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近近的灯光突然一下全熄灭了,玉琢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全身散发出蓝莹莹的火光。片刻之后,蓝光消失。
小美扶我起来,我看见五琢稳坐在地上。
“怎么样?”我焦急地问。
她无可奈何地一笑:“你们看得见我,说明电压还是不够。”
一阵沉默。
小美喊:“我们快跑吧,被人逮住就麻烦啦!”
六
“永胜,永胜。”
我正梦着与小美吵架,好像为娶小老婆。我被叫醒了,睁眼一看,玉琢立在床头。
“什么事?”
“你该出门了,”她指着桌上的钟,“上班。”
“今天是星期天。”看她茫然的样子,我又解释了一下。“星期天就是一周内不用上班的那一天。”
“小美呢?”
“她要加班,与客户谈判。”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她脖子上每根汗毛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我说:“天气这么好,走,我们去公园里照相,好吗?”
她浅浅一笑,算是答应。
我挑选了游人最少的植物园。
玉琢感叹不已:“这样美丽而奇特的景观,我是第一次见到呢。”
我为她照了整整两个胶卷的照片,她还不满足,竟然提出一个意料之外的要求:“永胜,我想与你一起照一张。”我犹豫了片刻,故作爽快:“行。”
很等了一会儿,才有另一对恋人经过,我把相机交给那小伙子,便与玉琢并排站在一棵高大的树下。
玉琢没有先前单独照相时的活泼,我也站得笔直。
那照相的小伙子是个多话的人,喊:“你们别离那么远,近点!”
他把我们当成了一对恋人:“再近点,先生,大方点儿。你用手搂着她的肩吧。”
玉琢看了我一眼,我愣了愣,慢慢把手臂伸过去。只想自己是个合格的哑剧演员,把搂肩的动作比划标准,别让那小伙子看出玉琢的虚无。
突然,我全身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又微微挪了一寸,再一次震惊,叫我怎能相信呢?
我感受到了玉琢。这感觉是如此轻微,就像一缕风从指尖拂过,然而确确实实,我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双肩的轮廓。
一直到那小伙子把相机还给我,我仍然缓不过气来,嘴里机械地说着:“谢谢。”
“有什么不妥吗?”玉琢问。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玉琢,我不仅能看见你,现在能摸到你,很轻,很细微,但确实能感知你。相信我,那不是心理作用。”
她的脸色变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惊惶,当初遇到她,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她都是淡淡如水的表情。
我勉强问:“是不是很糟糕?”
她的眼神定定的:“这表明,离子化在加速消失,我的血肉之躯在加速恢复。”
“又如何?”
“我根本不属于这个时空,时空转换将令我灰飞烟灭我的肉体完全复原的一瞬,也就是我毁灭的一瞬。”
“肉体?可你的关键是脑电波。”
“它仍存在,在此时空内游荡,等待二百七十年后的衰亡。”
“你可以选择一个婴儿。”
她摇头:“没有能量,我的脑电波就没有穿透力,连与你们沟通都不可能,更别说进入肉体,而且……”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在她的紧握下,我的手掌不存在。但是我能感受到温柔的抚摸,仿佛一条薄纱正轻轻地拂拭着。
“永胜,据我所知,自从有时间旅行以来,没有人留在你们这个世界。我很可能只剩下波,回去不了,只有留下来。可我没法与你们沟通,没法让你知道我在哪儿?偌大的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孤零零地游荡,而起码就是两百多年!”
她的眼泪流下来。我目睹那晶亮的液体溅落在我手上,我感觉不到,但我知道她的悲伤。
她伏在我的怀里:“我不知道非离子化来得这样迅速,我以为能够坚持到那些去宋朝的人回来。”
她的头靠在我胸前,双手围着我的腰。而我不敢碰她,一动也不动,心中乱极了。
我看见她的举止,她的悲恸,然而她仍是虚无。
我知道她是虚无的影子。然而她的一切是绝对真实的,另一种意义上的真实。
终于,我轻柔地拥着她,如拥着一件美丽、易碎的瓷器。
我们在植物园呆到很晚,然后走回家去。植物园在成都的北郊,我们从夕阳下一直走到灯海中。
她开始讲她的故事。她的男朋友,一个知名人物,科学家、发明家,他的脑电波强度极大,许多人像现在崇拜歌星、影星一样崇拜他。她也一样,而他更需要一个伴侣,在电脑配对之外,他最后选择了那个女机器人,绝对服从他,像柔软的内衣一样的贴身他。
“我知道感情是低级的东西,是人不能控制自己的表现,只要有了感情,便不可能进步。可是我输给那个只有程序的机器人后,心头却不快乐。我想,我有了感情,这是错误的,我必须反省,就像远古的禅师面壁一样,我来到这个时空,谁知,又出了这样的闪失。”
她讲完之后,我开始讲小美的漂亮与任性,她众多的追求者。我几乎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令她收敛了三心二意。
“你有什么令她不满意的吗?”
我笑笑:“不够有钱,不够帅,幽默感也算不上强。幸而我诚恳心不花,令她有安全感。”
玉琢轻叹一声:“永胜,我以为你们的世界里,你是最完美的男人。”
我脑子里呼呼地旋转起来,得意忘形到极点。“但愿小美也像你这样,唉呀!”我惊呼出声,“今天是我与小美认识一周年的纪念日!”怪不得,今晨她临走时,那般含情脉脉地盯着我。
幸而,时间还不太晚,路口仍有卖鲜花的花农,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大束红玫瑰。
“这是什么?”玉琢问。
“花,红色的玫瑰花,代表幸福的爱情。你们用什么表达爱?送原子弹?”
她自嘲地一笑:“我们的脑电波一联通,一切都明白了,所以连语言都不需要。”
“那没意思。恋爱必须有酸甜苦辣,而且还要有谎言,才有情趣。”我抽出一只玫瑰,“这个给你。”
“给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头无知的小鹿。
她没法接住,那只玫瑰从她手中松落。
“瞧你,多笨。”我弯腰拾起。
她叹息:“如果我握得住,那我也快完了。”
我竭力自然地笑着:“喏,这枝是你的,你记着,我帮你拿。”
她点头,脸上再次浮现出天真无邪的笑容。
七
小美坐在桌前,满脸愠色。我挤出笑容:“小美,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她冷笑一声。
我扬出藏在身后的玫瑰花:“一年前的今天,我遇见了今生今世唯一要等待的女孩。我无法形容这一天对我有多重要。”
果然,我的甜言蜜语初见成效,小美脸上冰雪融化了。
“这就是爱情谎言吧?”玉琢在身后轻轻问。
小美睁大惊愕的眼睛。
玉琢认真地解释:“永胜告诉我,真正的爱情还要有谎言。”
我拍着额头:老天,怎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住,而且现学现用!
我想挽回影响:“小美,你知道我的真诚,玫瑰代表我的心。”
她接过那一大束玫瑰,笑了。
“等等。”玉琢上前一步,毫无心计地指着其中一枝,“这一枝是我的,永胜送给我了。”
小美看看我,看看她,又看看花,用眼神画着三角形。她狐疑地逼视找,我突然有一种被当场捉奸的尴尬:“小美,我不是……”
玉琢奇怪地说:“什么不是?是这一枝。”
小美浅浅一笑,把花放在桌上,从手袋里拿出一枝金笔,包装得很漂亮的金笔。猛地,“咔嚓”一声,她把那枝笔一折两半。
“小美!你别冲动!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是冲动!是幼稚!”她终于爆发了,“幼稚得可以被人骗,被人当掉!”
她冲出门时,又摔出一句:“我们拉倒!”
我站在屋中央发呆,望着桌上的玫瑰花,望着地上的碎金笔。
“小美走了。”良久,玉琢才说。
我不理她,我在想:小美为什么发这样大的脾气?为什么今天我哄不住她?为什么她走得这么绝?
“这是不是恋爱中酸的滋味?”玉琢不识相。
“是!是!是!”轮到我爆发了,“都是你,乱说乱动。你这不懂人情世故的未来傻瓜!你把什么都搞砸了!”
我跳上床,用被子蒙住头,满眼都是小美。以前,她耍脾气,最过火也不过“不理你了”,可今天,她说的是“拉倒”!小美、小美、小美,成熟的小美,幼稚的小美,泼辣的小美,受伤的小美……
我该怎么办?我找得回她吗?我对她竟如此没有把握!
迷糊中,我睡着了。
八
是传呼机把我叫醒的,天早亮了。
玉琢靠窗无力地站着。
我想起昨夜的事,道歉地叫一声:“玉琢。”
她回头,一张脸好憔悴,好忧伤。
“怎么了?你没休息?”
她点头:“我没关脑电波,也没充电。”
“为什么?”
她郑重地说:“我正在体会恋爱中苦的滋味。”
我愣了一下,乱弹琴!
传呼机又在叫。
我冲到楼下的公用电话亭。
“永胜,”小美的声音,“昨夜我实在是莫名其妙,乱发脾气……”
“不,不,是我不该回来得太晚,让你等得太久。你知道,玉琢是不能坐车的……”
“我知道,我知道。”小美。抢着说,“我最近不知为何,特别容易烦躁。其实我一向很大度,可昨晚,不知为什么,就想不开了。我想了一夜,你和玉琢不会有结局的,我们帮她,陪伴她,都是应该的,我自己太疑神疑鬼,小里小器了……”
小美做完自我批评,我也开始做长篇的自我检讨。放下话筒时,昨夜的疑团烟消云散,阳光普照,分外灿烂。
玉琢仍是刚才的姿势。我心情特好,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小美打电话向我道歉了,深刻反省,痛哭流涕,请我原谅。当然,我也高姿态地认识了一下自己的错误。”
她没什么反应。
“玉琢,快去充电,你想饿死自己?”无意间,我拍了拍她的肩。突然,我的手僵在空中,实感更强了,而且,我感觉到了温度,人的体温。
玉琢疲惫地说:“充不充电都无所谓了。”
她抬起手,在我掌中来回轻抚,我感觉一种温暖的蠕动,好像一只飞蛾在掌中轻轻扑打翅膀。
“现在,我也能感觉到你,永胜。”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知道。”
“我觉得很难受,全身憋得慌,像被关进缺少氧气的房间,我甚至感觉得出离子化在迅速消减。”
“怎么办?”我手足无措。
她仰起头,眼神分外凄楚:“现在,最难受的还是这里。”她指着头。
“头疼?”
“不,恋爱的苦和酸比时空压迫更令我难受。”
我退后一步,不敢看她诚挚的眼睛,不敢再让那飞蛾翼般的手指在掌中滞留。
“你是想起男朋友了吧?”我终于勉强说出话来。
她摇着头:“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他了。”
“那……那恋爱中的苦和酸从何而来?”我问得结结巴巴。
“永胜,我不知什么是恋爱,也未曾实践过。但是昨夜,你与小美吵闹,她赌气而走,我心里竟有些快乐;然后你又责怪我使你与小美不和,我痛苦了一夜。看着你睡熟的样子,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快乐、痛苦、灰心丧气,兼而有之。能不能回家,无所谓;是不是要在时空里孤孤单单地流浪两百多年,也无所谓。我变得很迟钝,很麻木。刚才,你与小美重归于好,我的不安与愧疚没有了,但是又有一种新的不自然、不自在、令我悲伤的东西油然而生。这么短的时间,我竟遇到这么多新东西,休会这么多。我不知这一切是什么?为什么?哦,永胜,难道我们未来人真的很笨吗?竟然有如此之多该懂而不懂的东西?哦,永胜。”
她轻轻地叹息,轻轻地呼唤。黑白分明的眼睛焦灼地望着我,好像要我给她答案。
我知道答案,可我怎能给她呢?给她什么呢?我陷入迷惘之中,一切都是我的幻视幻听罢了。我工作紧张,神经衰弱。我轻轻碰碰她的肩,那纤细的感觉依然存在,可是,太渺茫了。
小美说她要来,怎么还不来?我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
“嘿。你们的时间车在什么时候路过这里?你们在哪里上车?你们怎么联系?”我的声音很干很涩。
玉琢的眉头锁得紧紧的,不理会我的问话,一字一字道:“永胜,这就是爱情,我——爱——上——你——了!”
我躲不掉。
九
“小美,有人追我。”我心烦意乱。
我们坐在一家快餐店里,把玉琢留在房中入定。
小美大口大口地扒着饭,附和地说:“不奇怪。以前,你老吹牛,说初二时就有女生递条子给你,是吗?”
“是玉琢。”
她终了:把脸从饭碗里抬起来,怪笑一声,咕噜道:“让我先吃完饭。”她又埋下头扒饭。我无滋无味地用叉子在碟子里拨来划去,一面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小美的进食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啪”地放下叉子,抬起头,表情与我一模一样的烦躁。
“我早有预感。”她说。
“我没有。”我老老实实说。
“凭女人的直觉。”她不耐烦地甩甩头,摊摊手,大声说,“其实,我怕什么呢?难道她能从我手里把你抢走吗?我比她漂亮,比她年轻,比她能干。我是活人,而她是个影子。你对她来说,也是个影子。她也许发神经爱上你,而你绝对不会去爱一个影子,绝对不会!”
突然间,我对小美好生感激,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小美,谢谢你。” 。
“谢谢?”小美笑笑,“不过她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总还是不舒服,我们还是赶快帮她回到她该呆的地方去。”
“小美,我从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