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软,回味泛甘。
潮生放下杯子,眼睛湿漉漉的,显得格外的明亮——
就像雨停之后,夜空中星子。没有一点阴霾,也没有沾染尘埃。
“好啦,快坐下吧。”
大公主细细品着汤里火腿的滋味,悠然自得。
一顿饭吃得是什么滋味,各人自己心里知道。
外面零零落落又响起了鞭炮声,风紧了,吹得窗纸簌簌轻响。
“天也不早了,四弟早些回去吧。妹妹,你替我送送。”
潮生看了大公主一眼,大公主很理直气壮。
本来么。说是一家人也不为过啊?一边是弟弟,一边是妹妹,有什么可外道的?
潮生终究在大公主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目光下败了阵。
送就送——
反正她也有那么多话想问个清楚。
出了屋子,芳园忙展开斗篷替潮生披上。寒风凛冽,可是潮生身上暖烘烘的,手心滚热,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四王爷这边走。”
灯笼在风中摇晃,出了屋门,经过穿堂时,潮生脚步慢了下来。
穿堂里有屏风挡住了风,东西各设了两张椅子供人暂歇。
“王爷刚才吃了酒,喝杯热茶再走吧。”
芳园那么伶俐,哪还用潮生多说,立刻应了一声退下去。
跟四皇子的人不是旁人,就是小顺。刚才潮生一直没见他,这会儿才有空打个招呼:“你穿得太单薄了吧?”
小顺笑嘻嘻地说:“车上还有夹袄,再说我身板儿好着呢。”
他退到门边,有意无意的成了一个望风的姿势。
“你怎么来了?”潮生觉得,好像每次他们见面,她总是会问这句话。
四皇子一笑:“我送皇姐回来。”
潮生脸上的热度一直没褪,四皇子这一笑,她更局促。
可是现在不是难为情的时候。时间有限,她得赶紧问要紧的。
“昨天到底怎么回事儿?”
四皇子简短地说:“她有癫症。本来一直好好儿,昨天却突然发作。”
潮生缓缓的吁了口气。
她没猜错。
“她……以前就有这病?”
“就我知道,过府来起码发作三回,七公主请客那一回就是。”
“那现在呢?皇上……他会不会怪你?”
“父皇没有怪责我隐瞒他。”四皇子回想起白天的事情来,也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当时真的豁出去了。
已经等待、忍耐了那样久,他不能接受最终是一个曲终人散的结果。
纵然父皇会怪责,那些话他还是要说。
四皇子伸出手来握着潮生的手,把她往自己身前带近了一些,替她挡住穿堂风。
“我知道这件事,原打算过后找个机会禀告父皇,温家若愿意接女儿回去,嫁妆让她全带走,我还可以给她一些补偿。若温家不愿意,也可以将她送到别庄去休养……只是没料到突然发生此事。”
“为什么她会突然发作呢?”
潮生一下子就问到了点子上。
四皇子轻声说:“她进宫前还好,进宫后去拜见了皇后,又一直和昌王妃在一起,只有秦荷跟着。今天早上,秦荷被人发现在太医院的一间屋子里吊死了。”
潮生手抖了一下。
“那两个时辰里她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有什么人见过她,说过什么话……已经不能再查问了。父皇把她送走,温氏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回京城来了。”
潮生点了一下头。
不管心里如何惊骇,可是这会儿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镇静。
“那,你和皇上说了?”
“都说了。”四皇子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父皇没反对。”
潮生的眼睛微微圆睁,面颊娇嫩红润彷佛含苞的蔷薇。两人离得很近,可以清楚的闻到她身上暖洋洋的馨香。
四皇子有些心猿意马,他定定神:“刚才我和皇姐同车回来,她问我,是不是真心喜欢你……”
“啊?”
大公主这么问了?
不过后还真是大公主的作风。她对感情的事,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的。要嫁何云起,那拿定了主意就雷厉风行,皇帝稍一延搁她就能干出让媒婆上门来提亲的事。
要说她会问四皇子这话,潮生一点都不意外。
她意外的是,大公主什么时候知道的?
四皇子和她有同样的疑问。
他和她并没有行迹亲密,只见过那么两三次面——
潮生轻问:“那你……”
他是怎么说的呢?
四皇子低下头来,呼吸热热的吹在她的耳边:“我跟皇姐说,若是你嫁给我,这一生,我绝不相负。”
潮生六神无主,呼吸急促。
“你……真这么说的?”
“是的。”
潮生用力闭了一下眼。
也许是太突然,也许是……太震憾,她觉得有些眩晕,头顶张挂的灯笼一下子变成好几个,而且似手离她越来越近,近得让她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全是那柔亮的光芒。
第一百七十五章 送客
“我知道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可我担心再延搁下去。还会有更多的变故。”
四皇子轻声说:“不光是名份上…”
还有重重隐忧就象温氏发病的突然,泰荷自尽的蹊跷…温家之后的应对,还有何家当初的事…”
潮生只是微笑。风紧了起来,灯笼下垂的稳子在地下投下一片暗影。
“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四皇子点了下头。
可是手舍不得松开。
“刚才,是她找你麻烦了?”
没有话,也想多找些话出来说,多说一句,多留一刻。
“嗯,没什么的。其实嫂子管她很严厉。原来说要把她送回乡下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这么做。我想嫂子也许另有打算。”
四皇子微微沉吟,低声说:“我曾让人打探过。
她的父母当年虽然因为早早回了乡下,逃过了抄家那一劫。
但是她父亲第二年就因为酒醉和人争执被打死了,那年房子也着了火,家当细软烧了个精光。她母亲病重不治,乳娘带她迁到 了别处。”
潮生怔了下:“这么说她在乡下也没有家,更没亲人了。”
许婆婆说过,何月娥一家回乡下后,没了何孝元当靠山,境况肯定不怎么好。但是没有说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们夫妇俩的死这样突然。“。“难道也和何家被抄家的事情有关联?
何月娥为什么执意想进何云起的书房呢?
见书就头疼的她,不会轻易转性的。
“嗯,这事儿回来我和嫂子说。”
“我想这件事皇姐也知道。当年何将军…“他死了之后,其实兵部已经有人出来作证,那两封所谓通敌的信函不是何将军的亲笔”少了何将军写信时的暗记。但是人已经死了,家也抄过了,再说,他当时确实有失城败战之罪。”
人都死了,再证明他的清白又有什么用?人们总说盖棺定论,总要在一个人死后,才会还他一个公道”给他一个清白。
可是对于活着人,却无比苛刻,落井下石,百般谋算
潮生垂下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嗯。”
虽然答应着”可他还是不动步子。
“晚上的羹,是你做的?”
“嗯。”
“很香。”他低声说:“真想天天都能吃着你做的东西。”
这话里暗示的意味太重了。
天天给他做东西当然不象以前,是以丫鬟的身份了。
“你回去吧…以后以后来日方长…”潮生就说了这四 个字。
现在已经不象从前那样了,他和她是有来日的。
四皇子忍不住,紧紧的拥了她一下。
他身上的气息还是象记忆中一样,带着茶香,墨香,暖融融的。她洗洗惚惚的闭上了眼睛。
他们现在在一起
忽然间她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抓住了朝后甩开,潮生险些摔倒,扶着桌子勉强站住了。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情形,很吃了一惊,四皇子更是如此他已经让人揪着领襟,整个人都给拎了起来了!
“哥哥?”
“你!”何云起的拳头险险在四皇子鼻尖处停住了”脸上神情又是恼怒又是意外:“诚王爷?”
“何…何将军…”四皇子也不知这人怎么象神兵一样从天而降,还在这个当口儿给他撞了个正着。
门外头小顺被两个护院拧住了,嘴也给捂着。那两人都比他高了一头还多,活象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给困得紧紧的。
他倒想报信儿的”可是没来及啊。
何云起转过头来瞪着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儿?嗯?”
潮生忙说:“哥哥先松开手。王爷同嫂子一起回来的。”
“嫂子,让我送送他”
何云起这副凶,相潮生从没见过。四皇子这副窘状,也是生平头一遭啊。
不知为什么,潮生虽然着急”可是心里还暗暗有些好笑。
何云起看看她,又看看四皇子:“送客?”
言下之意”送客有这样儿送的吗?
家里就没个管事的人了?得让妹妹出来送客刁刚才他远远就看到穿堂这里有人影,练武之人耳力特别灵光,听着一男一女低低说话的声音,还以为家里头哪个丫鬟勾搭人,万万想不到是自己一向乖巧的妹妹在这里!
“这是嫂子的意思啊,哥哥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她。”
“是么?那还真是得罪了!”何云起悻悻地松开了手,四皇子终于两脚沾着了实地,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声,才有些干巴巴地说:“驸马……回来了?”
这不废话么?
何云起哼了一声,显然还气着,转头对潮生说:“客我来送,你回去!”
潮生偷看了四皇子一眼,两人目光一触,潮生丢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听话地出了穿堂。
何云起瞪了四皇子一眼,招了一下手,外头两个护院终于把小顺松开了。小顺连滚带爬的朝四皇子赶过来:“王爷,您没事儿吧?”
四皇子摆了下手,示意他别说话。
何云起盯着他的目光,活象盯着仇人一样。四皇子虽然心里 叫苦,脸上却带着笑。
面前这个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何云起哪有送客的心情,敷衍的抱一下拳:“王爷请回吧!”转身大步就朝里走。
那两个身材高大的护卫一左一右,象两尊门神,瞅着这主仆两人,虎视耽眈的象是盯贼:“王爷请!”
四皇子还能怎么着?虽然不是没受过冷遇,可是这么直白恶劣还是头一回,等于让主人家扫地出门。
两人出了门,上了车,小顺惊魂稍定,赶紧请罪:“王爷,刚才…〃
“没事,不怪你。”
四皇子靠着车壁。
刚才一直不觉得,现在一松懈下来,疲倦就象山似的压下来。
昨夜他也等于没合眼,今天一天又一直绷得紧紧的。
“王爷是不是担心驸马爷不同意?”小顺试探着问了句。
四皇子抬眼看看他。
小顺小声说:“其实我觉得您不用担心,驸马爷再凶,他也得听大公主的对吧再说,潮生姑娘自己也愿意…”
“不许胡说。”
虽然被喝斥了一句,可是小顺知道自己说到王爷心里去了。
瞧瞧,累成那样儿,又受了惊吓,还笑得跟吃了蜜似的。
小顺头转向一边儿,也偷偷笑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灯
芳园比小顺幸运,她端着茶待在一边,没有像小顺一样给按住。潮生一出来,她急忙迎上去:“姑娘……”
“先回去。”
潮生走了两步,不忘叮嘱一句:“可不能和许婆婆说。”
芳园诚恳的保证:“奴婢知道。”
这一点儿潮生信得过她,要是红豆在这儿,可就保不准了。那丫头虽然天天被许婆婆教训,可她总是弄不明白,什么话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
潮生坐在那儿回想起刚才,只觉得啼笑皆非。愣一阵,又笑一声。屋里头灯已经熄了,她抱着膝坐在那里——突然觉得这会儿来杯酒也挺好,也许她能镇定一下。
当然这屋里没有酒,只有茶。
她溜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温的,捧在手里小小的喝了一口。
心还是怦怦跳,脸微微发热——可能是屋里地龙烧的太热了。
外面芳园轻声问:“姑娘睡着了吗?”
潮声说:“没事儿,你睡你的。”
芳园端着灯进来,披着袄儿。把潮生的茶杯接过去,又替她掖好被子。
潮生不想折腾的她也陪着熬夜,只能乖乖睡下。
芳园当然也睡不着。
不过,她呵潮生之间,还没到可以讨论主子心事的关系那。
伺候小姐的丫头们,常常都掌握着小姐的秘密和心事。
再多些时间,也许芳园和潮生也就能达到一种…嗯…主仆以上,姐妹未满的关系吧?
丫鬟可以分享小姐的心事和喜怒哀乐,同时也给予更多的忠诚与体贴。
芳园静静的躺着。
屋里很安静。外头不知是不是雪太重压折了枯枝,发出清脆的,细微的断裂声。
这位姑娘,以前曾经也是丫鬟,据说从宫里到王府,一直伺候着诚王爷。
咳,倘若没听说,芳园决计不信这位姑娘当过那么多年的下人——举止,谈吐,气质,都不像。
现在看来,她呵诚王爷可不止是简单的主仆关系啊。
芳园心里一则喜,一则忧。
喜的当然是自己前途无量。大公主把她给姑娘时已经说过,她以后就是姑娘的人,那姑娘出嫁她必是要跟去的。姑娘嫁进王府,那她的着落肯定也是王府了,值得欣喜。
忧的是,王府门面大,内里水不知多深,前头的路未必是坦途。
前头王妃是翻不了身了,在和不在一个样儿。可是只要她活着一天,就要占着原配正妃的名份。自家姑娘要是嫁过去了——这名份上就要低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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