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的怨恨仿佛日积月累,滴水尚能穿石,可他的爱与恨却无处言说。在麻木了六年之后,忽然转醒。那么多浓墨重彩的情感犹如井喷,他拼命克制,抵死压抑,他活得很辛苦,复苏的爱恨共同纠葛,仿佛带刺的藤蔓深入血肉,刺进骨髓,痛彻心扉。那些于他是一剂毒,章尺麟至死都在找那个逃跑的药师,那个把铃铛系在他心间,却决绝离开的人。
章尺麟急促的呼吸喷在冯执的脸上,像是千度蒸汽,每次的呼吸都深深灼痛着她。冯执觉得痛,身连同心都在痛。她冷极了,分明入春很久了,可她还是觉得冷。她的身子不自觉地颤抖,在章尺麟蛮狠的禁锢里,一点点失却温度。她知道他始终都在埋怨她,仇恨着她当初的绝情决意。他隐忍了那么久,可如此生动的情感却让他至死都无法放手。他在发泄,而她在默默承受着她终将承受的一切。冯执紧闭着眼,却被章尺麟低声呵斥。
〃睁开眼,看着我的眼。〃他手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冯执只觉得手腕疼得都要脱臼了。她不得不皱着眉,直视他的眼睛。
〃我原以为露台的那番话,你是听懂的。只没想到,你还是要走。冯执,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对啊,你应该恨我才对。连怀上我的孩子都觉得恶心,所以你就干脆打掉他,是不是。〃章尺麟似乎濒临失控的边缘,情感犹如波涛,疯一样奔涌而来,仿佛一场灭顶之灾。他压抑了太久了,剧烈的痛苦刺痛着他的眼睛,呼吸都变得异常急促,只觉得眼眶酸,像是有血能混着泪一起流出来。
冯执的挣扎在这样一番话后忽然就停止了。她愣愣地盯着章尺麟看,犹如呆滞,那么长久的失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开口,〃孩……孩子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母亲告诉我的,后来我也遣人去医院查过,那〃
〃那是一个意外。〃章尺麟还没有说完,便被冯执打断了,她还这么看着他,一眨都不眨,〃那是一个意外。我……我真的,真的……没有想不要他。〃那是冯执第一次为自己辩白,在这个漫长而冰冷的黑夜里,面对章尺麟冷酷的苛责,她第一次开口辩白。〃那天我不该出来的,要是……要是坐电梯就不会有事了。〃冯执还在解释,她还是看着他,从那么无辜的眼神里,忽然有泪滚落。可她却没有擦,只是单调地不断重复,〃没有……我真的没有不想要他。真的……真的。〃冯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地掉下来。她的声音那么轻,带着小心翼翼和受伤的痛。
章尺麟很少看到冯执哭,她是不愿示弱的女人,即便是他们彼此交恶的时候,他那么百般刁难,她都不曾在他面前轻易流泪。可是这一次,此时此刻,从来不掉泪的女人哭了,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委屈着,瑟缩着,让人痛心。那么多的怨气,那么多的恨,犹如火遇上水,忽然便偃旗息鼓。
他还抓着她的手腕,他依旧不愿放开,看着冯执哭,,章尺麟的心也被揪紧。他又何尝不痛,看着恸哭的冯执,那些怨恨再也控制不住他,他忽然松开手,一把将她搂紧怀里。冯执真的很瘦,肩胛骨膈得他生疼,可章尺麟不愿松开手,他紧紧地抱着她,怀里人的颤抖与冰冷他同样深刻地体会。
那是一个长久的拥抱,不同于露台的暧昧与迷离,是深刻的,痛彻的,缓解苦痛的。章尺麟抱了她很久,直到怀里的人停止哭泣,安静下来。章尺麟松开她,温柔地垂□子,用拇指拭干冯执面颊尚未干枯的泪渍,〃对不起,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的错。那些都是气话,孩子没了不要紧,我们重头来过。〃他温柔地吻她,从额头到睫毛,从眉心到嘴唇。
然而,冯执迷离的眼却渐渐又有了焦距,她想要推开章尺麟的温柔,那是一剂海洛因,一旦沾染上,便会就此沉沦。冯执明白他们此刻的一切,都是不被允许的,理智在告诉她,章尺麟已经有了沈毓贞,他们会结婚生子,共度余生。而冯执注定只是一段插曲,最终是曲终人散。
章尺麟似乎明白她此刻抗拒的原因,他温柔却又霸道地箍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搂紧她的腰,〃嘘,不要说话。〃他轻托她的下巴将拇指抵在她唇边,〃你只需要知道……我爱你,冯执。〃章尺麟深深地看着她,从她赭色的瞳孔里,映出自己模糊的脸。那是一句迟到太久的告白,那么简单的三个字,在经年累月的洗礼中,变得弥足珍贵。〃我爱你〃他又重复道,而冯执的嘴自始至终都被他抵着,她的泪又一次滑下来,落在他指间,带着温热。章尺麟凝视了她良久,终于伸首,一并吻上她的唇。
这一次,他的吻如此温柔,带着绵软和疼惜,轻柔地呵护,分寸里尽是柔情。冯执没有再抗拒,她的舌和他纠葛在一起,就如他们永远封存在彼此的生命之中。
阔别已久的爱意裹卷在缠绵的欲望里,痛彻的思念与压抑的情感融化成绵延不绝的欢爱,在彼此肢体交汇那一刻,喷薄而出,芙蓉帐暖里,章尺麟俯首紧紧拥住冯执□却光滑的身,他深深埋进她浅香的肩窝里,带着无尽的眷恋舔舐着她的耳垂。此时此刻,宛若梦境,带着恍惚的不真实。他迷离地盯着虚空,即便激情褪去之后,却始终匍匐在冯执的身上,保持着进入的姿态,仿佛只有身体最紧密的契合,才能深刻告诉他,这并一切不是一场梦。
作者有话要说:很多天前,我挺喜欢这一章的不过今天看总觉得不舒服等文章完结以后也许会大修将就着看吧各位
、伍肆
王漾每天下班都会过来看沈毓贞,酒店的工作并不轻松,因为是十二小时工作制,他几乎是整天整天地站着。每次下班,腿僵硬的屈伸都觉得疼。王漾在跟着章尺麟之前不过是个小混混,不是没有吃过苦挨过冻。虽然过了好几年尚且算得上宽裕的生活,但熬苦日子的资本还在,就算腿脚站得僵硬肿胀,在王漾看来,也都算不上是有多糟糕的事情。
沈毓贞从车祸之后,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她不愿意去看医生,手腕的伤就喷了些云南白药一直这么拖着。王漾不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他并不是愚笨的人,从沈毓贞沉默又落寂的神情里,他隐约可以觉察得出这多多少少一定和章尺麟脱不了干系。可即便这样又有何用,他不能为她做什么,除了适时的陪伴,王漾形同虚设。
即便是两个人的时候,沈毓贞的话还是很少。她辞退了家里的保姆,房子分明就不大,却因为疏于打理变得乱七八糟。她没有好好吃饭,饥一顿饱一顿冰箱里的东西坏了很多,而她竟也像是腐败了一般,瘦得没了光泽。王漾心里不是滋味,他自然心疼她。于是厚了面子去求领班换他长日班。工资比夜班要少掉不少,可这样,他就能多陪着沈毓贞一点。沈毓贞的住处和王漾上班的地方并不顺路,可即便这样,每天早上他还是会绕远路买了早餐带给她吃。中午但凡逮着机会,他便偷偷溜出来跑过来给她做中饭。下班以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菜市场。
其实王漾不过是个粗糙的爷们儿,家务事从来都没上心打理过。他不怎么会烧菜,有时候太咸,有时候却忘了放盐。滋味自然不好,沈毓贞基本就不动筷。可王漾就是没脾气,既然她不爱吃,那他就去买她爱吃的东西。黑森林,布丁,虾饺,只要是能买得到的,只要是她爱吃的,王艳都能捧到她面前。然而,沈毓贞并不领情,在她看来,从街边蛋糕店买来的廉价甜点只会让她倒胃口,她知道王漾挣的钱不多,那些高档次的地方,他去不起,也买不起。可即便这样,他都要削尖了脑袋讨她欢心。这在沈毓贞看来,是一件悲哀又讽刺的事情。看着如此卑微的王漾,就像看到了自己。同样的卑微,同样低到尘埃里。却始终无人理会。
这样的状态保持了大约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里,王漾几乎时时刻刻都陪在沈毓贞身侧。因为长久的奔波操劳,他比起当初在章家瘦了太多。原本他还有些壮实,可现在却瘦得轮廓分明。这些沈毓贞都看在眼里,但她始终保持着冷淡与沉默。仿佛这一切都是他的心甘情愿。
这天因为难得的加班,王漾到家的时候快要八点。菜市场早就闭市了,他从快餐店里带了晚餐回来,怕饭菜冷掉一路上都是急匆匆的小跑,这会儿都有些喘。
开门进来才发现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家里并没有人,王漾觉得好奇得很,平日这个时候,沈毓贞哪里都不会去,总是安安分分地呆在房间里,他拾掇好了,便喊她出来吃饭。夜色深了,这个点见不到沈毓贞,王漾有一点担心。她没有带手机,她手腕脱臼了,还没有完全好透。她会不会出什么事。
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的王漾越想越着急,越想就越坐不住了。他一定要找到她,如此心心念念,他几乎没有再多犹豫,开了门就直奔夜色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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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车到闽西市立医院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多的路程。沈毓贞穿的并不多,夜里风有些大,她把亚麻披肩用力地裹紧了些。
三天前,她就接到了从老宋从霞山老宅里打来的电话。老宋和沈毓贞来章家的时间差不多,他不过是后院的花匠,那时候章尺麟爱养花,为了投其所好,她从老宋那里也取了不少经。一来二去在这宅子的下人里,她和老宋成了最熟络的。再后来,老宋女儿毕业找工作,沈毓贞也从中帮了不少忙。如此厚重的人情,他自然也要记一辈子了。
章家这阵子出了好桩大事。先是老太太被确诊胃癌,之后章尺麟因为出车祸而恢复了记忆。再接着六年里从没露过面的前妻又住到了家里来,章尺麟和沈毓贞的关系眼见着降至冰点。老宋作为一个下人,自然是看不过的,他也知道梁瑾并不希望章尺麟和沈毓贞的婚事因为冯执的缘故打水漂。老宋没见过冯执,对她自然抱有偏见和敌意。他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回归到原点,该在的人还在,不该留的人早早离开。于是,在老太太病情恶化送医院之后,他随即便给沈毓贞打了电话。
闽西市立医院是闽粤市的三甲医院,楼层很高病房众多。沈毓贞接到老宋的电话,想都不敢多想饭也来不及吃就急急忙忙往医院赶。她知道章尺麟对她的允诺不会成真的,她了解这个男人,过去也听到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虽然觉得刺耳,甚至嗤之以鼻,可是到头来她还是会往心里去。这样一个男人,如果真的不爱她了,他一定会放手的。章尺麟在骨子里还是一个冷淡的人,他终究分得清楚什么是恩情,什么才是爱情。
一路的胡思乱想,她没有带手机,去询问台,却被告知因为家属要求保密,所以恕他们不能提供。沈毓贞是真的绝望了,可她不放弃执着,二十层的高楼,她先去手术室,找不到又去ICU,再找不到,就从一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
沈毓贞就想一个偏执而安静的疯子,她并不在乎是否打扰到别人,有好几次因为失礼地去推开别人病房的门而被病人家属训斥甚至驱赶。那是她刚被劈头盖脸地痛斥了出来,低头在楼梯拐角的上楼出碰见了同时正要上去的梁瑾。
〃阿贞,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梁瑾见到沈毓贞颇为意外。上次她去霞山的时候,梁瑾碰巧不在,沈毓贞一直想,如果那天梁瑾在家里的话,或许她和章尺麟的谈话不会进行到现在的僵局。他允诺给她的婚姻,不过是没有感情的皮囊。看似璀璨美丽,却硬生生把她往死路上推。
沈毓贞见到梁瑾,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先是委屈得快要哭。她湿漉漉地看着她,说话都不小心带了哽咽。
〃阿……阿姨,我听说老太太住院了,我……我来看看她。〃
梁瑾一听到她这么说,倒也是欣慰可面色却较之前更加沉重了多,〃刚从手术室里出来,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
〃尺麟和阿执都陪着呢。我带你上去。〃她停顿了半晌,拉着她的胳膊就要往楼上走,可沈毓贞却拦住了她,〃不,不,阿姨。我……我不上去了。我……我来是求你帮我劝劝尺麟。他……他好像并不愿意和我结婚,他变了。〃最后那几个字,她声音轻下去,到了几乎微不可闻的地步。
可即便如此,梁瑾还是听到了,她愣了一会儿,便拉住了沈毓贞的手,〃阿贞,他们那一段六年前就过去了。这次不过是因为老太太的事情。你不要多想,你们会结婚的,尺麟他……他一定会娶你的。〃
这样的话,即便是梁瑾自己听来,都是带着无力和心虚的。她知道此刻章尺麟的心思,可是看到眼前失魂落魄,身形憔悴的沈毓贞,她还是开不了那样的口。放了章尺麟吧,他已经不爱你了。这样的话,犹如酷刑,她再不忍心附加于她。
〃真的吗?〃沈毓贞天真的回问她,梁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笃定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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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来医院是一周以后,她特地挑了下午的时间。
是中层的特护病房,老太太病得不轻,情况也极不好。24小时身边都不能离人。碰巧这天是梁瑾看护,于是便让沈毓贞来看看老人。
因为癌细胞扩散得很快,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特护病房里是和ICU同等的设施规模。老人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微弱的呼吸声被面罩裹着,变得渐渐沉重而缓慢。沈毓贞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跟前。这个昔日跋扈而娇纵的老太太忽然像是换了个人,虚弱而安静,好像稍稍粗心一点就能忽略她的存在。
沈毓贞在老人床前站了很久,她记得那时候章尺麟带她第一次回家,老人就在书房,却连出来见她的兴致都懒得奉陪。起初沈毓贞只觉得是老人看不上她,这段恋情称不上般配,门第悬殊,在老一辈人的眼里,自然是看不过的。可在后来的一点点相处里,她才真正明白,什么门第悬殊,都不过是幌子。所有的症结其实出在那个叫冯执的女人身上。
不管她多么努力,不管她花了多少心思,不管她如何百般讨好,到头来终归于事无补。在她之前,有冯执,沈毓贞就算拼劲全力,她就在她前方,永远无法赶超。意识到这一点的沈毓贞,在冯执回到净穗,在她重新进入到章尺麟的世界的时候,便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的滋味。
沈毓贞偏执,她在老人窗前站了不知有多久,想了也不知有多久,终于等到老人缓慢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