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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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抄-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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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夫镡的养女吗?用她体重的一百倍金子来换。”

仲雪攀下三岔桥——胥师拽住他的腰带,“这里水流很急!”两人交替趴下桥架,那个神秘的男人消失了。

“即使是夫镡,也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金子。”君子卒伍长说。必须要凑齐金子,难道先去打劫金矿?君子卒往返冶炼场,用马车运来一千镒爰金,下边全是铜质的假币。

仲雪驾着马车,在宵禁的街巷里,被绑匪支使着不断转换地点。丑时即将过去,第一记鼓声响了,仲雪离开指定的地点还有一条街,他驾车冲过后巷,车被狭巷卡住。仲雪跳下车,捧起最上层的爰金,冲向巷口的亮光——鼓声结束,他看到的是胥师被绑在树上烧死。

马儿在两边砌石墙之间嘶鸣,没人来搬动那些金子铜片。

“以往的山贼要粮、要猪、要鸡、要女人,他故意把价开得很高,知道我们凑不出——他对金钱不感兴趣,”乌滴子说,“因为牵涉到夫镡,我们这么多人才听从他的指挥,他感受到了权力的滋味。”

神巫的卫队拒绝句乘山的君子卒入城;但双方对绑匪可能的搜寻方法,都是粗暴地入室搜查、截留车船和轮番搜山。搜查范围每两个时辰按大越山区直径五里范围推进,但这还是原始森林覆盖的年代,野猪伏卧在一人高的狗尾草丛中,它们的数量比人更多。“灵子根本不在埤中……在山野刨一个深坑加道木栏,或者被扔到废井道,我们都无法找到她……”仲雪的内心,与她的内心,之间那根细微悸动的蚕丝般的线,无限延伸于无尽的暮色之中。灰冷的夕阳快速地在绯衣妇人般的山石上一跃,就沉入银灰色的海。山石下的赤石夫人庙,君子卒们发现了一个被碎石填埋一半的地牢,里边锁着一个男人——典狱长的儿子,少典——大高华为苦役场带来瘟疫时,父亲叮嘱他移送重犯到花宫后,就杀死病患。将尸体摆放到各个出口,这样即使有逃犯,也会被感染。宁愿让这些犯人遭受天谴而死,也不能让他们逍遥法网之外。但少典没有照办,“能施行天谴的只有天命,而我并不是神。”下雨天,少典就浸泡在石牢里,四壁只有他的哮喘回声。“去年冬天的战争,摧毁了许多人。”被营救的少典睁着一双耐心的大眼睛,对仲雪说:这些人回到山中或海边的家中,默默拼凑起自己,重新开始生活;有的人获得战功,获得姑娘的喜爱;更多的只收获了内心创伤——不少人下了战场,就进了苦役场,雪堰大夫释放囚犯,他们又逃走了。某些犯人出于报复,绑架了少典把他关起来,让他尝尝绝望的滋味,这些人也许是为了泄愤,也可能是绑匪的朋友。

黑夜还没从城市上空完全挪移开,市井的声响伴随雀鸣而起,多少人仍在享受或忍受平凡的一天,又有多少人失去了醒来的机会。炽烧你内心的无名怒火,在于旁人照常生活,并不能体谅你对受害人的忧思和恸切。仲雪想那绑匪也一样,犹如被反锁于火宅,浑身浴火……炭工推着轱辘作响的板车来送炭,长长的篾筐里装着整条整条竹炭。一个小男孩一路捡起掉落的碎炭,挎着竹篮走进司稽的公寮找仲雪,这是小结,“他说要在海螺壁和你说话,就现在,你一个人去。”

“‘他’是谁?是你的屠夫师傅奢比尸吗?”问不出下文。

这次轮到仲雪站在祈愿海螺的那一边。绑匪要让夫镡来换灵子,“父亲难道不该用自己的生命来挽救子女吗?”

“这就是狸首的妙计?你以为夫镡会关心一个娼妇的性命?就算是国王的娼妇?”

“王公贵族们都是堆粪土。”男人咔咔轻笑。

“用我来换她!”仲雪捶打海螺壁,“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在这儿!没有神灵,只有一个你,和我!”他听出对方在迟疑,他望向海螺孔的另一边,只能看到蒙面的黑布巾,“你是要我查出那个牡蛎少女的死亡来和灵子交换吗?”

“一二不过三,你是个吴人,应该有商人对数字的笃信,寅时,三岔桥。”说完那人就毫无畏惧地纵身跃入潮中。

仲雪已经有预感了,这次失手,他将永远地失去灵子。

他们在公寮激烈地争吵,“不可能!”伍长反对:“不可能为了匪徒一句话,就让夫镡亲自来。”争吵顷刻休止了,仲雪轻声道:“南山有枸……”一队君子卒走进公寮,椎髻上插着苍翠的枸骨枝叶——夫镡来到了埤中。他端详着仲雪,石泄差点将仲雪嘴唇割下来,现在还有一道淡淡的伤疤。

那人划了一艘带拖板的船,插满枸骨枝的乌篷船按他指定的路线去交换,划船的是夫镡本人;他先遵从指令,将金子堆到拖板上,然后划船跟从。仲雪乘白篷梭飞从另一条河道阻击这艘拖板船,船驶进一个桥洞,“仲雪!”灵子喊他,她被揪出船舱,蒙面人用装鱼钩的义肢从背后卡紧她,另一首用匕首划向她的咽喉——

大拖板卡在桥洞下,船走了,把仲雪截在桥洞外。仲雪跃上桥,翻过拖板,灵子在蒙面人臂弯中倒下。蒙面人将她塞进麻袋,连同成堆的金子,用力翻出船舷扔进水里。

夫镡跃入水中,但没找到。

灵子消失在湍流中。

船混入一模一样的赶早圩货船,君子卒将顺江截下他们,一艘艘掀开篷盖,但不能期望有多少结果。

他们披着毯子,站在河岸上,一天都沉浸在痛苦中。

“我能知道她的名字吗?”仲雪问。

“你叫她什么?”

“灵子。”

“她出生时,她父亲和我还在甬江上游挑选木材,为尽快赶回家,一路唱船工号子,‘风外甥,顺江而下,桨娘舅。摇进岙,喝老酒,依罗——嗨!依罗——嗨!’所以她叫‘依罗’。”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武原君接二连三的求援信飞来:“吴军正在南下,我要向谁借兵?惟有句乘山的战神。”紧接着是雪堰大夫的传檄,他带着山阴君逃到北方领地后,在浙水两岸派出斥候。吴军陈兵御儿,五色军旗向西延绵,在渡江口飘舞:“战争的正义性在于保存面临灭亡的小邦,霸主的勇武在于打击强暴的大国,王霸之业由此威震海外……”所有巴望夫镡夙夜驰援的溢美滥调。仲雪清楚即使没有武原港的乱局,吴王太子也会南下,有一个笑话是“每年揍一顿越国佬,只有他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是弱者。

“是王太子的例行冬狩,”劫掠边境,采购年货,“如果你北上,会升级为一场战争,很多不必死的人都会死去。”

“越国当然需要战争,这是跻身霸主的捷径;然而,吴国连年丰收,是为天时;吴军在北岸等我们渡江而上,占尽地利;吴伯治下,大邦有防备,小邑设保卫,民众习于守战,我们还无法抗衡。”少傅也竭力劝阻,“吴世子把越国看作一块疥癣,他南下征伐,是为了告诫我们:在吴国西向与楚国争霸时不得轻举妄动。”

“越国太古老,人们活得像野兽,难道就不是痛苦?”夫镡再次北上。运粮的车船、修建桥梁道路的工兵,旌旗、羽缨和送别的啼哭……仲雪不清楚灵子的安危给夫镡造成多大的伤害,仅仅是颜面丧失,是否还有内心煎熬?大义之前,私情只能埋葬?

神巫住在一座蜂巢般的石屋山上一间简朴的顶台石房里,在答辩之前,他都不再见仲雪。仲雪走上台阶,融化的脏雪顺着石阶流淌,就像黑色的血。“我并不如我所想象的那么爱灵子。”仲雪隔着前庭,对着寂然读书的神巫背影说,“但我看到她,就如同看到母亲……当年您和您的君长送她去吴国……如果我能阻止。但如果阻止,就不会有我的出生。”他笑起来。

在这连绵成山壁的石头巢穴里,也有属于大护法的房间。仲雪倒在地上做梦,屏风上转动一只只窥视的妖精眼,他那无因无果的爱。如同自相吞噬的蛇,他惊醒,船穿过桥面时他和夫镡都看不到船体,一艘带篷的船,可以轻易把一个国王藏起来。凶手把灵子拖出船篷,但扔进水里的可能是另一个人……三个时辰后,君子卒在城外的沼泽打捞上麻袋,袋子里装着的是溺死的司稽。

凶手是在报复上一场战争中的相关人。阍人,胥师,司稽——雪堰十分注重奸细与内鬼的培植,佐助治安的胥师提前击鼓三次,阍人开启城门并交出钥匙。夫镡的人马被反锁在城里,任人宰割,是这三人造成了诸暨城的隳坏。他模仿雪堰大夫的灭敌方式处刑代表城市守卫者,这三个司法之人,任那女孩死于凶杀,怠于为她伸张正义。那些高高在上的君王,代表着莫可名状的天命,真正可怕的是不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无动于衷。如果被绑架的是吴王太子,整个越国将被犁一遍吧;如果被杀的不是灵子,几乎没人为那个卖牡蛎的少女哀悼,绝对的绝望。

阿堪和元绪前去查证小结和绑匪的关系……他从父亲那里被带离,目前和烧炭工住在一起,那个浪士很狡猾,总是把关键人物分开,而不透露具体情况。不配当巫师的巫师,和不是女巫的女巫,一起回到连道塘孤零零的枫树林。屠夫拖着伤腿,艰涩地承认小结被拐走了,他们父子越来越落败,以年均二十里的速度搬离诸暨。阿堪坐在栏杆一边,看到那些流浪狗都被杀死了,剥下的皮插在篱笆上;元绪则总觉得有人在屋子尽头在看她——他们告辞,元绪踩着阿堪的肩膀,再偷偷爬上北楼。剥开那些挂肉用的倒钩,是一块普通的搁板,就像所有贫苦之家珍藏唯一的贵重物品的秘柜一样,打开后,映出元绪脸的——如繁殖一样增加污秽的窥视之眼,是半面破铜镜。铜镜中又映出奢比尸的脸,他那因疼痛和杀气而扭曲的脸显出特别的峻切,从秘柜中抽出另一件宝物——一柄倒钩剑,“女人的好奇心总是太重。”他舔了舔钩刺……接下来,是阿堪与元绪用性命搏斗,被刺伤后在绝望中爬行,未及杀死的狗在笼中狂吠。奢比尸伸展开畸形的腿脚,并能靠双手行走,如同靠双手爬出冥府的恶鬼,“有个叫绿萍的老骗子,他教我如何折叠手脚,你想试试我的真实力量吗?”他先钉住元绪的手掌,撕开她的衣服,发现是男的。感觉很晦气,就转向阿堪,“传说大护法为了你借助蝴蝶之力游过沧海——如果我宰了你,他会发狂吗?”

他压制在阿堪身上,倒钩剑慢慢刺入阿堪的腹腔……在不可逆转的伤害发生前,尹豹良赶到,他仍关切着会稽山麓的风吹草动,因为这是他所热爱的故乡——会稽甲士重新归来。但奢比尸的武力奇诡,他还是脱身了,并抓走了阿堪。

“当初奢比尸是为大护法神殿做护卫的,他对家人施以狂澜的暴力,被你母亲教训。怀恨在心,杀死妻子后逃走了,妻弟因为失踪。被认为也一同杀死了,事实是他拐走了妻弟,到处流浪,那个男孩就是小结。”元绪递给仲雪那半面镜子,与夏宫长廊下挖出的另半面合为完璧,“他也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

奢比尸绑走阿堪,让仲雪惊觉他为灵子而忽略的一切。但他仍凑近埤中地图,与司稽的手下们讨论着那名少女的买卖牡蛎的路线,接触的人员,又有哪些外来的流浪人群曾在那一段时期停留埤中……他调来全越国所知的命案卷册,大部分写成祷告文,画在鬼板上。为平息被害人的冤魂而插入梦见屏的缝隙,梦见屏倒塌之后,成堆霉变碎裂的竹木板扔在大禹陵,工人取暖烧了大半……

“她已经死了!”元绪喊:“那个牡蛎少女很不幸,但她已经死了!不该为了她再死更多的人,阿堪、灵子,您该先救出他们!”

“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仲雪背对着元绪,将一枚枚代表各色人等的彩线竹签插入地图。文明国度嘲笑越国是蛮夷之国,热衷于血亲复仇,事实是除了你能为你所爱的人寻求正义。没有一部法典来伸张正义,只能祈求他人的善行与同情,因而越人陷入自尊自强的怪圈,仇杀不止。仲雪叫小结必须告诉那位浪士:“让他等着我!我会找到杀死牡蛎少女的凶手!”“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小结重复了几百次他所知的细节,那个独臂剑客,突然将他从杀戮的深渊救出来,不计任何回报。

仲雪跳上了马车,他和灵子之间甚至算不上是爱……爱应是怎样的呢?他认识的人中,关系最稳定的就是乌滴子和平水。他奔出埤中城,去中央菜市场询问他那件悬案:一名少女在节日集市上被杀死,她的弟弟靠向陌生人祈求善心来为她复仇,他等了很多年,直到一名隐退的刽子手来访……

“只要有重大节日,神巫出巡或举办庆典,就会有凶杀发生。之前已经有很多女人被害,她们散布各地,没有人找到其中的联系……直到这名卖牡蛎的女孩,”仲雪驾车闯入中央菜市场,对刽子手说:“我认为同一个凶手仍然活着,你们抓错了人!”

“人们赞美深厚的感情,那些肤浅的一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难以复制的一夜,却是我所拥有最好的一切。”平水说,乌滴子出征后的刽子手之家,只留下死亡的阴森——

是个美人。

平水眯起眼看桥对面走来的男人——蓝色豆娘那样的男人。那人也回视他,“您想和我……去喝一杯吗?”

“不不。”平水辩解,“我在等人。”

驿站长捂着牙痛发肿的腮帮小跑着赶来,指着那男人喊:“你到了?好巧好巧!我们也刚到。”——这就是平水和乌滴子的初次见面。

乌滴子只身来到这里,寻找他,请他回诸暨重新开张那恶心的职业,在旅途与公务的间隙寻找几个畅饮的同伴,这就是他所想要的一切吗?在桥头未能饮下的那一杯,是否盛满了未知的欢爱?平水突然涌起一起难以解释的情感……难以理解的内心,他觉得胸口疼、皮肤绷紧,这种爱的直接冲击不多见,很窒息而且容易消逝。

长颈水壶,弯颈水壶,看起来就像一个笑话。平水的草房里有一对陶制水壶,是从诸暨带来的唯一像样的摆设。乌滴子把刽子手能够自行纳税的条件都扔给驿站长,驿站长再一一念给平水,然后他们都累了,也厌烦了。平水不想再回到堆满人的地方,招募助手,每天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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