟!我道你养了小白脸,却原来养了个丫头,她也在这里。难为她,外面这样兵荒马乱的,睡得倒黑甜。”满满的烛油顺着他的手流下来,滚烫的。他也不觉得疼。

  “仔细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镇定下来,赶上来夺过贾珍手里的烛台。

  “你是怕烫着她吧?”贾珍笑着,也不相强,把烛台递给秦氏。一面伸手来探惜春的脸。他的脸逼近她。十五年前的恶果在他眼底渐渐成形。疼的眼底要滴出血来。

  那种疼痛像从前的一个神也有过的疼——有一个神,他有一个漂亮的园子,他有一个仆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为这仆人添了一个伴侣,他是想,我赐予你生命,我赐予你爱,我赐予你幸福。我赐予你想要的一切。只你务必忠贞,不可背叛。而那仆人有一日,听从伴侣的话,摘下了树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单贞。

  神很心痛,于是驱逐了他们。如此疼痛。背叛的恶果,连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吗?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觉的。

  “扼死你这个孽种!扼死你!”他终于喊出来!狠得得的扼住惜春,双手像灵巧的蟒蛇,缠住她的脖子。

  你曾用丝巾勒过自己吗,到差一口气就窒息的程度?我试过,所以了解惜春当时是如何难受。

  喉咙要被生生捏断,气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轰轰作响。脸色是紫涨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难地睁开眼睛,她已经不能确定那人是谁。只看见一张模糊的狰狞的脸。

  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放开手!”可卿尖叫着,来撕扯贾珍。

  “她是我的女儿!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这一切是谁的错,你说!是谁的错!”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惜春身上,泪流满面的嘶叫。

  “你让开,我一定要杀了,十三年了,她该活够了!”贾珍推开秦可卿,又来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贾珍,又惊又怕死命挣扎。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记得转世投胎来找我报仇。你记得我的脸,记得我的名字,我叫贾珍。别找错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过烛台——好吧,要死的话,都同归于尽好了!她将烛台往贾珍身上掷去!拼命地掷去。

  贾珍本能地一闪,不得已松开惜春。

  惜春看见秦可卿扑到她的身上,哭着,叫着——“惜儿,我是你的娘,娘不会不管你!”

  惜春在感觉扼在脖子上的手松了,却又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过来,厣住了似地,她抱住可卿叫——娘。

  这辈子,唯一一声叫出口的娘。

  她记得可卿的泪,像铺天盖地的洪水,沾满了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觉到那泪是热的,热的像烛油,将她整个烫穿了,从此以后千疮百孔。

  梦里,很多事都悠悠地过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晋了贵妃,圣眷隆重,回府省亲。轰烈烈大观园盖起来了,姐妹们都住进去了,诗社起了几番,刘姥姥来,老祖宗嘱咐她画园子,这么多事,怎么一忽儿就过了呢?

  休将短梦拟黄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遗忘的,情怨随时光静静衍生,却最终在时光里湮灭。生活原是这样如刺又平顺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睁眼时,又看见荣宁街上遮天的白幡,灵前仍是供用五品职的执事等物,难道还是那一天吗?再定睛看时,已经不是那口樯木棺材,灵牌幡上的名字已经换成了贾敬,众人高抬的是一口金丝楠木棺材。

  好象过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叹息:“也许我早就老了。却是今天才愿承认。”

  她回头问身后的入画:“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过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画边给她梳头边闲闲应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样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还没开放就已经开始凋零的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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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8月22日 星期三 1:38:01 PM《惜春纪》第十九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一时梳洗毕,众人皆来拜望,一拨一波地如同藕香榭外不绝的水纹。惜春少不得一一应酬,本来心无波澜的,倒非要伸棍子把心水搅浑了,搅得胸腔里发酸,看着流了几滴泪才作罢。

  惜春冷僻,一般人不过送出藕香榭,回身就把房门闭了。众人怜她小小年纪父母俱丧,也不跟她十分计较。倒是老祖宗,太太十分地放心不下,三天两头打发人来问寒问暖,嘱咐凤姐儿多照料着些。

  惜春心里厌也说不得。少不得上去承恩,道谢,一套套戏码做足了,来的人方少了些。饶是这样还闹得藕香榭人仰马翻。入画领着几个婆子,一叠声的打帘子端茶倒水送客,累得不堪。无奈何,府里规矩大,等闲身上不干净的婆子丫头,不过是在外面粗使,一概不许到屋里来。正经忙碌的只有入画和几个小丫头。

  起先入画还不知道,照样日日作足功课,眼见人来的不再那么轰烈,心里奇怪。待惜春告诉她原因,暗地里免不了松一口气。但人又自有一股贱意,忙碌惯了的人,突然闲了,站在房里倒有些茫然。这一日又早早忙好,惜春和妙玉在屋里对弈。入画来来回回的不知道做什么,又不敢打扰。只拿了鱼食靠在廊下的阑干边看鱼,百无聊赖中用手挲着栏杆。青碧的栏杆将手越发衬得白,仿佛隆冬大雪覆在翠竹上那样青白分明。她就这样靠着,看着水,一边想着脉脉心事,这里的水也不壮阔,也不浩淼。只森森的鱼鳞似的白,像一面蒙上了雾气的镜子,就是这样才容易惹起那些千丘万壑,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入画正看得入神,身边突然有人笑:“姑娘好重的心思啊,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可是愁嫁不得如意郎么?”

  入画猝不及防,唬得一惊一跳,抬头看,一张马脸凑过来,细嘴细腮,一双吊三角眼,笑吟吟只看着自己。定睛看时,原来是邢夫人的陪房王保善家的——惯会倚风作邪的老厌物。

  “你作死!这样的话也是这里诨说的么!仔细我回上头去,二奶奶一顿板子喂饱了。看你吃不吃得消。”入画用手抚着胸口骂。见是她,先自不喜,既而又惊又怒,入画到底是小姐出身,每日受别人的气说不得也就忍了,现在连这样烂泥坑里枯叶似的老婆娘都敢来笑话她。入画气得手颤,想生生给她两耳刮子,想想还是忍住了,随手将鱼食撒在池里,手一拍走了,回身冷笑道:“大娘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

  王保善家的也不着恼,丢了个眼色,笑意不减只跟着她,入画心下生疑,特意往没人的地方走。这园子里假山花木茂盛,树荫底下石头背后,倒是方便说话。

  那一蔽阳光清冽,照不到这里,假山背后,花草浓密,阴影丛生。石头上冷咝咝,没一滴阳光。入画伸手一探,笑道,这石头凉,大娘仔细冷着身子。说着拿出块手帕子垫在石头上让王保善家的坐了,一边自捡了块干净石头,离王保善家的远远坐下。刚才的一霎间,她打定主意,不去惹翻那老泥鳅,且看她什么话说,再做计较。

  思量定了,入画笑微微道:“王大娘,有话您请说。”

  “姑娘。王保善家的笑得细眉细眼一阵乱摇乱颤:姑娘是聪明人,我也不说那个虚话,是东府里头来意哥儿叫我传话给你。”

  入画听了心下惊动如有物萌芽,脸色却是一沉,冷冷一笑,站起来就往假山后面走,边笑边咬牙说:“大娘请回,这会子别说什么来意儿,来神儿我也不认得。若有什么污言秽语,人约西厢那些话,大娘你收回肚子里藏稳了,你不必说说了我也不听。若想着我是这样轻率的人,他就打错了主意。”

  王保善家的上来伸手拉住她,在她脸上一摸,笑道:“嗳!好嫩的脸皮,你在我跟前三贞九烈算个什么,还装不认得。来意小哥已经在珍大爷面前求下了你,不是半过了明路的。就是使再多的银子,我也不敢接这个差。”

  “大娘放尊重些。”入画忍住气。别的倒没什么,就只入画闻惯了清淡檀香,乍闻到王保善家的身上酸臭味,直冲鼻梁,让她受不了。入画立刻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正色道:“您这话不名不白的,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将我求下了,我还得伺候姑娘,就是姑娘出了阁,我少不得也跟去伺候,算天算地,也没有跟了他的理。”

  不料听了这话,王保善家的拍手笑道:“我原道姑娘小,不料姑娘却明白!现摆着,可不是就要随嫁陪房,来意儿才急着向爷求你来着,幸好我们这位爷慈悲为怀,也就允了。”

  入画顾不得她身上气味恶心,抓住她问:“这是真的!姑娘清誉毁不得。”

  王保善家的一屁股笑下,把手拢在袖筒里,两只吊梢眼看这她,笑嘻嘻道:“老娘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没影的事,事关这府里没出阁的清贵小姐,我就敢乱说?”入画低头不响,半天才道:“我们小姐还说要剃了头做姑子去……”  

  王保善家的大笑起来,一张脸立时千丘万壑,看起来像揉皱的牛皮纸。那张脸看得入画心惊肉跳,却又在笑,声音硬硬地刺进耳来:“听你们小姐发梦,岂有公侯家的小姐去做尼姑的?就是老祖宗许了,先太爷还不许呢!这门亲是先太爷订下的,因是宫里太妃薨了,又是国丧三年,怕小姐知道了野了心,这才瞒得铁桶似的。说起来,四姑娘也薄命,这会子老太爷也殁了,又是三年,嫁过去也老了……” 

  “对家是谁?”入画顾不得追究王保善家的不敬之罪,捏紧了帕子问,因为过于用力指甲都紧张地发白。胸腔里一颗心扑腾得厉害,这事错不得,一错,误的是两个人的终身。  

  冷汗沁了一手心。半晌,入画才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既是上面指定要瞒住,大娘如何晓得?不是骗我的吧。”  

  王保善家的这时却恼了,一拍屁股站起来,愤愤地指着她道:“好你个小浪蹄子,不是来意儿千请万托,我会到这里来?和你说这么的梯己话?却拿老娘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怀疑起老娘来了?我走了,你爱信不信!”说着作势要走。  

  入画顾不得欣喜来意儿为自己用心良苦。察言观色看王保善家的神色不是假装的,忙拖住她,赔笑道:“大娘说哪里话来,我岂有不知大娘能耐本事的?就再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去不是。我年轻一时说错了话,您请担待些。”

  千哄万哄,王保善家的大约想到银钱不少,这才缓了颜色,用手点着入画的额头教训道:“古话说‘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你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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