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契约之殿比一般的建筑结实许多，但在米凯尔和缇雅几回合交战之后，亦遭损坏，墙壁、地面、天花板都变得残破零乱。
缇雅本以为自己输定了。然而，当她满身血污地爬到平躺在地板、同样挂了不少彩的米凯尔身上时，她难以置信地笑了。
天使不是感受不到疼痛和疲惫吗，为什么米凯尔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不肯起来？
缇雅握住狩猎之弓，将利刃刺入他肩膀。米凯尔蓦然皱眉。头轻轻偏向一侧。缇雅吸了口气，手指颤抖地拔出短刀。
“你有痛觉？”她按住他的肩膀，支起自己的上身。
米凯尔斜睨着她，沉默地点点头。露出淡然的微笑。
缇雅望着他，有些不知所措。刚才的激战，两人都遭受重创。缇雅的自愈能力虽已十分微弱。但有黑暗魔法的支撑，她还可以为自己疗伤。
然而，天使既不会魔法，亦没有自愈能力，他们要靠什么方式复原？米凯尔的伤口依然在汩汩流血，他苍白的脸仿佛冰雪雕像。
“你会流血而死……”缇雅声音轻灵，语气里有几分不确定的情感。
“那你就看着我死吧。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么？天使长米凯尔一死。天下太平。光明神畏惧你的狩猎之弓，永远不会再找你麻烦。”他神情坦然，微笑低语。
“那我再多刺你几刀，割下你的头颅，挖出你的心脏。让你快点死，不必继续忍受流血的痛苦。”缇雅骑在米凯尔腰间，立直上身，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尖对准他的胸膛。她的话语冰冷无情，但她知道，自己并不会真的这么做。
米凯尔垂眸浅笑，握住她沾染血渍的双手。白光绽放，转瞬间。缇雅再次沉入一个新的意识世界。
“你想给我看什么，米凯尔？”缇雅呢喃自语，行走在天蓝色的地面上。
万籁俱寂，四周空无一人。缇雅继续漫步，直到看见两个不算陌生的身影。是光明神和瑞米尔。两人相对而立，双手交握。闭目凝神。
淡金色的光芒自两人相合的掌心中绽放，似乎过了许久，又好像只是转瞬间，新的生命在光芒里诞生。任何被带入意识世界的人，对时间流动的感受都是混乱的。
因此，缇雅无法判断，光明神和瑞米尔将两位长着洁白羽翼的天使制造出来，到底用了多长时间。
“为他们分别取个名字吧，我的兄弟，瑞米尔。”光明神说。
“红发的孩子名为米凯尔，黑发的孩子，就称他，路西菲尔。”瑞米尔轻声回答。
“米凯尔和路西菲尔，很好。”光明神称赞道。“他们将成为相亲相爱的兄弟，永不分离，就像我和你。”
时空突然晃动，缇雅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已身处另一个场景。
地面依然是玲珑剔透的蓝，四周却不再是一望无际的空旷，而是多了一些华美而精致的建筑。有飘散着奇异芬芳的花园，有喷泉，还有象牙色的柱子和金碧辉煌的宫殿。
米凯尔和路西菲尔在花园里比试剑术，而立柱掩映的另一侧，瑞米尔和光明神正在低声争吵。
米凯尔把路西菲尔打败后，趁着他躺在庭院里休息的时候，溜到距离光明神不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偷听两人的谈话。
“你必须离开。”光明神语气严肃，不容抗拒。“浩大的工程即将开始，瑞米尔，你一定要降临大地，为人类的诞生做充足的准备。”
“那么，天使怎么办？”瑞米尔情绪激动地握住光明神的双手。“你知道，只有我们合力，才能创造出像米凯尔和路西菲尔这样可爱的孩子——”
“但他们却是脆弱的！”光明神打断他的声音，用力抽出手。“只有我独自创造出的天使，才足够强大，可以让天界成为世界之主！”
“强大？没有感情、没有痛觉就是你认为的强大么？而我，就是你想舍弃的脆弱？”瑞米尔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世界，要有差别与等级之分。不然，谁来做统治者？”光明神抬起手，轻抚瑞米尔的脸颊。“我爱你，瑞米尔。你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兄弟，离开你，我痛不欲生。但为了建立世界的秩序，我们必须分开。但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等一切完成之后，我们会再次重逢。”
瑞米尔黯然垂泪，他握住光明神的手，轻声问：“那米凯尔和路西菲尔呢？当新的天使诞生，他们会发现自己的不同。你要如何解释？”
“如实讲述。他们会理解。”光明神回应道。
“你还会向现在这样爱他们吗？他们的‘脆弱’或许会让你生气。”瑞米尔目光里不无担忧。
“我会永远爱他们，米凯尔和路西菲尔将成为天界地位最高的天使长，陪伴我左右。我向你保证。”光明神说完，在瑞米尔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再见，我最亲爱的兄弟，瑞米尔。”
“再见，我的挚爱，永恒的光明神。”
炫目的白光再次充盈着缇雅的视线，越来越强，越来越弱，这一次从意识世界的返程之旅有些颠簸，意识和现实反复叠加，不同的人影交替闪现。
缇雅始终努力在眩晕中睁大眼睛，当看到米凯尔沾着几丝血迹的苍白脸庞时，果断扔掉手中的刀，身体前倾，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肩膀。
“我回来了。”她俯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本源（上）
流转的眼波将我的心灵支配，我的天使是否已经变成恶魔，无法确定，只能猜疑。我的罪咎是脆弱，你的美德是无情。
——《瑞米尔手记》
缇雅抱住了米凯尔的肩膀，混乱的晃动停止，她终于脱离迷幻的意识世界，回归现实。
缇雅缓缓松开手，直起身体，眸子里映出米凯尔俊美的容颜。此刻，他的伤口已经痊愈，零碎的战服已变为纤尘不染的白色长袍，而她自己也不再是满身血污的狼狈样子，恢复了起初的洁净，连残破的契约之殿，亦回到从前的精致、完整。
“感谢主神，感谢您伟大的祝福和力量。”米凯尔双手交叠在胸前，垂眸轻语，浑身沐浴在圣洁的光辉中。
缇雅站起来，向他伸出手。米凯尔睁开眼睛，笑容温和地握住她的手，顺力离开地面，恢复大天使挺拔的站姿。
“真是一场畅快淋漓的战斗啊！”米凯尔望着缇雅，由衷地发出感慨，很自然地握住她的脖颈。“倔强、坚决、执着、叛逆，敢于痛下杀手，又满怀悲悯之情——你果然是一个让我迷恋的，嗯，让我迷恋的什么呢……人类？恶魔？天使？神？定义你真是件头疼的事啊！”
缇雅看着他那副仿若自言自语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米凯尔故作不悦地瞪了她一眼，甚至还顽皮地做了个鬼脸，弄得缇雅哭笑不得。
但很快，米凯尔又恢复认真肃穆的神态，尽管他已敛起自己张扬霸道的气息。却依然流露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威严。
“真相总是出乎意料，时而美好，时而残酷，但或许大多时候。都是残酷的。好奇心驱使人们探寻真相，然而寻得后，又无法接受和面对。对‘痛苦’的感知使人们变得脆弱和疯狂，继而酿成许多失败的结局和血泪悲剧。”米凯尔说着，走到元素精灵王座位的台阶旁，缓缓坐下。
“过来。”米凯尔向缇雅招手，像个和善温柔的兄长。 缇雅并未犹豫，脚步轻盈地走过去，沉默地坐在他身旁。
“瑞米尔离开之前。我们经常这样坐在天界的花园里聊天。我坐在一边，路西菲尔坐在另一边。那是众神离开后最初的一段岁月，空旷的世界只有我们几个。主神忙着准备他建立世界秩序的浩大工程，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瑞米尔陪伴着我和路西菲尔。那时的瑞米尔，和现在不一样。”
米凯尔说着，深深地叹了口气，思索片刻后，继续讲述。
“虽然主神将他对痛苦和七情六欲的感知分离给瑞米尔，但彼时，世界并不完整，他所能看到和体会到的仅限于主神与生俱来的感知。他通过意识中对各种情感的定义去想象，去理解。然后将他悟出的结果告诉我和路西菲尔，他是我们最初的导师。
但即使瑞米尔不总是那么用心去做详细解说，我和路西菲尔也能够准确理解‘情感’，因为我们是他和主神合力创造的天使，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我和路西菲尔爱着彼此。爱着瑞米尔和光明神。生命之初，我们知晓爱，也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爱。
在之后的成长岁月里，我和路西菲尔因性格脾气的差异，经常会产生矛盾，吵嘴，与对方怄气。当我们分别获得了主神创造的圣剑时，我们的吵闹从拌嘴升级为打斗，并用锋利的剑刃划伤对方，感受到清晰而又真切的疼痛。
我和路西菲尔很兴奋，很开心，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亲身体会到瑞米尔讲解的每一种情感，就算偶尔会闹得不可开交，瑞米尔都会用他温和动听的劝慰化解我们内心的困惑和矛盾，他无比珍惜我们拥有的性情和品质，但这一切，在主神看来，却是脆弱和危险的。
接下来的事，你已在我的意识中看到了。瑞米尔流着泪离开，但他却没有在主神大业完成之后回到天界。不，他曾回来过一次，但很快又失踪了。”
“‘天界的圣土不需要光明的背影。曾经，他将我舍弃，如今，他渴望完整。然而，漫长的岁月和远游已让我浸染太多世间的悲苦，我的颜色，比离开时更深了。而光明之神没有影子，则是不能更改的现实’——瑞米尔是这么说的。”缇雅轻声复述，瑞米尔的每句话都深刻印在她记忆中。
“我听到了。我那时正隐身在周围，他知道我在那里。这些也是他想对我和主神说的话。”米凯尔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远。
“世事变迁，让瑞米尔承受了太多痛苦。这并非他想象中的世界秩序。主神在天界创立了严格的等级制度，我和路西菲尔分别为左右天使长，在我们之下，又划有炽天使、智天使等七大级别。新生的天使没有痛觉和情感，尽管不安分的路西菲尔经常用瑞米尔的原话给他们讲解‘情感’，但他们永远都是只能理解，无法切身体会。长期处在这种环境下，我和路西菲尔都变得有些麻木了。
当然，改变的不止是我们，还有主神。他依然爱着我和路西菲尔，他将自己关进除了我俩之外、谁都不能进入的殿堂，他无法像爱我和路西菲尔一样去爱其他的天使，相反，他把爱给了生于大地的人类，日夜聆听着他们的祷告，让天使成为人界的守护者。
这是路西菲尔无法接受的。于他而言，新生的天使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和亲人，他就像瑞米尔当初爱着我们一样，爱着新生的天使。因为主神并未遵守他的第一个承诺，将瑞米尔离开的真相告诉我和路西菲尔，只是说瑞米尔离家出走去远游了。
所以，路西菲尔以为所有的新生天使都与我们一样，他们之所以木然，只是需要继续成长。曾有段时间，路西菲尔怨恨瑞米尔将我们抛弃，于是他越发地爱护新生天使，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并暗暗发誓永远不会像瑞米尔离开我们那样，离开这些兄弟姐妹。
而我则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名为贝西卜的炽天使叛离天界。主神下达了天界有史以来第一个炽天使格杀令，指派加百列和另外四名战斗天使执行任务，由我来负责监督。
当加百列捧着贝西卜的心和双翼向我交差时，路西菲尔怒不可遏，他之前认为加百列是要将离家出走的孩子带回来，却没想到主神竟让他们自相残杀。路西菲尔质打算拽着我一起质问主神，我阻止了他，在一个幽僻的地方告诉他瑞米尔离开的真相。
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正确，但即使我继续隐瞒，聪明的路西菲尔已有所察觉。贝西卜的堕天注定将成为他反叛的导火索。后来，那场战争被世人称作‘星辰之战’，一个华丽唯美的名字。但是，如果我将星辰之战的整个过程详细讲述，你会感受到其中永远无法释怀的悲伤。
在那场耗时十个天界年的战争中，很多战士逝去了。我们爱着彼此，却要用手中的圣剑残杀自己的兄弟姐妹。世人称路西菲尔为反叛者，他进入地狱后又成为掌控黑暗世界的魔王，成为黑暗的符号、恶魔的首领，但主神早已原谅他，主神和我，依然爱着他……”
米凯尔声音渐弱，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所以，天界始终与地狱‘和平相处’，甚至还会帮助路西菲尔完成一些愿望，也是因为你们对彼此从未逝去的最初之爱吧？”缇雅凝望他俊秀的侧脸，轻叹道。
“说‘爱’，会被世人笑话。谁人不知，天使冷漠无情。所以，把现今的秩序理解为权力制衡，更容易让世人接受。”米凯尔微笑低语。
“知晓真相，理解就会改变。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地遇到莉莉丝，幸运地来到卡斯诺尔大陆，经历这一切。正因如此，我有机会得知神谕的真相，得知世界残酷的本源是绵延无尽的爱，这让我感觉，好多了。”缇雅说着，露出非常纯真的笑容。
米凯尔侧目望向缇雅，情不自禁地抬手抚摸她淡金色的柔软长发，这光泽，让他想起衷爱的主神，又让他想起许久未见的路西菲尔。
记忆中的一个画面突然在眼前闪现。当他在神殿告别主神，准备带走向战场时，主神问，为什么一直保留着秘密，为什么没和路西菲尔一起对他发泄怨气——米凯尔永远忘不了自己当时的回答。
“您已经失去深爱的兄弟，即将失去挚爱的一个孩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所有的怨气和愤怒都源自我们对彼此的爱，请原谅他，我挚爱的父神。”
是啊，世界残酷的本源就是绵延无尽的爱，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真相。
“你作为一个平凡的人类降生，却拥有如此悲悯的情怀，我终于明白，桑娅为什么会秉承创世神的意识将他的力量赐予你。你是个奇迹。”米凯尔温暖的指尖移缇雅的脸颊，轻触她柔嫩的肌肤。
“桑娅？你知道她？”米凯尔说到一个许久未曾听到的名字，这让缇雅有些意外。
“主神知晓卡斯诺尔大陆发生的每件事，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他在孤独的神殿，注视着世界每一个角落，人界、精灵界，但地狱除外。”米凯尔又揭露了一个让她无比惊讶的事实。
缇雅望着他，神情困惑。
“知道精灵界诞生的本源吗？”米凯尔微笑轻语，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第二百一十三章 本源（下）
越来越长的离别，使血液枯竭，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