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云松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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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云松风传-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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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就在囚室出口打开的瞬间,赵青娘如鹰一般叩住了那只为她送匣子的手。

多年与剑厮磨,让她的右手比鹰更加狠而老辣。光如剑,狠狠地刺着她的双眼,匣子摔落进囚室,那只手的主人发出一声惊呼。这声音……竟有些熟悉。

“姑娘!”那人叫道。

赵青娘一刹那有了奇怪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像死尸复生,或者桃源中人误入尘世。但她的手并没有停,借着那人向后挣脱之力猛然一拉,飞跃出了囚室。

两人纠缠搂抱着,一起滚落进一片深水中。赵青娘无法睁眼,方才的光芒照得她眼如火炙,荫凉的水灌进鼻中,只呛得她不住地咳嗽起来。耳畔是巨大的水声,清越得如同世间最美的琴曲。

被她抓住的那人已然挣脱,在水中站起身,急促地道:“姑娘,这里的水马上就要涨上来了,快上去吧。”

赵青娘不答,双手捂着脸,又过了片刻,直到水从腰间漫到了胸前,才终于将手拿开。她看见了一身紫袍,逐渐清晰。虽然尽皆湿透,仍旧锦绣华美。那是施金阙,温雅的脸上透露着焦急之情,人却依旧陪她站在水中。

“……”赵青娘说不出任何话,好像有什么冲到了喉头,唇舌却气力不济。

“赵姑娘,快……快些上去吧。”施金阙见她回神,忙又道,“再过片刻这囚笼又要被水淹没了,你既已出来,就随我一起吧。”

赵青娘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猛然抓住他的胳膊,宛似苍鹰击杀猎物一般腾身而起,拉着他落到了闪动烛火的石地上。施金阙立足不稳,摇晃几下险要摔倒,赵青娘一按他肩头,施金阙这才定下神来,回头望去,那精钢所制的正方囚笼已尽入水中,只余一片沉沉黑影。

“这是……”赵青娘望着方才自己脱身之处。

“唉,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我和你一样,只不过每日还要趁着潮落给你送饭而已。”施金阙苦笑几声,揉着青痕三道的手腕。

赵青娘似是未曾留意他在回答自己,径直走到那一道水漫至边的渠旁。水自江海处来,即使内功精深之人,恐怕也难一鼓作气洇水而出。精钢囚室淹于水中,一侧拴着碗口粗的铁链三条,当潮汐起伏之时,囚室便左倾右倒,当潮水已涨而未尽,便有囚室的一整面墙完全露于水外。

想必这就是每日她得到一只匣子的时候。赵青娘看得呆了,一抬头,发现她与施金阙如今所在,乃是一个比这精钢囚室大了十倍有余的地方。

但那仍旧是一个囚室。

“到底,怎么回事?”隔了许久,赵青娘开口道。

施金阙走到她面前:“姑娘,你没事吧?”

赵青娘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就在这时,她想起了金算盘。施金阙没有带他的金算盘。江南金阙,江北银楼。算盘帐簿,金阙银楼。金碧山庄,金名通,赤雪流珠丹。

她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施相公……你,你也被关在这里?”她问道,如回人间。

施金阙一怔,点点头,神情有些沮丧:“我是被我娘子的手下关进来的,我想见她,但她不肯见我,她终归还是……更帮着她父亲一些。”

赵青娘于是便也想起了她对施金阙的那一丝丝悸动,她微垂下头,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能逃出去的。”

施金阙宽厚地笑道:“多谢姑娘。这几天我没能放你出来,心里惭愧得很。这下子金碧山庄又要多欠你一次了,你想怎么骂我,就尽管骂吧。”

赵青娘急忙摇头:“不,这不怪你,是你那……”她又突然咬住嘴唇。害他如此的,不是他的妻子又是谁?

施金阙仍旧是笑了笑:“是银楼吧?姑娘不用避讳,其实我和她彼此早都知道这些,只是顾念旧情,还一直妄想着弥补而已。”

“旧情?”赵青娘重复道。她想起了金银楼说相公是“粪土”时的神情,可她实在不忍说出来。

施金阙温雅的脸暗淡下来,眼中的光芒也熄如灯灭。他叹息了一声,走到一张条凳边坐下。这石牢比精钢囚室好了许多,不止有条凳,还有木桌,四壁火把明亮,水声不停。

赵青娘忽然跑到施金阙身边,大声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能从那个铁笼里出来,也一定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施金阙抬起头,微笑道:“多谢姑娘好意。可是,我并不想离开了。”

赵青娘吃惊道:“不想离开?为什么?这里有什么好?”

施金阙伸手打理了一下皱褶的袍角:“没什么好,可是,外面又有什么好呢?”赵青娘想说什么,施金阙没有让她开口,“我是‘施算盘’,离开了算盘什么都做不了。但姑娘你还大有可为,你独自想办法离开吧。再遇到那位琴师,请代我向他问好。若我还有黄金千镒的家底,那天一定会倾其所有,让他抚琴一曲的。”

赵青娘看着他哀伤的神情,心中汹涌而起一股怜惜之意。在那精钢囚室的五日之后,她一刹那觉得世上再无难事,但不过片刻,就又连几句劝慰之语也说不出口。

“施相公……”

“噤声!”施金阙突然道。

有人来了。不过片刻,在隔着那道水渠的另一半牢房,一扇极厚的石门被“哐当”一声解锁,缓缓打开。

第十四章 笼中倦鸟

火光隔水,看似连绵火龙,形迹不定。赵青娘在水流中睁大双眼,借着精钢囚室蔽体,注视着石牢中的情形。

门开后,一人走入牢内,站在渠边。水波模糊了他的面貌,只依稀是个男子。施金阙站在水渠另一边,似乎在与那人说着什么。赵青娘猜测他是说这囚室并无异常,然而不多两句,她发现施金阙的手势开始急促起来,仿佛极力辩解。

此人虽从商,但扯谎骗人的功夫却着实不如他的丈人金名通。赵青娘在水中微微一笑。施金阙的衣衫仍然湿透,石地上又水迹斑斑,还有两个人的足印。那来人若非瞎子,怎会看不到?

又过数句,施金阙急退了两步,水渠另一边,那人飞跃而起,声势恶猛。但他并未来得及落到对岸,赵青娘已如箭破水而出,三指一叩,将他拖下水去。水花四溅,灯影晃动。施金阙跑回渠边,只见精钢囚室旁一团黑影扭打来去,赵青娘右手不放,将那人按在水底。她多日受困,体力消耗极大,一时却也难以取胜。

施金阙不禁焦急,叫道:“赵姑娘!”可有水相隔,声音便难以传入。那每日送饭之人虽从不多话,但他认得是金银楼身边心腹,功夫自不在话下。片刻之后,水底黑影动作渐小,精钢囚室却随水流缓缓移动,眼见就要压到他二人。施金阙四顾无计,忽然去提了张条凳跑到渠边,似想入水接应。

水中赵青娘隐约见他如此,心下忽的有些着恼:想她“三指飞云剑”好歹也曾有过一阵美名,今日竟与个仆役缠斗不休,还累得“施算盘”提条凳,还谈何救他出去、雪洗耻辱?

岸上水下,施金阙与赵青娘正自转着不同念头,那半开启的石门却慢慢地动了一下。在赵青娘堪堪将送饭之人打得呛水晕去时,她发现施金阙竟笔直地摔入了水中,像是失去了知觉。此水与外相连,倘若顺流而去,势必溺死在半途。

又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但赵青娘来不及去管是谁,她径向施金阙游去。活水摆布着精钢囚室,也摆布着水中的人,移步艰难。赵青娘不知自己是如何游过这一大段水程的,直到她拉着施金阙在水面冒出头来,才被什么东西一下子蒙住了双眼。

一缕淡香沁入鼻端,宛如精钢囚室中的极静。

她记起了这种味道。那是金银楼华贵的披帛下暗藏着的气息,甜蜜而剧毒深蕴,将她再一次拽入无底的黑暗。

金碧山庄公告天下半月之后,异动始现。所有离开丹庄的方士突然尽数往回疾赶,尽管他们隐匿行踪,星夜赶路,但仍旧不免扬起一阵灰尘,为夜半不眠者所察觉。

流言四散。几乎所有暗中注视着丹庄的人,都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拍案而起。飞云长剑,赤雪流珠,长生不老。金碧山庄朱门紧闭,老庄主金名通早已不在庄内,大小姐金银楼与夫婿施金阙也不露行踪。

这些,无不让数十年后茶楼听书的茶客们屏息凝神,而彼时彼刻,除了玲珑别居的阑珊秋意,却也有一些淡然冷眼之人,在尘烟宵小头顶掠过,宽袖如风。谁在尘世中,谁在尘世外,似乎只有逝不可回的光阴可为印证。

浮云如衣,白云苍狗,瞬息变幻。

山亭建于悬崖巨石不远处,亭中的酒便沾染了松风的清冷。冷酒入肠,醉也醉得彻骨,颠倒是一场风烟无际。

沐远风站在巨石之旁,整整站了两个时辰。若不是他轻轻咳了一声,这沉默还不知要延续多久。冷酒总是伤人,索性只有一壶,如他这般脾性,也不会为了多饮几杯而费事来回。

仿佛总有比这更为重要的事,让他不吝心神地久久注视,其余皆可一笑置之。莫三醉自在山亭之中远远陪伴,无论多少年未见,这种虽远实近的距离始终不变。三五知交、红尘旧友。倾杯之后,莫三醉终于起身,走到沐远风身旁。

“听够了么?”

“没有。”沐远风还是凝然不动。

“这些年你时常就是这个样子?”莫三醉朝巨石山崖外的云烟望去。

“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么?”沐远风道。

“不是。”莫三醉摇了摇头,“以前你会站在那里。”他的目光投向那傲然于崖边的巨石。

沐远风微微一笑:“这里的山音虽不比落霞,也足以怡人心境了。”他仰起头,“在这个世上,恐怕没有哪个琴师能弹出这般声音吧。每次来过这里之后,我都想摔琴绝音,从此退隐了。”

莫三醉转过头,望见了他神情之中的那一点廖落,心中不禁怅然:“你已经够好了,这世上有多少识音人宁愿舍弃黄金万两,也要听你弹上一曲。”

“哈哈。”沐远风一拂袖,“身在红尘万丈,当然听不出好坏。”他转身走回山亭,两个时辰的宁静似乎并未磨平他的锐意,但或许只有莫三醉知道,若是没有这几分锐意,他早已活不到如今。

“你不担心那小姑娘么?”亭中石桌微尘,但既融于山川,也就无所谓拂与不拂。

“你自己也说她欠磨折,急什么?”沐远风道。半月之间,他与莫三醉饮酒斗琴,仿佛再也不关心赵青娘的死活。至于江湖传言,更如轻风过耳般不留痕迹。

莫三醉望着他:“她还很年轻,且又素来练剑,这些时间总是需要的。莫非你这么快便对她失望了?”

沐远风一怔,伸手轻轻抚摸石桌上的“银羽”:“失望?除了我自己,还有什么人值得我失望?”停了一会儿,他又道,“此琴降于人世五十年,夺去了云栖九位琴师性命。倘若我不能破解其中奥秘,那就让我成为最后一个吧。”

莫三醉道:“尚未尘埃落定,何必说这种话?你不是一向自负么?如果能让那个小姑娘完成这件事,恐怕五音琴阁要将你的名字载于卷首了。”

山风清寒,浓浓的秋意遍染层林。沐远风笑了笑,五指虚覆琴弦:“随他去吧,载与不载又有什么两样?倒是我的徒儿,强行不让她去当捕快,好像也太过霸道了些。”

莫三醉眉头微凝,似在思索着什么,一时不语。

松涛、云翳、风鸣,鸟雀扑打翅翼。这是不属于喧嚣城镇的山音,心无明镜之人处于其中亦不可闻知。沐远风的手就如此虚覆于弦,五指微微颤动。无形中,气浪渐起,琴弦发出极细微、但又连绵无尽的声音,宛似风推浮云,萦绕此生。

莫三醉无言地看着他,像很久之前,看着另一个劝尽心扉之言,仍旧无用的人。不过一盏茶时分,沐远风的手开始紧绷,仿佛力不能持,须臾片刻,一丝鲜血突然从他的嘴角溢出。

“师弟!”莫三醉终于道。沐远风收回了手,毫不在意地拭去嘴角血迹:“你瞧,这琴像不像脱缰的野马?”他笑了笑,“以前老馆主总说,世上的琴比世上的女人更难驯服。我看也是这样。”

莫三醉道:“那可未必,他只是没见过外面的女人而已。”他微一犹豫,“昨夜,有个人来过。”

“谁?”沐远风一怔。

莫三醉道:“没有留名,恐怕是你见过的人。他留了一张字条,说两天前,‘三指飞云剑’赵青娘应金碧山庄的告示,出现在凤阳府近郊的丹庄。”他注视着沐远风,“她未带一物,也至今没有离开。”

第十五章 秋色微喧

秋到了最深处,或许确是比别的时节更宁静一些。叶落满地、霜雪未降,秋风不催生万物,也不刮尽残留。俗世之中轮转依旧,渐次升腾,可宁静之中的宁静,却也为这攒动之势所扰,徒生几许涟漪。

贺乘云回到玲珑别居时,为他开门的是叶楚楚的贴身侍女。这侍女甚是木讷,平日只管洒扫之务,是以贺乘云和梁绿波都未曾见过。贺乘云接连三日数百里奔波,早已疲倦不堪,也没有过问叶楚楚的去处,回到他与梁绿波所住的楼阁中,便倒头睡下了。

梁绿波并不在房内,枕褥均是冷冰冰的。但玲珑别居亭台楼榭甚多,她或许又与叶楚楚一起到什么别致的所在夜游去了,所以贺乘云只是回身向外望了一眼,就迷糊睡去。

十数日缠绵相伴,他们似乎已然回到了半月之前那般情状,玲珑世外山居,更少了府衙中繁杂事务,只是贺乘云终是时时注视着凤阳府的方向,每一次他出门而去,也都不与梁绿波事先商议。往往她一觉醒来,只余满室清寂阳光。

这一回,赵青娘怕是真的落入了虎狼口,奇在她竟是一个人出现,如丧家之犬般,挣扎了几下便为丹庄大门闭在其内,再无动静。为了这个原因,贺乘云不得不耐着性子漫山遍野地搜寻。那两个世外闲游的散淡之人居无定所,他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窗外,一道黑影极轻盈地闪动,清水般痴然的目光默默地扫过贺乘云的背脊,不发一语,也不出一声。

到了第二日晌午,贺乘云在别居中进出几次,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没有见到梁绿波,也没有见到叶楚楚,那木讷侍女送来早点之后也消失得没影,整座玲珑别居静得离奇。

流水如带一般在亭台间穿行,深秋的庭院寂寞得如画一般。

谁的面影在水廊边一晃,贺乘云猛的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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