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修长的手指，冰冷的温度一瞬间隔着镜面烙过来。掌心和虎口握剑的茧还没有被岁月磨平。
还没有被磨平……
拉尔斯好像触电一样猛地收回了手。他脸色苍白地后退了一步，几乎是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镜子。
刚才的触感……是那只手伸出来了吗？为什么连掌心茧的位置都完全一样？
“我不是你！”拉尔斯大声喊道，“我才不会杀这么多人！我才不会毁掉一个城堡！我是……我是战神使者，我是要成为圣骑士的英雄！”
“我不会相信所谓未来的！只要我足够强大，总有一天，所谓的未来终究会落入我的手中！”青年清亮的嗓音回荡在空寂的夜空中，他倔强地抿着嘴唇，如同挑衅一般看着镜子里的男人。
镜子里的男人摘掉了束发的金属环，宛若夜色一般的长发散在带着血腥气息的夜风中，他噙着一抹怜悯的笑，安静地注视着拉尔斯。然后他平举起了手中的剑，似乎是念动了咒语，突如其来的薄雾笼罩了镜子里的身影，在拉尔斯目不转睛的注视中，镜子渐渐恢复了一片空白。
拉尔斯的手指依然微微颤抖地贴在冰冷的镜面上，广场上安静得只能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呵。”
一声短促的轻笑让拉尔斯惊得跳了起来，他猛地转过身来，手指弹动下，一道黑色的光如同暗月一般猛地弹射而出。面前的黑暗一阵抽搐，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兰达提尼穿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那里，他手上提着两把光色喑哑的匕首，除了在暗处也依然流转光晕的秘银色长发，整个人好像融入了夜色里。
“腐蚀之蛇——黑暗系的魔法。”兰达提尼说道，“战神的使者，光明骑士拉尔斯，居然会使用黑暗系的魔法。”
“这和你无关。”拉尔斯冷冷说道，他收起了长剑，从兰达提尼旁边走了过去，打算离开这个他根本不该来的地方。
擦身而过的刹那，他听到黑暗精灵的低语：“无关吗？可是你在镜子里看到的东西，我也看到了呢。”
“哦？”拉尔斯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看着他，“不好意思，我并没有在里面看到什么。”
兰达提尼慢慢走过来，脚步是绝对的无声，他站在镜子面前，如同拉尔斯刚才一样抚摸着镜面，看向里面的时候，血红色的眼眸满满都是无声的快意。
“可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五年后的我，站在精灵王旗帜之下，和所有黑暗精灵一起，站在阳光下的大地上的样子。我看到了黑暗精灵王凋落了几百年的梦想，终于全部实现的样子。”
拉尔斯有些厌恶地避开了他看过来的视线，嫌恶道：“这更加说明了这面镜子是多么不靠谱。这样的妄想……”
“妄想是吗？在你们人类看来，的确是妄想。”
兰达提尼笔直地站立着，冷淡地看着拉尔斯：“对于人类来说，黑暗精灵永远都是只配生活在地下世界的低等生物，只有你们才有资格支配阳光下的世界。可是，凭什么？”
“我们比你们拥有更多的力量、智慧甚至美貌。但是却被卑贱的人类称为低等生物——呵，真是可笑，明明最卑鄙、最浅薄、最热爱纷争的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类不是吗？居然从来都是把自己放在正义与光明的立场上。所以，凭什么你们能拥有阳光下的土地，而我们就只配呆在地下？”
兰达提尼握紧了拳，他再一次转过身来，注视着镜子里拉尔斯所看不到的一切，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在厌恶我们，因为我们代表了欺骗、毁灭与阴谋……对于你们来说，这是最令人憎恶的特质。但是对于黑暗精灵来说，这才是黑暗之神为我们规定的道路。就像骑士所信奉的战神，主掌战争、胜利与权力一样，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生活方式。所以，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唾弃我们？”
那双宛若鲜红血色的眼眸直视着他，他的眼中燃烧着最纯净的夺目火焰，恍惚中，拉尔斯竟然觉得自己无法直视这样一双眼睛。
然而，最后他只是冷淡地收回了剑：“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的确每个种族都有选择如何生存的权力，但是对我来说——只要你敢做出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事情，我就会把你们彻底杀回地狱深处。”
“哦？身为正义代表的战神使者，居然不赞同我刚才看似正气凛然的话吗？”
“很抱歉，哪怕有再多的人告诉我再多的道理，我也只愿意相信自己眼中世界的模样。”拉尔斯最后淡淡说道，“我回去了。”
兰达提尼仍然站在镜子面前，拉尔斯毫不迟疑地大步走了出去。和兰达提尼同样色系的披风在身后飘扬着，却注定要走向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
然而，在离开镜之广场前，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茶杯镇的房子都是低矮的猫咪住宅，高大的人类男性站在广场上，能轻易看到夜色里黑魆魆的蓝叶林，看到远处茂密的枝叶间，突然一闪一闪亮起的幽微白光。
那道白光并不是稳固的，它如同一道白色的雾状飘带一样，在树丛中荡漾着，然而却看不清光带的具体形状。它掠过树梢，最后如同一只疲惫的鸟一样，静静栖息在离他们不太远的森林中。
“真是意外的发现呢。”
拉尔斯回过头去，兰达提尼已经站在了他的旁边，他目不转睛盯着光带的方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看到拉尔斯蹙起的眉头，他挑了挑眉梢：“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同盟不是吗？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兰被排挤的原因——谁让你是猫！
、Chapter 69
哪怕是拉尔斯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丛林中，黑暗精灵的确是比人类更加强大的狩猎者。
他们在黑暗中完美隐匿的身形，轻捷无声的动作，以及在最难走的地方也完全不受影响的速度，几乎是天生为这个环境所打造的一样。兰达提尼平素看起来有点娘炮的美貌在这种环境里，不但完全摆脱了男宠的嫌疑，反倒从头到脚散发着野性的妖孽魅力。比起笨拙拙在地面上用神器开路的骑士，男主指数瞬间飙升了二十个百分点。
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兰达提尼当然没忘了回头嘲笑：“怎么不跟上来？刚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要比我先找到妖精的吗？现在……哎哟！”
嘲讽技开到一半，脚下突然一空，来不及转向的黑暗精灵和大树一起“叭叽”一声痛快落地。
“你干什么？！”
拉尔斯手里提着影之剑，一边轻描淡写吹掉上面的木屑，一边摆出一副“老子就是砍树了怎样”的不要脸样子，云淡风轻地说：“没什么。”
“……”所以说人类都是像这样阴暗的家伙，上一章他说的哪一点错了？！
兰达提尼阴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压低声音道：“我劝你最好把那些幼稚的行为收敛一下。妖精可是对周围环境非常敏感的生物，如果因为你让他逃走了……哼。”
拉尔斯更大地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但是两个人还是很有默契地一起放轻了动作，从两个方向慢慢向着光晕落下的地方包抄过去。
在镜之广场上看到的飘忽不定的光带现在静静栖息在密林中的草地上。光带并不是纯净的白色，它泛着宛若灵魂火烟一样淡淡的蓝，好像极地天空上的一片极光迷失了方向一样，在这不属于它的大地上失措颤抖，仿佛是用指尖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美好。
拉尔斯和兰达提尼都完美地把自己隐藏在草丛之后。两个人都有着极佳的夜视能力，在这么近的距离，他们能清楚看到那一片颤抖光晕的本质。
那是一群最多只有巴掌大小的生物，它们有着和人类一样的五官与肢体，只是每一个的背后都有着四片薄若蝉翼的透明圆形翅膀。他们的面孔是人类难以想象的精致，肌肤如同附着着最细腻的鳞粉一样泛着蓝白的冷光。至少几十只这样的生物凑在一起，聚成了坠落大地的冷烟火。
它们好像在争吵着着什么，不断发出拉尔斯难以理解的“叽叽”声，表情激烈地比划着手势，最后好像是仍然难以达成共识，所有的妖精围成了一个圈，它们从身上摸出小树杈一样的东西，比比划划着坐了下来，然后……开始用小树杈互相敲彼此的头……
黑暗中，兰达提尼的肩膀无声地靠了过来。拉尔斯抬起头来，发现黑暗精灵的手中已经捏了一片薄薄的匕首，血红色的眼睛眯起来，眼看就要丢出去。
……黑着脸迅速摁下对方的手。
“我会瞄准它们的翅膀，不会杀死的。”兰达提尼轻声说，“趁它们正在……我们只需要一个带路的而已。”
“不行！”拉尔斯虎着脸坚决地摇头，“你没有看过书吗？它们现在所进行的叫做‘决策’，妖精们最重要的仪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但是如果在这种时候打断他们，在场所有的妖精都会抱着必死的决心给你的余生添麻烦。就算你想找死，也不要带上我！”
兰达提尼不屑地撇了撇嘴，却终究没有动手。
拉尔斯带了几分探究精神地继续观察着这难得一见的景象，看上去精致无比的小生物们互相把对方的脑袋当成木鱼一个个敲下去，好像永无止境一样一圈圈轮回着……终于，某个妖精好像被敲晕了一样，“叽”了一声，捂着额头晕晕乎乎从圈子里掉了出来。
“叽——”其他的妖精几乎是同时惊喜地指着晕菜的妖精叫起来，它们扑闪着透明的翅膀，在空中莫名欢喜地跳着愉快的舞蹈，最后它们一起把不情愿的小妖精推到大树前，喧闹着瞬间一哄而散。
“喂，现在只剩下一个了，可以动手了吗？”兰达提尼不耐烦地问。
拉尔斯聚精会神认真观察：“再等等。”
因为脑袋硬度不够（？）而被留下的可怜小妖精孤独地站在大树前，它瘪着嘴巴，似乎是很不情愿地绕树飞了一圈，最后两只脚蹭了一下，落在了树根的位置。它的手在空中划了一圈，一只最多只有手指大小的银白小铲子出现在他手中，小妖精鼓着一张脸，开始很卖力地在树根处挖起来。
“……喂，他现在开始挖洞了，还不可以动手吗？”兰达提尼烦躁地上下抛着刀子，带着点嫌弃看着那边努力劳作的小妖精。
“再等等。”拉尔斯迅速回答，一边悄悄欠起了身子。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妖精可是很善于逃跑的生物，如果他……”
“……等到我比你先抓住他的时候！”男人早就蓄势待发的身影在刹那间如同离弦之箭一样飞奔出去，“这种抓回去就会被芮茵夸奖的功劳谁会让给你啊白痴！”
“……喂？！”
首先划过脑海的念头应该是“这种功劳谁他妈稀罕啊！”然而大概是男人过于无耻到难以置信，在兰达提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然已经跟随着对方冲了出去，当即把“抢功劳”的罪名坐得死死的。
拉尔斯看着他的目光中，仇视指数当即上升了两倍。他用吃货护食的勇猛身姿更加迅猛地扑了上去，影之剑挟着凌厉的杀气，毫不犹豫一剑劈在妖精的翅膀上！
……然后完好无损穿过了翅膀，咣当一声在地面上戳出一个深坑！
挖坑挖到一半被打断的妖精呆了一下，它手里依然拎着铲子，有点茫然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停顿在旁边表情有点呆的人类男性。
四目相对。
“叽——”妖精发出了一声（看似）惊天动地的哭喊，然后一把丢了铲子，小短腿一蹬蹲地抱膝大哭起来。
提着剑的拉尔斯僵硬地站在旁边，突然不知道是不是要再砍一次翅膀试一试。
“哦？你这是主动要把所谓的‘功劳’让给我吗？”身后突然传来了兰达提尼的冷笑声，拉尔斯根本没来得及阻止，黑暗精灵的身影已经无声地出现在妖精的旁边，匕首的哑光层在暗处没有一丝光线，如同毒牙一样对准妖精纤弱的翅膀削下去。
“叽！”妖精迅捷无比地转过脑袋，一口咬住，咔嚓咬碎刀子，哼唧一声丢到旁边，然后丝毫不被打扰地继续抱膝蹲地哭。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样的战斗力啊！
兰达提尼一只手提着断掉的匕首和拉尔斯一起僵硬地站在旁边，看着巴掌大小的翅膀小人不断发出伤心至极的叽叽哭声，已经完全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
“真是烦死了。”兰达提尼一只手用力揉着额头，“可以杀了吗？我知道有一种魔法可以探查死者的灵魂，只是不确定对于妖精是否有效。”
“不行。”拉尔斯断然拒绝，“如果不是活的，芮茵会不高兴的。”
“那你要怎么办？”兰达提尼冷眼看着他。
“想办法让他主动和我们回去……那个，别哭了好吗？”拉尔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抓你了，反正也抓不到……”
“叽！叽叽……”
“我……我把铲子给你！”拉尔斯蹲到地上，两只手指捏起被妖精丢到地上的银白小铲子讨好地递过去。
“叽叽叽……”顺从接过铲子，继续抹眼泪。
“……别哭了好吗？我愿意弥补我的过错，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拉尔斯拍着胸口说道，“我可以帮你……呃，帮你挖洞！”
瞬间停止哭泣。妖精迅速把手里的小铲子递过去，眨巴着眼睛闪亮亮地看着他。
“……”怎么有种好像被欺骗了的错觉……
那棵蓝叶树至少在这个森林中生长了上千年，根须在地下结成了密而深的网。加上妖精坚持要他们用勺子大小的小铲子挖洞，工程进展得十分缓慢。
“……为什么我也要在这里做这种愚蠢的事情？！”兰达提尼恶狠狠抹了一把汗，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突破皮肤的限制跳出来，“我们只是来抓妖精的不是吗？直接把它装进空间袋带走不行吗？！”
“并不是愚蠢的事情。”拉尔斯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无聊地蹲在树枝上监工的小妖精，低声说道，“妖精拥有和龙相似的习性，它们总是把自己最重要的宝物深藏起来，只有需要的时候才会重新把它挖出来。我们在这里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现踪迹，却在今天晚上发现了这么多妖精，所以我想……”
他的声音压得更加低弱：“……大概是他们要回去的时候到了。”
“回去？”兰达提尼挑高了眉。
“回到属于他们的世界——所以，也许我们正在挖的东西，正好是我们正在找的，命运女神所在地的钥匙。”
几乎就在拉尔斯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小铲子当的一声碰到了什么东西。
月光之下，在密集的树根网络中，一只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