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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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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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而过。我竖起上衣领,注视着流云蹒跚的脚步。
    建筑物遗址后面耸立着围墙。在森林中我还是第一次这般切近地目视围墙。挨近看来,的确可以感到墙在喘息不已。如此坐在东面林中豁然闪出的野地,背靠古井谛听风声之间,我觉得看门人的话还是可信的。倘若这世上存在完美无缺之物,那便是这围墙。想必它一开始使存在于此,如云在空中游移,雨在大地汇川。
    围墙过于庞大,无法将其纳入一页地图。其喘息过于剧烈,曲线过于优美。每次面对围墙写生,我都觉得有一片漫无边际的疲软感席卷而来。围墙还能根据视角的不同而难以置信地明显变换表情,致使我难以把握真实面目。
    我决定闭目小睡。尖锐的风声持续不停,树木和墙壁密实地护拥着我,使我免受冷风的侵袭。睡前我想到影子。该是把地图交给他的时候了。诚然,细部还不准确,森林内部仍几近空白,但冬天已迫在眉睫,且入冬后反正也没有可能继续勘测。我已在速写本上基本勾勒出了镇的形状及其中存在物的位置和形态,记下了我所掌握的全部事实。往下就轮到影子以此为基础进行策划了。
    看门人虽然对让不让我同影子会面心中无数,但到底同我讲定,允许我在白昼变短影子体力变弱之后同其相见。如今冬季即将来临,条件当已具备。
    接下去,我仍闭目合眼,想图书馆的女孩。然而越想我越觉得心中的失落感是那样深重。它来自何处如何产生我固然无法确切地把握,但属于纯粹的失落感却是千真万确。我正在眼睁睁地看她身上失去什么,且持续不断地。
    我每天同她见面,可是这一事实并未填补我心中广大的空白。我在图书馆一个房间里阅读古梦时,她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的身旁。我们一块儿吃晚饭,一块儿喝温吞吞的饮料,还送她回家。两人边走路边拉拉杂杂地闲聊。她谈她父亲和两个妹妹的日常起居。
    但当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分手之后,我的失落感似乎比见面前还要深重。对这片茫无头绪的失落感我实在束手无策。这口井太深,太暗,任凭多少土都无法填满空白。
    我猜测,这片失落感说不定在某个地方同我失去的记忆相关相连。记忆在向她寻求什么,而我自身却做不出相应的反应,以致其间的差距在我心头留下无可救药的空白。这问题眼下的确使我棘手。我本身这个存在过于软弱无力风雨飘摇。
    终于,我把这些纷纭的思绪统统赶出脑海,沉入睡眠之中。
    一觉醒来,周围气温低得可怕。我不禁打个寒战,用上衣紧紧裹住身体。已是日暮时分。我从地上站起,抖落大衣上的草屑。这当儿,第一场雪轻飘飘触在我脸上。仰首望天,云层比刚才低垂得多,且愈发黑了,透出不祥之感。我发现几枚形状硕大而依稀的雪片自上空乘风款款飘向地面。冬天来了!
    我离开前再次打量一番围墙。在雪花飞舞阴晦凝重的天宇下,围墙更加显示出完美的丰姿。我往墙的上头望去,竟觉得它在俯视我,严然刚刚觉醒的原始动物在我面前巍然矗立。
    它仿佛在对我说: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你在物色什么?
    然而我无法回答。低气温中短暂的睡眠从我体内夺走了所有温煦,向我头内注入了形态奇妙而模糊的混合物样的东西。这使我觉得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完全成了他人的持有物。一切都那么沉重,却又那般缥缈。
    我尽量不让目光接触围墙,穿过森林,急切切往东门赶去。道路长不见头,暮色迅速加深,身体失去微妙的平衡感。途中我不得不几次止住脚步喘息换气,不得不聚拢继续前进的体力,把分散迟钝的精神集中在一起。暮色苍茫中,我觉得有一种异物劈头盖脑地重重压着自己。森林里恍惚听见有号角声传来。但听见也罢不听见也罢,反正它已不留任何痕迹地穿过自己的意识。
    勉强穿过森林来到河边时,地面早已笼罩在凝重的夜色中。星月皆无,惟有夹雪的冷风和寒意袭人的水声统治四野。我已无从记起此后我是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回图书馆的。我记得的只是沿河边路永不间断地行走不止。柳枝在黑暗中摇曳,冷风在头顶呼啸。无论怎样行走,道路都漫不见头。
    女孩让我坐在炉前,手放在我额头上。她的手凉得厉害,以致我的头像磕在冰柱上似的作痛。我条件反射地想把她的手拨开,但胳膊抬不起来。刚要使劲抬起,却一阵作呕。
    “烧得不得了!”女孩说,“到底去哪里干什么来着?”
    我本想回答,但所有语言都从意识中遁去。我甚至无法准确理解她的话语。
    女孩不知从哪里找来好几条毛毯,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包起,让我躺在炉旁。躺倒时她的头发碰着我的脸颊。我不由涌起一股愿望:不能失去她!至于这愿望是来源于我本身的意识,还是浮自昔日记忆的断片,我则无以判断。失却的东西过多,我又过于疲劳。我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这虚脱感中一点点分崩离析。一种奇异的分裂感——仿佛惟独意识上升而肉体则全力遏止的分裂感俘虏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应寄身于哪个方向。
    这时间里,女孩始终紧握我的手。
    “睡吧。”我听她说。声音恍惚来自冥冥的远处。
正文 15。冷酷仙境(威士忌、拷问、屠格涅夫)
    大块头在水槽里把我贮存的威士忌打得一瓶不剩——的确一瓶也不剩。我同附近酒店的老板成了熟人,每次削价处理威士忌时,对方都送一两瓶过来,结果我现在的库存量相当可观。
    大块头首先打烂了2瓶威尔德·泰西,接着开始摔苏格兰C·S,毁掉了3瓶I·W,粉碎了2瓶杰克·丹尼,埋葬了劳塞斯,报销了赫格,最后把半打芝华士一起送上西天。声音震天动地,气味直冲霄汉。毕竟同时打碎的是足够我喝半年的威士忌,气味当然非同小可,满屋子酒气扑鼻。
    “光是呆在这里都能醉过去。”小个子感慨道。
    我万念俱灰,支着下巴坐在桌旁,眼看支离破碎的酒瓶在水槽中越积越高。在上的必然掉下,有形的必然解体。伴随着酒瓶的炸裂之声,大块头打起刺耳的口哨。听起来那与其说是口哨,莫如说是用牙刷摩擦空气裂缝那参差不齐的剖面所发出的声响。曲名则听不出来,或者没有旋律,不过是牙刷或上或下地摩擦剖面或在中间出入而已。一听都觉得神经大受磨损。我频频转动脖颈,把啤酒倒入喉咙。胃袋硬得活像外勤银行职员的公文包。
    大块头继续进行并无意义可言的破坏。当然,对他俩来说也可能有某种意义,但对我却是没有。他将床一把掀翻,用刀割裂床垫。又把立柜里的衣服一古脑儿掏空,把桌子抽屉统统摔在地上。接着揭掉空调器的配电盘,踢翻垃圾筒,将抽屉里的东西用不同的办法——砸毁摔碎。雷厉风行,干脆利落。
    卧室和客厅沦为废墟之后,即刻移师厨房。我和小个子则转到客厅,把靠背割得七零八落且上下倒置的沙发弄回原处,坐下观看大块头在厨房大发淫威。沙发坐垫几乎完好无缺委实堪称不幸中的一幸。这沙发坐上去极为舒坦,是我从一个摄影师熟人手里低价买下来的。那摄影师在广告摄影方面乃一把好手,可惜神经不知哪里出了故障,偏要躲进长野县的深山老林,临行前把事务所的沙发处理给了我。对他的神经我固然深感惋惜,但还是为能搞到这个沙发而暗自庆幸。至少可以不必另买。
    我坐在沙发右端双手捧着罐装啤酒,小个子在左端架腿靠臂。尽管声音如此之大,左邻右舍却无一人前来过问。此层楼住的差不多都是单身,若非有相当例外的原因,平日白天几乎空无一人。这两人想必晓得个中情况才如此肆无忌惮地弄得震天价响吧?有些可能。他俩全都了然于心。表面上似嫌鲁莽,行动起来却精打细算,无一疏漏。
    小个子不时觑一眼劳力士,确认作业进展状况,大块头则稳准狠地在房间里往来砍杀,片甲不留。给他如此搜查一遍,恐怕连一支铅笔都无处藏身,然而他们——如小个子起始宣称的那样——什么也没搜查,只是一味破坏。
    为什么?
    莫非想让第三者以为他们已统统搜过不成?
    第三者是谁呢?
    我不再思考,喝干最后一口啤酒,空罐置于茶几。大块头拉开餐柜,将玻璃杯扫落在地,又向碟盘发起攻击。带过滤器的咖啡壶、茶壶、盐瓶、白糖罐、面粉罐,全部粉身碎骨,大米撒了一地。冷冻箱里的冷冻食品也惨遭同一下场。约有一打的冻虾、一大块牛脊肉、冰淇淋、最高级的黄油、长达30厘米的大块咸大马哈鱼子和试做的番茄汁,全都发出陨石群撞击沥青路面般的声响,零乱不堪地滚落在漆布地板上。
    进而,大块头双手抱起冰箱,先往前,然后冰箱门朝下推倒在地。散热器的配线大概断了,溅出细小的火花。我大为头疼:该如何向前来维修的家电修理工说明故障原因呢?
    这场破坏戛然而止,一如其开始之时,既无“可是”“但是”。又无“然而”“不过”,倏忽间完全止息,长时间的沉默笼罩四周。大块头不再打口哨,立在厨房与客厅的门口处以空漠的目光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房间变成这般狼狈模样花了多长时间。大约15分钟到30分钟。比15分钟长,较30分钟短。但从小个子目视劳力士表盘时现出的满意神情看来,我猜想这可能近乎破坏两室一套住房所需标准时间。从全程马拉松所需时间到卫生纸一次所用长度,世上实在充满各种各样的标准值。
    “收拾怕是很花时间。”小个子说。
    “算是吧,”我说,“而且花钱。”
    “钱不钱当前不在话下,这是战争!算计钱是打不赢战争的。”
    “不是我的战争。”
    “至于谁的战争倒无所谓,谁的钱也无所谓。所谓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听天由命。”
    小个子从衣袋掏出雪白的手帕,捂住嘴咳嗽两三声。又察看一会手帕,揣回原来的衣袋。也许出于偏见,我是不大相信身上带手帕的男人。我便是如此存在为数甚多的偏见。所以不很受人喜欢,因为不受喜欢偏见也就越来越多。
    “我们走后不久,‘组织’那帮人就会赶来。他们要调查我们,看我们闯入你房间搜寻什么,问你头骨在哪里。但你对头骨一无所知。明白么?不知道的事无法告诉,没有的东西拿不出来,纵使受到拷问。所以我们同来时一样空手回去。”
    “拷问?”
    “免得你受怀疑,那些家伙不知道你去博士那里,知道这点的眼下只有我们。所以你不至于受害。你是成绩优秀的计算士,那些家伙肯定相信你的话,而以为我们是‘工厂’,并开始行动。我们早已算计好了。”
    “拷问?”我间,“拷问,如何拷问?”
    “过会儿告诉你,别急。”
    “假如我把分类运算的实情告诉给本部的人呢?”我试着问。
    “那一来,你就被他们干掉。”小个子说,“这不是骗你,真的!你瞒着组织去博士那里做了被禁止的模糊运算。光是这一件就已非同小可,何况博士又拿你来做实验。这可不是儿戏!你现在的处境比你自已想象的危险得多。听着,坦率地说,你一只脚已经站在桥栏,要好好想一想往哪边落才行。摔伤后可就追悔莫及。”
    我们在沙发左右两端面面相觑。
    “有一点想问问,”我说,“我帮着你们对‘组织’说谎究竟有何好处?作为现实问题,计算士毕竟属于‘组织’,而关于你们我则毫不了解。我何苦非得同外人勾结来欺骗自己人呢?”
    “简单得很,”小个子说,“我们把握了你所面临的大致境况,正在利用你。而你的组织对你的处境还几乎浑然不觉。一旦发觉,很可能除掉你。我们的估算百发百中。简单吧?”
    “可是,‘组织’迟早总要发觉的,无论境况如何。‘组织’极其庞大,而且不傻。”
    “或许。”小个子说,“但那还需要一段时间。而在那一时间里,如果顺利我们也好你也好说不定可以解决掉各自的问题。所谓选择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要尽量选择可能性多的,哪怕仅多百分之一。这和下国际象棋一样,受挫的时候就逃,逃的过程中对方很可能出错。
    纵使再厉害的对手也不能保证不出错。那么……”
    说着,小个子看了下表,朝大块头啪地打个响指。大块头旋即像接通电源的机器人一般猛地扬起下颏,三步两步来到沙发跟前,屏风似的在我面前稳稳站定。不,与其说是屏风,莫如说更接近于露天电影场的巨型银幕,挡得前面一无所见。天花板的灯光整个被他遮住,淡淡的阴影包笼着我,我蓦然想起小时在校园观看日蚀的情景。大家把蜡烛油涂在玻璃板上,用来代替过滤镜观望太阳。差不多已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往事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岁月似乎把我带到了妙不可言的场所。
    “那么,”小个子重复道,“往下需要你稍微难受一下。稍微——或者说相当难受也未尝不可。这是为你本人着想,只能请你忍耐。我们其实也不是想干才干的,实属迫不得己,脱下裤子!”
    我无可奈何地脱下裤子。反抗也于事无补。
    “跪在地上!”
    我乖乖地撤离沙发,在地毯跪下。以只穿运动衫和短裤的形象跪在地上实在有些奇妙。但还没容我深想,大块头便绕到背后两手插进我腋下,拦腰攒住我手腕。其动作一气呵成,恰到好处。被勒得特紧的感触自是没有,但若想多少动一动身子,肩和手腕便如被拧一般作痛。接下去,又用他的脚把我的脚腕死死固定。这么着,我便如同射击游戏室壁架上摆的假鸭子,全然动弹不得。
    小个子去厨房拿回大块头放在桌子上的快刀,将刀身弹出大约7厘米,从衣袋里掏出打火机仔细烧了烧刀刃。刀本身倒也小巧玲珑,不给人以凶残之感。但我一眼即看出并非附近杂货铺卖的那类便宜货。就切割人体来说,其大小已绰绰有余。人体与熊体不同,绵软如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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