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小白脸大概是听不到我的腹诽了。他的手还是放在我脑袋上乱揉着,继续说:“看我对你多好!把你救出来,还特地给你买了只笼子——喂,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啊?”
表示?你要表示是不是?
我脖子一扭,往他手上一口狠狠咬下去!
老子不喜欢你,这就是表示!
伴着一声悲惨的“啊——”那只手终于闪电一般缩了回去。
你个小流氓……我让你捏老子的下巴!
只见他两眼花花地用力盖了盖子,无比心痛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牙印,又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我,爆出一句无比悲愤的话来:“摸一下都不给!太小气了!哼!”
岂有此理……你以为老子是你能乱摸的么?咬你一口算轻的了,你上大街上去随便拉个人上下摸一把试试,看人家不把你脖子上的人头打成猪头!
他哼完了,撇撇嘴,终于又回过头来,在副驾驶座上仔细地垫了一张报纸,然后把我——关着我的笼子放在上面了。
哼,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想把我伺候好了,我心情舒畅了长得更胖了,你就能把我下锅炖了是不是?做梦!老子从现在开始绝食,你想吃全肥的,没门!
只见黑心小白脸转了回去,手里把车钥匙一转,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我忍不住抬高了脑袋张望,只见外面正是森林公园外面的那条小吃街。那一家家的餐馆门口,层层叠叠的笼子里关的都是些人类所谓的野味。我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看自己的爪子。
我自己是暂时没事了,它们却可能下一刻就要进人类的肚皮。再看看我旁边那个正哼着小调开车的人类,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小子,别让我逃出去,不然你绝对会很惨很惨……
我镇定下来。要逃,也得先从这笼子里面出去。仔细看了一下周围,只见这笼子比餐馆里面那个小了大半,长方形,头顶上是一个可以掀起来的圆形盖子。不过这回没有砖头压着了,只是上面有个铁钩钩住了笼子上的铁丝。
我瞥一眼黑心小白脸。只见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前面的路,倒没有再看我。说老实话,他看别处的时候,样子倒还算顺眼——没办法,我是只喜欢漂亮的东西,又稍稍有点洁癖的果子狸,对看起来又干净又漂亮的东西总是有莫名其妙的好感。
既然他没再看我,我于是开始试着用爪子去碰那个钩子。如果我能把它弄开,没准就能顶开盖子逃出去——
结果是完全不行。铁钩子太细,又勾得太紧,我的爪子根本顶不起来。
我转个身,背对着黑心小白脸趴下了。谁知还没趴稳我的身子飞了起来,一脑袋撞在了笼子顶上。挥爪子理顺了脑袋上的毛,才反应过来是车子在颠簸——自从那一下之后,就开始颠个不停。
抬头一看,又忍不住开始暗骂——他大爷的黑心小白脸,放着又宽又平整的水泥路不走,怎么开到这么一条坑坑洼洼的盘山土路上来了?
等等,据我所知,这条路去的方向既不是护林人住的地方,也不是什么观光点。它的终点应该是在……很荒凉的深山里。
我虽然想不出来他跑到那里去干什么,但就是不由得一阵激动。
这深山老林里还真是我的地盘,说不定我在这里能趁那黑心小白脸不备溜之大吉。
——至于他的车牌号什么的,我都要记个清楚,留作将来报仇的铁证。
那是他们人类自己说的,有仇不报非君子哈!
那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道开上去,转过了无数个弯之后,终于在两座山之间一座桥上面停了下来。我抬起头,一眼看到桥头写了“回心桥”三个大字。
两边都是高高的悬崖,桥就搭在两边的峭壁之间。桥很窄,也很短,栏杆有半个人高。重点是——桥的下面,是一道不见底的深谷。
这桥似乎是很久以前就有的。在这里还只是一片森林而不是森林公园的时候,树林子里就流传着这么个笑话——
有只松鼠从回心桥上掉下去了,却不是摔死的,请问它是怎么死的?答曰,饿死的。
可见这桥有多高,渊有多深。
但是关于这座桥,似乎还有些更可怕的传说。
大约是几百年前,总之是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桥还没有修上栏杆,所以有时会有牛羊因为被人赶得太急,不小心跌下去。山下另外有路通到下面的深谷里,可是牧人绕道跑到那深谷底的时候,从来都没找到过那些牛羊的尸体。
山里的人于是都猜测,那些牛羊是被老虎啊狼啊什么的叼走的。
后来这说法传远了,有只住在半山崖洞里的果子狸出来澄清:虽然虎和狼经常吃我们的同类,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给它们背黑锅——它们确实没有偷摔死的牛羊。那些牛羊呢,是嗖嗖嗖掉到半空的时候,突然就不见了。
“不见”的意思就是说,消失掉,一根毛都不剩下。
有只山猫不信,特地贡献出新抓到的田鸡一只,从桥上扔下去做实验。结果是,田鸡还在,只不过摔成了一团肉饼。
所以那只放话的果子狸被大家当成撒谎者,没过几年就郁闷地死掉了。
又过了两百年,又有一只果子狸住进了那崖洞里,又声称它看到从桥上摔下去的牛羊在半空消失不见了。那时听过传说的动物早都变成泥巴了,于是又有好事者去做实验——这回扔的是一条蛇。
蛇在下面摔成一根宽面条。
所以传说到底还是传说。大家都听说过摔下去的牛羊会在半空中消失,可是亲眼见过的只有那两只果子狸。
五十年之后,山下村子里出的县官告老还乡,出钱给桥添了两道栏杆,于是传说到此为止。
我看着“回心桥”三个大字,突然意识到,老天,原来老子已经活了几百年了!
再看看身边那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黑心小白脸,不由得感叹一声——
我老了。
只见黑心小白脸开门走下去,山风吹得他衣服猎猎作响,显得他的身子分外单薄。我一声叹息,长得这么瘦弱,确实是该补一补——只要不用老子的肉就行。
他望着下面的深谷望了许久,突然回头上了车,掀开笼盖把我抱了出去。
真的是抱,一手在上,一手在下,把我整个箍得死死的,我只剩下一条尾巴还能来回甩一甩——而我的尾巴,扫扫苍蝇蚊子还行,对人类却没有杀伤力。
黑心小白脸抱着我走到桥栏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下面的深谷。我这才看清楚了,他那原本满是奸猾的眼神不知怎么了,居然变得空洞无神,活像是灵魂被从躯壳中抽掉了。我转开目光,忍不住看了看下面。
只看一眼,我就浑身发抖地缩到了黑心小白脸的怀里。
虽然我爬墙上树就跟在平地上走差不多,可是在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还是有点,嗯,害怕。
我这么一蹭,黑心小白脸的魂又像是回来了。只见他眨眨眼睛,很是不解地看着周围。看了半天,他说了句让我很想立刻就跳到眼前的深谷里面的话:“咦?我怎么会在这里?”
拜托,我虽然听得懂人话,可是不懂读人心啊。你小子是想来看风景还是想不开了想跳崖自尽我怎么会知道?!
还有,想跳的话,就快跳!
跳之前记得先放了老子!
黑心小白脸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又看看我,最后一手抓住了我的后腿看了看,又跳回车上了。他一把把我塞进了笼子里,才“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脚踩油门又开出去了。
我在心里哀嚎。
你小子倒是说说你又是上山又是下山的到底想干嘛啊——
下到山下,出了森林公园已是天黑以后。那条破路真不是一般的破,我给颠得七荤八素的,两眼直冒金星。
黑心小白脸把车子停在了森林公园外面的小街上,自己关了车门,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我再次伸爪子去顶那个铁钩,顶了半天愣是没顶开。不行,我得想想办法。总不能就这样给这小子涮涮下锅了。
不久黑心小白脸回来,掀开笼盖,只听到身边啪嗒一声响,然后又随手把钩子钩上了。
我定睛一看,只见身边多了一根香蕉。黄灿灿的香蕉。
忘了说了,我吃素。生平最喜欢两样东西,一是苹果,一是香蕉。
虽然在森林公园里什么都有,也常常能吃到些所谓的纯天然无公害水果,可我不得不承认,还是这两样人类种的比较美味多汁。
我上次最后一次吃到香蕉是半个月前,距离我上一次吃东西也有一整天。现在我望着这个金黄色的散着香味的香蕉,不由得有些眼花,有些心旌摇荡。
但是老子不是一般的果子狸。老子是一只有志气讲原则的果子狸。老子把脑袋一拧,两只前爪往身下一压,不上你个黑心小白脸的恶当。
黑心小白脸探过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奇怪……怎么不吃啊?”
我把脑袋拧开。吃你个头啊,我已经够肥的了,再吃还不被你小子立刻下锅?
头顶一响,身边又是一声——这回掉下来的是个红彤彤的苹果。
我这回可以确定他这话确实是对我说的了:“苹果呢?你吃苹果吗?”
我当然吃苹果!但是你搞清楚,我这是在绝食!绝食懂不懂?!
我两只前爪左右开弓,两下就把香蕉和苹果都推开了。
只见黑心小白脸一手撑住了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香蕉苹果都不吃……看来真的是在外面抓的啊……”说着居然又掀了笼盖伸进一只手来,脑袋也凑近了,满脸的不可思议:“野生的……难道你喜欢青蛙老鼠之类的?”
此话一出口,我即刻胃里泛酸。
小动物么……当年我年幼无知的时候也吃过那么一些个,现在偶尔回想往事,总是不禁一阵恶心。
黑心小白脸你要敢抓那些个小东西到这笼子里来,我就敢把它们扔你家饭锅里!
黑心小白脸的手还在我身上摸个不停。那笼子上面的洞本来就不大,给他这么一堵我是铁定逃不掉的。我拖着一条伤腿在不大的空间里躲闪,不久就被他抓得全身的毛都乱成一团团。下一刻我立刻就趴不住了,只想撑个狸死笼破出去灭了这小子。
黑心小白脸嘲讽地说:“吃得这么胖,不被抓才怪!”
他说完,迅速地把手撤了出去,盖子再盖上。
我看着那盖子,一阵热血沸腾。
这一回,他把钩子钩在了另外一根铁丝上,比方才松了许多。没准我只要用爪子轻轻那么一推……就能顶起盖子逃之夭夭了!
我心怀鬼胎,自然心虚,都不敢正眼去看那黑心小白脸。眼角的余光瞥到他正扭转钥匙开动车子,嘴里又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不清楚。
车子开出去,我便把爪子伸向了那铁钩。
伸到一半,又收了回来。
他四个车窗都关得紧紧的,我就算能从笼子里逃出去,也逃不出他的车子。不如等他带我下了车,或者他自己下了车再说……
何况现在后腿上还疼得很,要跑还是找地形复杂点的地方跑的好。
心里有了主意,一下子便舒服了许多。现在也是时候吃晚饭了……眼前不就有一根黄灿灿的香蕉还有一个红彤彤的苹果么?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吃吧,逃跑也是要体力的。
但是立刻又有个声音抗议: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
之前那个声音说:大丈夫能屈能伸。
后面的声音又说:做事也要有底线。
但是在最后,压倒一切的是肚子里面传来的咕咕声。我爪子在香蕉上面一拍:我就是肚子饿了想吃东西了,咋样?
左边爪子拔两下,右边爪子拔两下,香喷喷的果肉露出来。我一口咬上去,差点连舌头也吞下去。
吃完了香蕉,伸爪子揽过那只苹果,两边爪子抱稳了,在上面一口咬下去。话说我已经一整天没见水了,两个爪子又脏又臭,这样吃东西实在有违我的原则。
我无限惆怅地怀念森林公园里,那条清澈的小溪。
第三章 同居生活
一边吃一边想,这黑心小白脸看来真是落了重本想养肥我。刚刚我咬的那根香蕉不涩不软刚刚好,现在嘴里这个苹果又香又脆又多汁,都不是小摊上随手捡来应付我的。
越是这样,我就越生气。
肯喂我吃这么些好东西,将来还不知道要把我炮制成什么菜!
我怒气一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香蕉和苹果都吃了。香蕉皮和苹果核拨到笼子一角去,爪子在笼子底下的报纸上蹭干净了,顿时无事可做。
然后,我犯困了。
我就这个毛病,吃完就会犯困。我一犯困,不要说这个随时会杀我的黑心小白脸就在旁边,就算是不锈钢刀都搭在脖子上了,我也是要先睡一觉再考虑后事的。
吃过了便睡着,睡梦中又到了个软软的,很暖和的地方。梦里面自己头枕一根香蕉,怀抱一个苹果,睡得非常之惬意。
我惬意之中有有点难过。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了,我和几个山下村里的小儿玩闹时,说到各自生平最大的愿望。我那时候刚刚学会说人话——还是跟庙里的老和尚学的,文绉绉的那种——张口就答:“每日醒来,头枕香蕉,怀抱苹果,此生无憾矣!”
那几个小儿顿时张了血红的大嘴巴笑得天昏地暗。
想不到眨眨眼睛,光阴飞逝,这世上的男人莫名其妙地从长头发变成秃了半边,又从半边秃头都变成短发,我居然又梦到了。
可惜是在一只笼子里。笼子外面的人还在等着我肥了宰掉。
再醒过来,只见周围一片漆黑。用爪子探探身边,原来还是在笼子里。只不过这笼子似乎还在上下移动,又像是在一直往前。难道是黑心小白脸已经带着我下车了么?他现在这是要把我弄到哪里去?
我趴在笼子里四处摸索,发觉吃剩下的香蕉皮和苹果核都在。
——就是说,黑心小白脸应该没有动过那个盖子。
还有希望。
黑心小白脸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响声,跟着是“吱呀”一声推门的声音。莫非是黑心小白脸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