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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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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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到时,天已完全黑尽。屠格涅夫并司汤达式的夜色在我周围合拢。或许由于静卧未动,肚皮刀口多少不那么痛了。犹远方击鼓般迟钝而隐约的痛感虽然不时从刀口驰往侧腹,而一旦过去,往下便太平无事,足可使人忘却伤口,时针已指在7点20分,我依然没有食欲。早上5点半用牛奶送进去一个不管用的三明治,其后在厨房吃了一点土豆色拉,到现在还什么也没进肚。一想到食物胃就似乎变硬。我筋疲力尽,睡眠不足,加之肚皮开裂,房间又如被小人国的工兵队实施爆破一般四下狼藉,根本没有产生食欲的余地。
    几年前我读过一本描写世界垃圾遍布以致沦为废墟的科幻小说,而我的房间光景与之毫无二致。地上散乱扔着形形色色种种样样的废物:被割裂的三件头西服,毁掉的录像机、电视机,打碎的花瓶,折断脖子的台灯,踩烂的唱片,沧海横流的番茄汁,断断续续的扩音器软线……扔得到处都是的衬衫和内衣大多或被穿鞋的脚踩得污七八糟,或溅上墨水,或沾上葡萄汁,几乎不堪再用。原来床头柜上一盘我3天前开始吃的葡萄,被扔得满地开花,踩得体无完肤。约瑟夫·康拉德和托马斯·哈代自甘寂寞的作品集被花瓶里的脏水淋得一塌糊涂。剑兰插花也像献给阵亡者的一样落在浅驼色的开士米毛衣胸口,袖子被西德佩利康公司专门生产的蓝墨水染上了高尔夫球大小的污痕。
    全部化为废品。
    一堆无处消化的废品堆。微生物死了变石油,大树倒了成煤层。而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没有归宿不折不扣的废品。毁掉的录像机又能去哪里呢?
    我又一次走进厨房,拨弄水槽里的威士忌瓶子碎片。遗憾的是再也找不到一滴威士忌。剩下的威士忌未能进入我的胃袋,而像俄耳浦斯一样统统顺着下水通流入地下的虚无,流入夜鬼横行无忌的世界。
    在水槽不断拨弄之间,右手中指尖被玻璃片划破了。我看着血从指肚溢出,继而一滴滴落在威士忌商标,看了好久。受过一次大伤后,这小伤便不足为奇了。没有人由于指尖出血而一命呜呼。
    我任凭血液流淌,直至把劳塞斯商标染红。但血流个无休无止,我只好不再看,靠纸巾擦净伤口,用药用胶布缠好。
    厨房地板上滚动着七八个空啤酒罐,犹一场炮战后的弹壳。我于是拾起。罐的表面早已变得不凉不热,但终究强过没有。我一手拿一罐啤酒上床,一边滋滋有声地啜着,一边接着看《红与黑》。作为我,很想借助酒精排除三天来体内积蓄的紧张,顺势大睡一场。不管明天如何纠纷四起——基本可以断言——我都要尽情睡一大觉,至少睡得地球如迈克尔·杰克逊一样旋转一周那样长的时间。新的纠纷应伴之以新的绝望感即可。
    时近9点,睡魔袭来。我这如月球背面一般荒芜的斗室,睡意居然也肯光顾。我把读了四分之三的《红与黑》扔在地上,按下幸存的床头灯开关,侧身弓腰,沉入梦乡。我是这荒芜房间中的小小胎儿,在应该苏醒之前,任何人都无从打扰。我是处于纠纷包围中的绝望的王子,我将一直沉沉昏睡,直到“大众”高尔夫球大小的癞蛤蟆来同我接吻。
    然而出乎意科,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半夜11点,身穿粉红色西服套裙的胖女郎走来摇我的肩膀。看来我的睡眠成了价格低得惊人的拍卖品,众人依序近前,像敲打半旧车轮胎似的踢动我的睡眠。他们不该有如此权利。我并非半旧车,尽管半新不旧。
    “躲开!”我说。
    “喂,求求你,起来,求你了!”女郎道。
    “躲开躲开!”我重复道。
    “不是睡觉时候!”女郎说着,用拳头咚咚捶打我的侧腹。一股打开地狱之门般的剧痛穿过我的全身。
    “快起呀,”她说,“这样下去世界要完蛋的!”
正文 16。世界尽头(冬季的到来)
    睁眼醒来,我躲在床上。床发出熟悉的气昧。床是我的床,房间是我的房间。可我觉得一切都与以前多少有些异样,活像照我记忆复制出来的场景。天花板的污迹也好,石灰墙的伤痕也好,无一例外。
    窗外在下雨,冰一样清晰入目的冬雨连连洒向地面。亦可听到雨打房顶之声。但距离感难以把握。房顶似乎近在耳畔,又好像远在1公里之外。
    窗前有大校的身影。老人拿一把椅子端坐窗前,一如往常挺胸直背,岿然不动地注视外面的雨。我不理解老人何以看雨看得如此执著。雨不外乎雨,不外乎拍打房顶淋湿大地注入江河之物。
    我想抬起胳膊,用手心摸下脸颊,但抬不起来。一切重得要命。想出声告知老人,声音也发不出。肺叶中的空气块也无从排出。看来身体功能已全线崩溃,荡然无存。我睁眼看窗看雨看老人。自己的身体何故狼狈到如此地步呢?我无法想起。一想脑袋便痛得像要裂开。
    “冬天啦,”老人说着,用指尖敲敲窗玻璃,“冬天来了,这回你可以晓得冬天的厉害了。”
    我微微点了下头。
    不错,是冬天之壁在让我吃苦受罪。我是穿过森林赶到图书馆的。我蓦地记起女孩头发触摸脸颊的感触。
    “是图书馆女孩把你带到这里的,请看门人帮的忙。你烧得直说梦话。汗出得不得了,足有一水桶。前天的事。”
    “前天……”
    “是的,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老人说,“还以为永远醒不来了呢。是到森林里去了吧?”
    “对不起。”我说。
    老人端下炉子上加温的锅,把东西盛进盘子。随后扶我坐起,靠在床头靠背上。靠背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首先得吃!”老人说,“思考也好道歉也好都放到后头去。可有食欲?”
    “没有,”我说,“对吸气甚至都厌烦。”
    “不过这个横竖得喝下去,三口就行,喝完三口,剩下的不喝也成。三口就完事。能喝吧?”
    我点点头。
    汤加了草药进去,苦得令人作呕。但我还是咬牙喝了三口。喝罢,直觉得浑身上下软成一团。
    “好了,”老人把汤倒回盘子,“苦是有点苦,但能把恶汗从你身上排出去。再睡一觉,醒来心情大有好转。放心地睡吧,醒时有我在这里。”
    睁开眼睛时,窗外一片漆黑。强风把雨滴打在窗玻璃上。老人就在我枕旁。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吧?”
    “好像比刚才舒服了不少。”我说,“现在几点?”
    “晚上8点。”
    我急欲从床上爬起,但身体仍有点不稳。
    “去哪儿?”老人问。
    “图书馆,得去图书馆读梦。”
    “瞎说,这样子连50米也走不了。”
    “可我不能休息。”
    老人摇摇头:
    “古梦会等你的,再说看门人和女孩都知你寸步难行,图书馆也没开门。”
    老人叹息着走去炉前,倒了杯茶转来。风每隔一些时候便来拍门。
    “依我看,你怕是对那女孩有些意思。”老人说,“我没打算问,但不能不问,一直陪在你身边嘛。发烧时人总要说梦话,没什么难为情的。青年人谁都恋爱,对吧?”
    我默默点头。
    “女孩不错,对你非常关心。”说着,老人呷了口茶。“不过,就事态发展来说,你对她怀有恋情恐怕是不合适的。这种话我原来不大想说,但事已至此,还是多少透露一点才好。”
    “为什么不合适呢?”
    “因为她不可能回报你的心意。这怪不得任何人。既不怪你,又不怪她。大胆说来,乃是世界的体制造成的,而这体制又不能改变,如同不能使河水倒流。”
    我从床上坐起,双手摸腮。脸好像小了一圈。
    “你大概指的是心吧?”
    老人颔首。
    “我有心她没心,所以无论我怎样爱她都毫无所得,是吧?”
    “不错。”老人说,“你也正在失去。如你所言,她没有心,我也没有,谁都没有。”
    “可是她十分关怀我呀,不是吗?她那么把我放在心上,不睡觉地护理我。这难道不是心的一种表现?”
    “不,不对。关怀和心还不是一回事。关怀属于独立的功能。说得再准确一点,属于表层功能。那仅仅是习惯,与心不同。心则是更深更强的东西,且更加矛盾。”
    我闭起眼睛,把四下飞散开去的思绪一个个拾到一起。
    “我是这样想的。”我说,“人们心的失去,大概是影子的死去造成的,对吧?”
    “完全正确。”
    “就是说,她的影子已经死去,所以心也就不能失而复得,是吧?”
    老人点头道:
    “我去镇公所查过她影子的档案,所以不会弄错。那孩子的影子是她17岁时死的,按规定埋在苹果林里。埋葬记录也还保留着。更详细的直接问她本人好了,总比听我说更容易使你理解。不过有一点需要补充——那孩子还未懂事时就同影子分离开了,因此甚至自己曾有过心这点都稀里糊涂,和我这样年老后自愿抛弃影子的人不同。我毕竟还能够察觉出你心的动态,那姑娘却无动于衷。”
    “可是她对自己母亲记得一清二楚。说她母亲好像仍然有心,即使影子死了之后。至于
    为什么倒不明白,不过这点不能有所帮肋吗?她也可能或多或少有心的残余。”
    老人摇晃几下杯中的凉茶,缓缓地一饮而尽。
    “跟你说,”大校道,“围墙是任何心的残渣剩片都不放过的,纵令有那么一点点残留下来,围墙也要统统吸光,如果吸不光,就把人赶走,女孩母亲便是如此下场。”
    “你是说不能抱任何希望?”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失望,这镇子坚不可摧,你则渺小脆弱。通过这次事情你也该有所体会了。”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空杯,盯了好一阵子。
    “不过你可以把她搞到手。”
    “搞到手?”我问。
    “是的,你可以同她一起睡觉,一同生活。在这个镇上,你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问题是其中无心存在吧?”
    “心是没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将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浪的生活。你想必喜欢她,她也可能喜欢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谁都没有办法夺走。”
    “不可思议啊!”我说,“我还有心,却有时找不见心,或者不如说找得见的时候不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怀有心终究要复归这样坚定的自信,正是这种自信在维持在支撑我这一存在。所以,我很难设想失去心是怎么回事。”
    老人沉静地频频点头:
    “再好好想想,还有时间供你去想。”
    “试试看。”我说。
    此后很长时间都不见太阳。刚一退烧,我便下床开窗,呼吸窗外的空气。起床后两三天里还是四肢乏力,甚至不能自如地抓紧楼梯扶手和门的球形把手。这期间大校仍每晚让我喝那苦涩的草药汤,做粥样的东西给我吃,还在枕旁讲往日的战争故事给我听。关于女孩和围墙则只字未提,我也不便询问,如有该指点我的,他该早已指点。
    第三天,我恢复得可以借助老人的手杖沿官舍四周慢慢散步了。散步之间,我发觉身体变得非常之轻。想必体重因发烧而下减了,但又似乎并不尽然。是冬天给予我周围一切以不可思议的重量,惟独我一人尚未进入有重量的世界。
    从官舍所在的斜坡,可以把镇的西半边纳入视野:河、钟塔、围墙,最远处的西门也依稀可见。我戴墨镜,视力不佳,无法一一辨认更加细小的景致,但仍可看出冬季的空气已给了镇子前所未有的明晰轮廓,俨然北大山刮下的季风将街头巷尾所有色调暧昧的灰尘一古脑儿吹得无影无踪。
    眺望镇景的时间里,我想起了必须交给影子的地图。由于卧床不起,已比交图期限推迟了近一个星期。影子或许为我提心吊胆,也可能认定我已抛弃他而灰心丧气。想到这里,不由黯然神伤。
    我请老人找来一双旧的工作鞋,撕开鞋底,把叠小的地图塞进去,又按原样缝好。我确信影子肯定为找地图而把鞋底拆得零零碎碎。之后我求老人前去面见影子,把鞋直接交到他手里。
    “影子只穿双薄薄的运动鞋,一有积雪难免冻伤脚。”我说,“看门人是信不过的。我去恐怕不会让我们会面。”
    “这点事不成问题。”说着,老人接过鞋。
    日暮时分老人返回,告诉我已直接把鞋交给影子。
    “很为你担心的。”老大校说。
    “他样子如何?”
    “好像有点冷。不过不要紧,别担心。”
    发烧后第10天傍晚,我勉强走下斜坡,来到图书馆。
    推开图书馆门时,也许神经过敏,总觉得里面的空气比从前浑浊滞重,犹如长久弃置未用的房间,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炉火熄了,水壶也已凉透。打开壶盖,见里面的咖啡又白又浑。天花板好像比以前高出许多。灯也全部关了,惟有我的脚步在幽暗中发出踩灰般奇妙的声响。女孩不在,柜台落了一层薄灰。
    我怅怅地坐在木椅上,等待她的到来。门没锁,她必来无疑。我冻得瑟瑟发抖,独自静静等待。但左等右盼仍不见她出来。暮色倒是越来越浓。恍惚间,似乎整个世界只有我和图书馆存留下来,其他一切均已灰飞烟灭。我在这世界尽头孑然一身。纵然手伸得再长,也什么都触摸不到。
    房间同样带有冬的压抑,所有的东西都好像被牢牢钉于地板和桌面。一个人在黑暗中枯坐,竟觉得身体各个部位失去了正常重量,而正在随意伸缩,恰如站在哈哈镜前做着微小动作。
    我欠身离椅,按下电灯开关,把桶里的煤扔进炉膛,擦根火柴点燃,又折回椅子坐下。
    打开电灯,黑暗似乎愈发浓了;生起炉火,反倒像加重了寒气。
    或许我过深地把自己封闭在自我之中,也可能是残存在体内类似麻痹的感觉将自己拖入了短暂的睡眠。蓦地清醒过来时,女孩正站在我面前,悄然俯视着我。由于黄色粉末般的灯光照射着她的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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