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一定,人情冷暖。”聂宇晟早上受了银行的气,到这会儿还觉得心寒,“现在是我们落难,他们未必还会跟从前似的。”
涂高华倒挺有把握,说:“不见得,十几年的交情,聂先生出事,他们肯定也着急,当然想了解最新的情况。”他补充了一句,“而且,聂先生不会乱说话的。”
聂宇晟说:“那就约吧。”
涂高华说对了,两位的秘书都答应今天可以见面,不过时间都不长,一个说只能安排半个钟头,另一个更短,二十分钟左右。
涂高华很高兴,他说:“时间不是问题,问题是肯见。”他教了聂宇晟一堆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聂宇晟一条条地记住,又复述一遍给涂高华听。涂高华很安慰的样子,说:“不怕,你这样子很好,对方若要问什么,你照实回答就是。他们都是长辈,你哪怕说得不周到,也不会见怪的,意思到了就好。”
司机送聂宇晟去约好见面的地方,在车上聂宇晟接到谈静的电话,她破天荒地没有叫他聂医生,可是也没别的称谓,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她问:“挺忙的吧?”
“还好。”
“我也没别的事,就告诉你平平还好……你不用担心……”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你自己注意身体。再见。”
手机里是“嘟嘟”的忙音了,聂宇晟才挂上电话。这几天他觉得自己像值连班,每天事情多到压根没时间思考,只是一件接一件地做下去,做完好久之后才能考虑对不对,有没有纰漏。就像是一台接一台地上手术,而且全是他没有做过的手术,每一台都难度非常高,他筋疲力尽,整个人已经差不多被掏空了,可是却一点转机也没有。
晚上十点后他才回到家,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常年用司机,不是耍派头,而是人累到极点,压根没力气自己开车。律师给他电话,说保外就医有点麻烦,香港方面以涉案金额重大为由,拒绝他们保外就医的申请。聂宇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跟两位重量级的人物婉转提出保外就医的事,对方都答应了想办法。涂高华告诉过他,这种人物要么不答应,答应的事情都是有能力做到的,他这才稍微觉得安心。
到自己家楼下,他都没力气走上去似的。坐在花坛边,摸出一盒烟。这两天他抽了不少烟,起先是他自己买了一包,后来公司秘书发现他抽烟,于是常常在桌上放一包,司机的车里也备了有,他下车的时候,顺手就拿了一包。
抽烟是件很苦闷的事,小时候不太喜欢父亲抽烟,因为那烟味他总觉得臭。长大后学医,更觉得抽烟危害健康,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过现在他发现抽烟的益处了,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专心吞云吐雾。抽完了,如果天要塌下来,那么他就硬扛住好了。
一支烟还没抽两口,倒看到了熟人。舒琴把车一停下,就冲他嚷嚷:“你怎么不接电话呢?”
“手机没电了。”其实是当时在跟人谈话,不方便接,他就按掉了。
“吓死人了!”舒琴瞪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能出的事早就出完了。”
舒琴说:“猎头暂时没找着你要找的人,不过我把我男朋友领来了,他以前是做快消的,要不你凑合着用一下?”
聂宇晟很诧异:“你男朋友?你哪儿来的男朋友?”
“我们不是分手了吗?分手了还不许我找男朋友啊!”她又瞪了他一眼,向他介绍从自己车上下来的人:“盛方庭。你见过,他胃出血,还是你帮忙办的入院。”
“聂医生,你好!”
盛方庭还是那副样子,衣冠楚楚,宠辱不惊。聂宇晟连忙站起来,一边跟他握手,一边说:“对不起,盛经理,医院太忙了,后来你出院都没有送你。”
“没关系。”
舒琴提议:“别站在这儿了,找个地儿喝咖啡吧。”
聂宇晟说:“就上我家吧,家里有不错的咖啡豆。”
三个人一起上楼,进门舒琴就熟门熟路,找了双拖鞋换上,又给盛方庭一双一次性拖鞋:“聂宇晟有洁癖,你委屈一下。”
聂宇晟连话都懒得说,只是搬出咖啡机,开始烘焙。不一会儿咖啡的香味就开始飘散,一人一杯。聂宇晟渴坏了,喝了两口咖啡,又去倒了冰水,一口气灌下。喝完了,他才拿着杯子,若有所思地问:“盛经理以前是做企划的?”
“企划部总监。”盛方庭说,“不过我只在两家企业工作过,一家是跨国的快消公司,他们是美国公司,另一家则是台资,跟国内的快消公司,管理方式都不太一样。”
聂宇晟说:“我临时接手,千头万绪,一点儿也不懂,我需要在管理层有个自己的人,这样对方会有所忌惮。”
盛方庭点点头,问他:“财务总监呢?”
“应该靠得住。”
“市场总监呢?”
“看不出来是哪派,也许立场不定。”
“人力资源?”
“是我爸的老下属,不至于落井下石,但时间长了,也难说。”
聂宇晟真正觉得沮丧的,就是四面楚歌,不知道哪个人可靠可用。在这种关键时候,他不敢信错人。管理层对他有提防之心,他对管理层也有提防之心。双方都还没有开始试探,敌不动我不动。他如果安排一个人进去,管理层肯定会觉得,这是第一步的试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老实说,很难讲。
盛方庭倒不计较名利,他说:“我可以给你当个特别助理,等聂总保外就医再说。”
聂宇晟觉得发愁的是,即使保外就医,在案件审理之前和期间,聂东远也不可能离开香港。真正审理之后,结果更难料。好在如果保外就医,自己就可以飞过去见他了。许多话许多事,都可以让父亲拿主意了。
三个人捧着咖啡杯,都有短暂的沉默。最后还是舒琴问:“伯父身体怎么样?”
“不知道。”聂宇晟很忧虑,“事发后只有律师能见他,时间还很短,一共才两次。据姜律师说,警方有专业的医生,但是我爸需要定期的化疗……”
盛方庭转动着咖啡杯,问:“要不要做一个……没有民事行为能力?”
“不用了。”聂宇晟已经跟律师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我爸爸名下的所有东远股票已经被冻结,余下的私产他已经授权给我,全权处理。在这方面我们不需要再动别的脑筋了,他能处置的财产,目前我都能处置。”
盛方庭提醒聂宇晟:“如果聂先生股票被冻结,这样的话很危险。董事会会不会有别的想法?”
“我知道。”聂宇晟说,“大股东庆生集团的老板,我今天已经见过了,他若有别的想法,我也拦不住。庆生有13%,管理层有4%,其他一些小股东零零碎碎加起来有10%多一点儿。即使他们全部联合起来,也只有27%……”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什么,聂东远将股票赠与孙平之后,聂东远的持股也不过25%了。但他旋即想,孙平的5%没什么区别,那仍旧是聂家的持股。而且聂东远名下的股票全部被冻结,孙平的却没有,这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儿,舒琴看聂宇晟两只眼圈都是黑的,好像一只熊猫,于是问他:“睡不好?”
“睡不着。”聂宇晟苦笑,作为一个临床外科医生,即使医院上班是晨昏颠倒,即使他常常六天一个班或者八天一个班地轮转,即使生物钟改来改去,但失眠这种情况,还是很罕见的。
“治失眠我有绝招。”盛方庭说,“开车去高速公路上飙一阵,回来就睡得着了。”
“你别乱撺掇人。”舒琴连忙说,“在中国飙车是违法的。”
盛方庭笑了笑,倒没说别的。后来回去的路上,盛方庭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你跟聂宇晟,虽然已经分手了,可是关系还是挺好的啊!”
“怎么,你吃醋啊?”
“没有,我就觉得,你们俩跟兄妹似的……不对,姐弟,好像总是你照顾他多一点。”
“不是你叫我跟他走得近些吗?而且你也知道,我跟他在美国的时候就认识了,就是我父母逼我跟你分手那会儿。那时候他潦倒着呢,连饭都没得吃,身体又不好,我可怜他啊,留学生在外头都不容易,尤其是穷学生,所以接济他多一些。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聂东远的儿子,跟自己有钱的爹赌气,不要他爹一个子儿。这会儿好了,他爸一出事,他倒忙得……父子总归是父子,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
盛方庭又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觉得东远这事情,会怎么样?”
舒琴以为他只是问问自己的看法,于是照实说了:“当着聂宇晟的面,我当然安慰他,不过我觉得情况不太好。聂东远要是在香港回不来,家里这班人都不知道会动什么歪脑筋。聂东远虽然是最大股东,但架不住天高地远,自己没办法回来。聂宇晟又是个外行,管理层想要糊弄他,可比糊弄聂东远容易多了。永江的例子不就在那儿摆着吗?”
永江原来是食品快消行业着名的公司,也是业内率先聘用职业经理人管理的公司。没想到后来发展成总经理夺权,跟董事长分庭抗礼,竟然总经理召开董事会,试图架空董事长。一时间业内人人侧目,后来永江的董事长终于重新夺回了公司的控制权,还起诉总经理违法出卖公司利益,打了轰轰烈烈的一场官司。最后的结果是元气大伤,永江食品一蹶不振,这么多年都没缓过劲来。
舒琴自言自语,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在跟盛方庭说:“不过我觉得东远不会这样,聂东远是最大股东,即使股权被冻结,投票权还在。聂宇晟在关键的时候,一票就能否决掉。”
她看了盛方庭一眼,说:“你不是一直对东远有心结吗,为什么现在很替它担忧似的?”
盛方庭没有再说话。车窗外是城市的夜色,夜半时分,路灯似一串串明珠,高架桥上仍旧有很多车辆,车灯闪烁,像是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他随手打开音响,CD里是舒琴放的一张唱片,盛方庭没有听过这首歌,只听一个男声磁性而低回地唱:
我从来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虽然你从来不曾对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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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微笑地看着你
我的情意总是轻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经想过在寂寞的夜里
你终于在意在我的房间里
你闭上眼睛亲吻了我
不说一句紧紧抱我在你的怀里
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你是爱我的你爱我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爱你深深去爱你
……
聂宇晟在舒琴跟盛方庭走后,冲了个澡。他在床上躺了半晌,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人和事。他觉得这样子不行,昨天自己已经差不多一通宵没有合眼,今天要是再睡不着,明天肯定没法办事。他爬起来,抓着车钥匙出门。
虽然盛方庭说的是飙车,但是他也没开多快,就是驾着车在城市的环路上,漫无目的地转着圈。不知不觉他竟然又把车开到了医院,看着灯火辉煌的急诊中心大楼,他叹了口气,没有进去,掉转车头又重新进了环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太累了,就把车停下来,那是一条窄路,聂宇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车开进这里来。他找了个空地把车停下,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是凌晨时分,前后左右只有路灯清冷的光影,连过路的人都没有。天气凉起来,树木开始落叶,夜静得只有风吹过树梢沙沙的声音。他觉得困意一阵阵袭来,于是把座椅放倒,外套往身上一搭,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却做了很多梦,大部分都是小时候,自己在父亲的膝下玩耍,后来模糊又觉得不是自己小时候,梦里的那个孩子其实是孙平,他依偎着自己,软声软气地叫自己聂叔叔,又问爷爷为什么不跟自己视频了,他是不是很忙。
聂宇晟觉得心酸,还没有跟孙平解释清楚,他就已经醒了。
天已经朦胧亮了,他睡得全身骨头疼,到底是三十岁的人了,在车上蜷一夜,脊椎骨都发酸。他掀开外套坐起来,突然发现这是哪里。这是谈静家小区外头,那个破破旧旧的老公房小区,周围一片都是这样的房子,所以路很窄。他曾经在这里等她等到天亮,就是在知道孙平真正身世的那个晚上。
没想到自己会把车开到这里来。
年少无知的时候,也说过甜腻的话。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后来渐渐知道,这是一种已经无法企及的幸福。谈静早就走了,自己已经失去她,再多的痛不欲生,也不过是心底的伤,一触就不可收拾,只好努力地回避和忽视。
可是在真正觉得累了、倦了、困了的时候,却下意识想要寻找,有她在的那个地方。
聂宇晟把外套重新穿好,启动车子回家去。他在车内睡得一身汗,所以到家就洗澡,洗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搁在外边的手机在响。这种时候他不敢漏接一个电话,立刻抓起浴巾跑出来,随手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泡沫,看到号码显示是香港姜律师的电话,这么早律师就打电话来,八成是好消息,他于是很高兴地接了,问:“是爸爸保释的事有眉目了?”
姜律师说:“聂先生,请您要镇定。”
听到这句话,聂宇晟的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他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只是紧紧捏着毛巾,说:“什么事你说吧,我听着。”
“聂董事长今天凌晨时分突然昏迷,因为是深夜,所以早晨才发现,医生在羁押所进行了简单的救治,但没有明显效果,于是用急救车将他送到医院……”
聂宇晟听到有什么声音在格格响,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牙齿,他把那条毛巾都快要攥成结了,他是一个外科医生,知道聂东远的病情,这时候昏迷代表什么,不言而喻。从凌晨到现在,他无法想像父亲的状况,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直到天亮才被医生发现。姜律师在电话里的声音变得极其遥远,模糊得他几乎听不清楚,直到姜律师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听见:“急诊医生认为是肿瘤溃破,所以需要立刻手术。聂先生,手术需要签字,您是否授权给我签字?”
一瞬间聂宇晟只想把电话给摔了,又或者想要把眼前所有的一切东西,统统都掀翻在地。他像是回到小时候,小小孩童面对整个世界,只有一种悲愤到极点的无力。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聂东远临走之前,还是好端端的。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