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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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云松风传-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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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无名随意地答了一句,边倒酒边向窗外张望。佛塔正对,密檐层叠,窗格暗旧,门前武僧把守着,看似无人能够接近。而寺外,除了北向的江宁府和西向二十里外的村野驿站,尽是一片荒凉。

在这样的地方,何人能够放心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四处乱跑?

然而他并没有多问一句,只酣然而饮。贺乘云知他身上并无多少银钱,这一壶酒也不知是如何弄来的,自不去提。殷无名抓头而笑,过不多时,梁绿波推说不胜酒力,另让寺僧找了一间厢房睡了。

殷无名见她背影远去,笑嘻嘻地向贺乘云道:“她是你媳妇?看样子精得很,生个儿子一定能当官,哈哈。”

贺乘云低头倒酒,手一停,眼中忽然凝起一片阴霾。殷无名也不介意,重又仰在椅中,嘴里说些没头没脑的闲话,酒壶见底时,贺乘云伏倒在桌上,似是醉去了。殷无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拍拍衣襟,向窗外轻声道:“好了,人倒了,进来吧。”

赵青娘提剑跃窗而入。

第三十九章 天涯刀客

叶楚楚与殷无名在这之前并未相见过。贺乘云到达玲珑别居,将叶楚楚骗上马车时,殷无名正在往玲珑别居的路上晃荡。他对叶楚楚的所知仅仅是他们有过婚约,但除了他之外,仿佛任何人都不记得这件事。

但他也不在意,因为他的老爹是这么告诉他的:你这辈子不想娶媳妇就罢了,要娶只能娶她。殷无名从未想过今生要娶什么媳妇,他只是在茅屋午梦的某时,忽然真的想要一个妹妹而已。

叶楚楚对贺乘云并无防备,但那守宅的木讷侍女却留下了心眼。她告知殷无名,那驾马车去的不像是落霞山的方向,而叶楚楚口中的那位“沐师伯”,也从没有派过什么人来玲珑别居。他三年能想起这里一次,已是非常难得的事。

殷无名站在别居门前捏了捏鼻子,一步也没有踏进,就策马绝尘而去。

信至落霞,人已到了佛光寺,可就在贺乘云落了脚之后,叶楚楚突然在他身边消失了。他不动如山,仿佛在等待,饮酒之时,常常流露出烈焰一般火热的神情。殷无名为他的这般神情而有些惊异。

那像极了雪霁临死一刻的样子,在怎样的悲伤之中,都遮掩不住的烈焰高悬,只是更为绝望,也更为孤独。如同生来世间,从未与任何一人同行同歌,冷眼旁观,却能看尽一切污浊因果。殷无名过惯了太平日子,他从心底里害怕这种神情。

此夜雨已停,水泽未褪,蝉鸣绵软,触面潮润。寺中僧人多在大殿晚课,殿后佛塔依然有武僧二人看守,却因赵青娘入窗动作极快,并未被发现。殷无名先去将门窗关严,赵青娘握剑于内打量那醉倒之人:“你用的什么蒙汗药?明天早上会醒么?”

殷无名笑道:“就算是弱不禁风的姑娘,明天晌午总醒了。这和尚庙奇怪得很,好像都被老贺给收买了,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一样,我看还是得等他们睡死了才能出去找人,免得群殴起来,我可一个都挡不住。”

“你说老贺?”赵青娘一怔,望着桌上醉伏的那人。

殷无名走过去将贺乘云的身子一掀,扛起便往床上搬去:“是啊,老贺,喝起酒来挺痛快的,就不知他和我媳妇有什么深仇大恨,把她拐到和尚庙里来。我殷无名功夫不行,看人还不至于差到哪去,多半是她那什么‘沐师伯’得罪了老贺,不是欠了酒钱就是……”

他正自说个不住,赵青娘却突然跑上几步,直直瞪着贺乘云,神色惊愕无比。她方才伏在屋瓦之上,只见屋中走出一个女子,却被屋檐遮挡着,看不清面貌身形,那女子说话声音又低微醺然,是以直到这时,她才想起那人竟是梁绿波。

那么眼前这个醉酒的男子,不是贺乘云又是谁?

她脑中霎时有些混乱,呆在当地。贺乘云那惑人心神的语气又隐隐回响,似真似假,还有梁绿波婉转的笑容,话语不知其意,言一半,意一半,无以探究。

他们竟出现在这里。这两个曾经的公门中人,一个追缉过她半个江湖,又被她追缉了半个江湖,另一个神出鬼没、不知底细,几句话就让她险些与杀手雪霁共葬一处。他们便是让落霞山巅泛起喧嚣轻尘的人,羽弦之殇,尚无可解答。

“你先前怎么不早告诉我?”

殷无名翻了翻白眼:“我知道你认识他?”

赵青娘顿了片刻:“老贺有没有提过‘天涯刀客’?除了梁姑娘,你见过他身边有其他人么?”

殷无名继续将贺乘云拖到床上,将布帐子放下:“有夙月楼的红牌姑娘凤儿,刀客么,老贺自己使刀,不过没听他提过‘天涯刀客’,人家是出了名的替天行道,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赵青娘不禁失望,但没过多久,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们两个人……是两个人么?”

殷无名正自搜索贺乘云怀中事物,也不回头:“是啊,刚出去那姑娘是今天才冒出来的,看起来挺厉害。”

赵青娘又道:“有没有一个孩子?”她竟有些紧张。

“没有啊,难道老贺不止拐姑娘,还拐孩子?”

赵青娘一怔,“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她看殷无名将贺乘云衣裳解开,忙转过了脸去,一眼却瞥见了床头挂着的那把刀。她呆了片刻,走过去将那刀取下,在手中掂了掂,份量沉重,她心中却蓦然“咯噔”一声。

他没有提过天涯刀客,那无疑是因为他不需要去提。

“替天行道者莫过于天涯刀客,他会告诉你的。不用等很久。这世上的人总是贪心不足,求了一样又一样,想要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

“有个人跟我说,人生在世常常会有五种最为迫切的愿望,为了这些愿望,他们有时连至亲的人也会当作踏脚石,赤雪流珠丹是长生,金碧山庄是财富,丞相鼎是权势,还有两样,你猜是什么?……”

赵青娘望着这把寻常佩刀,耳畔响起梁绿波妩媚多姿的声音。与她最亲密的除了贺乘云没有旁人,那么还有谁会是天涯刀客?只是自始至终,赵青娘从没有多加怀疑过贺乘云,在她的印象里此人与沐远风没有任何纠葛,可仿佛所有的事中都有他的一片影子,比当局之人更退一步,却不像是全然的旁观者。

自洞庭湖畔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开始,有什么阴影跟在所有人的身后,无法看清,甚至无法察觉。长生、财富、权势,暗中似有关联,可又淡得看不见。她正思索间,殷无名忽然直起了背,将手中的物事甩了甩:“老贺穷得很,除了银子只有这一件东西,还好没看成银票,否则什么都找不着了。”

赵青娘被他一搅,脑中微乱,她随手将刀放在桌上,接过那物事一看,却是张信笺。

两月期满,江宁府佛光寺后塔中,愿闻一曲。故人之女,共邀听琴。

布帐中,贺乘云正沉睡,呼吸低沉,单这一吸一吐之间,便可见内功不算深湛。赵青娘紧紧地盯着他,左手捏着信,右手握着剑。她眼前似有无数画面重叠来去,一张张人脸涌于浪尖,扭曲破碎。

殷无名仍是一头雾水,但无论他怎么问,赵青娘也如同没有听到一般。她慢慢地在酒碗翻倒的桌边坐下,反反复复地读着这封信,最后,将信纸沿着原先的折痕叠起,递给殷无名:“放回原处。”

殷无名接过,见她神色严峻,便自嘀咕着照办。此时尚且不到亥时,若待子夜人定,行事更为稳妥。过了片刻,赵青娘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线,见正对的佛塔前,武僧依然执杖而守。她将窗闭上:“待会儿我要进塔,你功夫不行,就留在这里。待我救出叶楚楚之后,你马上带着她走。”她想了想,又道,“你们最好乔装改扮一下,回落霞山。”

殷无名大喇喇地往椅中一坐:“那你呢?”

赵青娘也不看他,在屋中慢慢地走来走去,眉头似有重压:“我得留在这里,可能会留一阵子。”她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飞鸽帮的舵离这里近么?”

殷无名瞧着她:“舵是没有,但有接头的人,我不是找过他们一次?”

赵青娘点头道:“你再写封信让他们先加急送到落霞山,交给那位叫作沐远风的琴师。就说叶楚楚的事不必再挂怀,请他只管放心赴约就是。我已知道了天涯刀客是谁,不管有什么图谋,我会潜伏在侧弄清楚的。”说着从怀中取出本作盘缠的一锭银子,抛给了殷无名。

殷无名伸手接过,见她事事差遣,又不由仰下身来:“你不是有手?怎么不自己写?”

赵青娘的脸忽然一红:“……我的手只能握剑,握不了笔。”

殷无名笑道:“你右手都这样了,干什么硬要握剑?换左手也比现在好。做人有时候得想开点,犯傻多半没什么好结果。”

他这话甚是无礼,赵青娘微微有些气恼:“人家都是右手剑,我为什么就得用左手?两手都完好的人也未必敌得过我。”她回到窗前,伸手想推,却又停下,“殷无名。”她忽然郑重其事地道。

殷无名一怔:“干什么?”

赵青娘回过头,盯着他:“眼前都是性命交关的事,你可别再骗我。”

子夜将近之时,正对佛塔那一间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守着佛塔的武僧俱都一惊,赵青娘不紧不慢地持剑走到两人跟前,脸上带着些询问之前的微笑,右手食指扣住剑格轻轻一拨。电光疾闪,杖影直下,两杖一剑未及相交,赵青娘右足一点翻身侧跃,几声轻响之后,两名武僧都被踢中胸前穴道,待要倒下时,赵青娘一腿横扫,将两杆禅杖挑起,安稳放于地上。

兔起鹘落,极为干脆灵巧,殷无名在门内看得,不由兴高采烈,因寺中寂静,只能比手画脚几下。赵青娘甫一动手便即成功,心中也不由爽快,回头示意殷无名将那两名武僧暂且搬到房内,自己去看那塔门。

广锁挂垂,锁眼却是两个,相对如镜,都呈“士”字形状。赵青娘不由微惊,这挂锁开槽寻常只得一个“一”字,此处却如此复杂,想见这塔中定有什么不寻常之物。殷无名将那武僧二人藏好后回来,一见亦是稀奇,赵青娘问道:“你搜过那两人身上没有?”

殷无名耸耸肩:“没钥匙,连个铜板也没有。”

赵青娘微感踌躇,若举剑去劈,铜铁相击必发出巨响,但若要找钥匙,先前贺乘云身上亦无与相类之物,要在天亮前救出叶楚楚,也不可耗费太多时间细细于寺中查找。她正思量间,身后却听“吱呀”一声,右数第三间厢房的门被人轻巧推开,低微的笑声如缕飘出:“欠酒钱也不能用迷药来还哪,报应来得好快,打不开门了吧?”

第四十章 浮屠故人

那声音宛如黄莺出谷,低婉圆润,明黄裙影翩然而下,似本是和衣而卧,待时机到处,便即起身。赵青娘吃惊地望着她,瞬间有些回不过神,梁绿波目中含笑:“赵女侠,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最近过得可好?”

听她语中不含敌意,赵青娘心中疑惑,怔忪应了句:“还好。”她似觉梁绿波比从前清瘦了一些,但依旧光艳动人。随即她的目光向下掠了一掠:“你……”

梁绿波没有等她问完,不经意般出声打断:“我是千杯醉不倒的,不过遇上加过料的酒,一杯也太多了。”言毕走近两步,瞧了瞧殷无名。

殷无名讪讪地站在当地,笑嘻嘻地说了几句糊涂话。梁绿波心中早已有数,也不与他过多计较,走近那佛塔挂锁,托起看了一眼:“下药的留在外面,或者立刻逃命也行,我可不会带你进去。”

殷无名笑道:“好姑娘,你能进去?”

赵青娘心中疑惑,只见梁绿波也不再理睬殷无名,略拢了拢裙袖,就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把铜锁来,锁头形状与开槽相类,她举着锁在赵青娘面前晃了晃:“我知道你来找什么,能不能找到看你自己本事,可别指望我能帮你。”

赵青娘眼中不禁绽出些光亮,随即又注视着梁绿波的脸庞:“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帮我?”

梁绿波将钥匙径直插入开槽右侧那个“士”字中,轻轻一转,重锁便“咔哒”一声应手而开:“谁说我是在帮你?”声音竟有些幽凉。

赵青娘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慢慢推开塔门,门内一片漆黑,月光轻洒,能看见右半边塔身中隐约有梯道盘旋而上,一股淡淡的尘灰之气弥散而出。

“……梁姑娘。”赵青娘轻声道。

梁绿波怔了一怔,侧头瞧她,两人目光相触。那明艳脸庞上未曾褪去的指痕终于映入赵青娘眼中。就在这时,塔内亮起了一团昏黄的灯火。三人向内看去,见烛光发自梯道下的供桌,似因门开而机关动,只是年深日久,不甚灵敏。梁绿波提裙走入塔内,赵青娘顿了一顿,几步跟上,殷无名见两人都入了塔,颇觉无趣,自在塔边游逛。

就在塔门轻掩,将梁绿波与赵青娘的身影遮住时,一片极为冰凉的东西贴在了殷无名的脖颈中。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未及张口,眼前便是一黑。

经年累月的尘灰一时间无法散去,赵青娘回头,见殷无名已将塔门掩上,看了看梁绿波,轻声道:“我们……得在那些和尚发觉前出去。你知道这塔中有什么机窍之处么?叶楚楚藏在哪里?”

梁绿波隐隐地斜了她一眼,抱臂走了两步:“我辛辛苦苦弄到这把钥匙,可不是为了找那个小丫头。”

赵青娘一呆,想起叶楚楚素日提到梁绿波,神色都甚是想念,不由道:“你们为什么要拿她来威胁我师父?她一直很信任你们俩。”

梁绿波也不看她:“这‘你们’二字用得还挺顺溜,反正我也说过,要找叶楚楚得你自己想办法,她对全天下人都是一般的信任,这样的人总是比旁人死得早些。”她忽然一笑,“你师父是天下第一等的知音之人,但终究也逃不过人心变故,早在旁人的算计之中。说得没错吧?”

人心变故。纵使在落霞山深处,清静烟霞间依然有贪婪与冷漠丛生,甚至是尔虞我诈,在这些看似世外之人的心中沉浮。

赵青娘大震,见她提起裙摆,向那盘旋的梯道走去,心中忽然愤懑,跑到她身后:“你是怎么知道的?贺乘云告诉你的么?为什么又只说一半?”

梁绿波停下脚步,回望了赵青娘一眼,昏黄的烛火中,她竟还是带着微微的笑:“一半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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