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都是东厂刑房“点心铺”的常用暗语,挂面糊是指包扎治伤,炸虾段是去头斩首。
曾仕权道:“你跟着厂里办事也多少日子了,怎么办,自己还不清楚?”李逸臣低头道:“还请掌爷示下。”曾仕权道:“我指挥作战的时候,侯爷出手帮忙,敌人没杀多少,倒误伤了不少干事,想来真是丧气得很哪。”李逸臣眼珠暗转,心知他这是要自己弄死常思豪,可这人身份特殊,在京又与督公日夜欢宴,十分相得。没有明确指示就下手,万一将来有个不测,毛病岂不都在自己身上?说道:“那依掌爷的意思……”
曾仕权搁下茶碗一乐:“嘿?行,真有长进啊。”李逸臣低头陪笑:“不敢,都是掌爷栽培。”曾仕权道:“嗯,侯爷的贵体,岂是咱们身边这些个庸医能碰的?抬下去,看好了,等我上报督公,恳请皇上拨御医下来调治吧。”李逸臣乐了:“是,还是掌爷想得周道。不过,属下斗胆请示一句:侯爷嫉恶如仇,醒过来肯定想要统兵和聚豪阁贼人交战,我们这些底下人怎敢相拦呢?”曾仕权叹道:“说的也是。侯爷想杀敌,身子又不爽利,必然要大生闷气,这样对他的身子骨也不好。要有什么安宫养神一类的丸药,你就小得溜地进奉几颗,让侯爷睡得安稳些,也算是尽你们的一份孝心吧。”
张十三娘听他们这对答,明显是想延俄治疗,把常思豪拖死,这才意识到双方绝非一伙,看来那时在船上常思豪虚与委蛇,实是怕自己惹怒姓曾的,吃了眼前亏。然而此刻受制于人,一切无能为力,只好眼睁睁看着常思豪被干事们抬下。李逸臣一挥手,有干事过来,把她连同火黎孤温等人也一并押了下去。楼外有人来报,言说俞大猷分兵派将,多路布防等事,又把从船上拔下来的十里光阴和胁差送上。李逸臣将报讯的挥退,见这当儿没有外人,问道:“掌爷,那会儿我就没明白,既然俞大猷的兵来了,您何不顺水推舟,让他们当炮灰呢?”
曾仕权斜着他道:“这趟我捅的漏子已经够大了,不及时勒住,真出点差错,将来督公那关能过得去吗?”
李逸臣道:“那也不怪您哪,都是奉旨出来的,那老大、老二、老四,连那小秦崽子都能排在前面立功,怎就督公就偏给咱们派了这么个差事呢?”
曾仕权道:“得了得了!谁不想玩手漂亮的?不想跟他们一样风风光光?咱俩折腾这一趟又是为个啥?可结果又怎么样?都照督公的话去了吧?我早就跟你说过,在咱们厂里,只有督公的脑子才叫脑子,咱们这些人不用想,只要听,照着办就没毛病,你偏不信!我可跟你说,这会儿我脑袋刚凉快下来,你也别煽邪火儿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按原计划行事吧!”
秋风扫水,月冷洞庭。君山以东黑黝黝的湖面上,一条漂木无声无息,渐行渐远。
方枕诺在岸边凝视一阵,转身急急回奔狮子口。
进了石堡大厅,正在灯下研究地图的几个人都抬起头来。
方枕诺目光一扫,问道:“阁主呢?”
朱情和江晚对了个眼神,脸上有些不自然。方枕诺立时会意:“好。我知道了,”朝门下武士招手道:“传我令,通知龙帝、虎帝、风帝以及卢总爷、余总爷和郎总爷,集中包括伤者在内的所有兄弟到西港集合!每人带上至少支撑两天的干粮,记住不要点火把!保持肃静!”
武士应声而去,朱情问道:“军师,您要干什么?”
方枕诺道:“突围。”
一屋人全都愣了。楚原道:“方兄弟,你怎么了?云边清这才刚走,敌情尚未探清,怎能仓促突围?”
方枕诺道:“情况有变。”跟着又转向朱情:“你们先到西港备船待发,记住每船多备几面藤牌,以防弓弩。我去召唤阁主,待会人手聚齐,立刻出发!”说完转身出厅。大家虽然不知所谓,但军师令下必行,无可商量,朱情使个眼色,收起地图,和江晚师兄弟四人匆匆下山。
方枕诺取纸笔匆匆写了些字,吹一吹把纸叠起插入信封揣进怀中,回到总寨,到聚豪阁主楼正门往西,左拐右绕,来到一片竹影环抱的安静院落,门外有几名姬野平的亲随守着,一见他来,赶忙躬身施礼。方枕诺也不搭话,迈步直接进院。刚到正房门边,就听里屋有女子正说道“……你肯放了我,我便都给你……”
最后这句话声音很低,方枕诺听得眉头一皱,止住了脚步。
屋中“泼啦”一响,似是杯盘瓷器被扫落在地。跟着就听姬野平道:“你——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声音愤懑激动。
夜风鼓作,墙周院角竹叶哗然作响,斜掇在檐下的丈二长枪红缨抖展,一如窗纸上摇闪不定的灯影。
屋中静了一静,那女子弱声陪话道:“平哥,我也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我一时心乱,说错了话,是我不好。我只是怕他……”
姬野平道:“你放心,那一枪虽然刺透小腹,却也不至于要了他性命。”
方枕诺听得出来,这两句话是在呼气的同时说出,不是叹息,却仍夹杂了些沮丧的味道。
他在一片安静中抬起脚正要迈步,却听屋中传来“扑嗵”一响。跟着那女子道:“平哥,你是英雄好汉,求你答应我这一回——”姬野平道:“这是干什么,你快起来!”
在两人的争竞声中,方枕诺眼神虚凝静听,这步子也始终不迈出去,这时姬野平道:“你在山上本来就是客人,实在想走,我不能拦,只是……”女子道:“我知道你怕他们不肯,可是你最清楚,我自进岛以来一直住在这院子,从来哪儿也不去的,岛上的情形更是一概不知,何况我也痛恨东厂,不管他们如何盘问,我也不会说的……我求求你——”
姬野平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怕兄弟们不肯,你想想,如今不同往日,现在官兵围住洞庭,情势十分紧张,白教大船出港的时候东厂连问都不问,直接就开炮击沉了,这些狗官视人命如草芥一般,此时送你出去,一旦有个闪失,那可如何是好?”
第五章 争议
屋中定静片刻,女子道:“只要能见他一面,其它又有什么所谓,倘若真应了这话,那也是……也是我命该如此。”
这一句话凄然之中透着决然,姬野平听完半晌无语,忽道:“好,你起来。我——”
“二哥,在吗?”
随着“吱呀”门轴一响,方枕诺挑帘进屋。
轻暖摇黄的烛光中,一个白裙拖地的女子半跪半起,姬野平深弯着腰,两只大手正托在她肘下。
两人猝不及防,身子一震的同时各自缩手撤肘,移目避离,站直了身形。
那女子素颜绒绒,脖颈细细,脸蛋上尚有亮线生光,方枕诺恍作没瞧见般,冲姬野平一笑道:“呵呵,瞧你,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打扰阿遥姑娘?”走近来一挽他的胳膊:“我正找你有事,走吧,咱们出去谈。”不由分说将他拉出屋来,顺手抄起斜在旁边的红枪,往外便走。
阿遥紧追两步,扶门向外张看,一句话到嘴边没等说出来,就见姬野平回头道:“你别着急,且等天亮,咱们想个万全之策再说。”话犹未了,人已被方枕诺拉出了院子。
姬野平一面紧紧跟随,一面问道:“你怎么回事?干什么这么急?”方枕诺快步前行间使个眼色——守在院外的武士也随后跟上——说道:“别问了,快走!”
姬野平不知所谓,随他急急奔向西港,在山腰上离老远就见下面黑沉沉一片,没有半点火光,港湾里排满尖头低帮的多桨快船,船头、岸上、栈桥各处人头涌动,手拿藤牌刀枪,身上背着干粮袋,其中有五六成已经登船待发,还有不少在山林道上不住向下聚集。大家行得虽快,除了步音,却无人发出半点声息。
下至港口,朱情迎了过来。方枕诺问道:“情况怎样?”朱情道:“快了,一共三千多人,马上就能到齐。今天损失了些船只,好在备用的多,大体还够。”姬野平左瞧右望,皱眉道:“那后岛怎么办?其它几面来攻怎么办?”
方枕诺问:“咱们的坐船在哪儿?”朱情:“这边。”在前引路,方枕诺随后,姬野平见没人理自己,只得也跟上栈桥。来到桥头,扑啦啦一片旗角作响声中,只见靠前的一条船上,楚原、胡风、何夕、江晚都在里面等着,龙虎风聚豪三帝各乘一船,在另外两条水道的头排,卢泰亨、郎星克、余铁成三人则散布在稍远处指挥弟兄们登舟。
方枕诺往岛上回扫了一眼——山道上已可看见队尾,绝大多数的人都已下到岸边——他从怀里掏出两根信弹,一只递给朱情,一只塞到姬野平手上,道:“你们出去后直奔西行,中途若遇官军巡哨船只,人数也不会多,应能顺利突破。到了调弦水道,必有驻军,届时要抢在他们发现之前拉响信弹,然后全力冲击,一鼓作气突破出去。”跟着又拿出那封纸简递给姬野平:“这个等天亮时到了江上再打开,快走!”
姬野平捏着这两样东西瞧他,莫名其妙:“小方,你发什么疯?我们都走了,岛上怎么办?老云回来怎么办?”
方枕诺道:“别说了,我自有安排!时间紧迫,多耽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快走!”
“我不走!”姬野平把脖子一梗:“他游出去几十里探听消息,到家发现人都没了算怎么回事?”
此时众武士已基本登舟完毕,几千对眼睛无声无息向这边瞧着。方枕诺万没想到,一直言听计从的姬野平居然在这节骨眼儿上跟自己犯起了倔。他快速扫了眼月亮的位置,回眸时,眼里忽然流泻出一股讥讽的味道:“阁主,你这般磨蹭,真的是在担心老云么?”
姬野平一愣之下登时会意:“你——”
方枕诺对他轩眉立目的样子毫不在意,淡静地道:“阁主,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不要让众兄弟们又寒了心。”
姬野平嘴角绷紧,皮肤下的咬肌突突乱跳,蓦地一扭头,把书简、信弹往怀里愤然一塞,劈手夺过红枪,一跃上船。
方枕诺使个眼色,朱情也随之跃上,呼哨起处,水手们使桨一撑,船头偏去,缓缓离岸。
姬野平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回盯栈桥——方枕诺衣角如旗,随风抖猎,瘦细的身影在夜色中半明半暗——他大声喊道:“你怎么不上来!”见无回应,又喊道:“小方!小方!”
方枕诺也不瞧他,向后队频频挥手,一条条快船从栈桥下迅速滑出,拥着姬野平的坐船,驶入洞庭。
到了湖面上船队加速,离港愈来愈远,姬野平闷火坐低,转圈询问,楚原、胡风几人面面相觑,都摇头说不知军师为何如此安排。朱情道:“戚继光在北地练的兵未必能习水战,秦家人更是如此。依我看军师的意思是:他们来与不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成功突围出去咱们才有翻手的机会。而坐守孤岛,绝非久计。”
姬野平道:“要突围也不该去打调弦啊!”
朱情道:“照常理说,是该走城陵矶,但那里是洞庭出口,只怕郭书荣华会亲统大军封锁,难以突破。调弦口虽然逆水,防范上可能会放松一些。”姬野平道:“亏你还总说姓郭的聪明,聪明人能想不到这一点?只怕他倒会在调弦设下重兵埋伏,依我看,咱们要打,也应立刻改道东北奔城陵矶。咱们的船快,只要不恋战,借水势冲出去到了江面上,任他千军万马也追不上了!”他见几人沉吟起来,表情中都有些“这倒也是”的意味,当时就要起身下令,江晚急忙拦道:“不可!改道城陵矶必然经过岳阳水面,官军都在那边,纵能杀透重围,损失也必惨重,即便捱到城陵矶口,后有追兵,前有堵截,岂有胜算?方军师年纪虽轻,可是智谋远在你我之上,他这么做必有理由,咱们还是不要轻易更张才好!”
听了这话,姬野平也有些恍惚,自入聚豪以来,方枕诺的谋划设想确实周道细致,革去许多弊端,因此自己才对他十分信任,而今这情况,三千多兄弟的命都在自己手里,决策不慎很可能导致全体的灭亡,这可不得不虑。
何夕道:“你们不管怎么选都是走水道,其实陆路又有何不可?在岳阳沿岸向东突破,只要避开城关主力,冲出去不成问题。南下若有三湘水军封阻,那就绕远往西拐个弯,等到古田联系上韦银豹,全起义军兜底北上,不但能打俞大猷一个措手不及,更可复夺君山。”
朱情对地理极熟,略一盘算,便点头表示此法可行。楚原、胡风没有指挥作战经验,虽听三师弟分析得不错,目光里还是犹疑多过确定。姬野平瞧大伙表情不一,躁然道:“这小方一路急三火四,话也不说清楚点!”忽然打个愣神,往怀里摸去,掏出那封书简来相了一相,就去撕那封皮。江晚拦道:“军师吩咐到了江面上再打开,怎可现在便看?”
姬野平一甩胳膊:“得了吧!又不是什么锦囊妙计!”身子背过挡住风,一把撕开,打火摺观看,却忽然“咦?”了一声。
朱情几人见他面色如此古怪,也顾不得许多,都聚头来看,只见上面头一句写的是:“官军真正主力不在洞庭……”登时也都一怔。
继续看时,上面写道:“……此刻他们必将重兵聚于江西,由郭书荣华带队攻打庐山。兄当以大船开路,溯监利北上东折,到洪湖边自有兄弟接应。君山方面倘若醒悟过来,料兄抄近行远,追之不及,未必便追,只是前路恐有阻军设卡,或郭闻讯分兵,兄宜远探轻推,切不可急驱冒进、致陷重围。另,五方会谈消息散布于江湖,亦必传至古田,万勿徒劳枉返前去借兵。抵庐之后若大势已去,太湖方面亦恐难保全,兄万不可仗血勇以死相拼,宜当迅速化整为零,或下广东出渡海南,或绕路云贵回潜四川,避其锋芒以图后计。郭书荣华设谋精密深沉,乃弟生平仅见,兄长当以聚豪上下兄弟为重,临事多与江、朱二君磋商,万勿浮躁轻忽。此信阅后付丙,不可留存,切切。”
大家看完书信,相觑无语。
朱情凝神道:“照军师的思路来看,东厂方面是抓住了咱们齐汇君山给游老治丧的机会,一方面调动军马向庐山鄱阳湖区集结,一方面派出曾仕权逆江而上,封堵咱们的后路,并通知俞大猷兵出湘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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