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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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景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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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请——”王伯庆一拱手,小眯缝眼儿里灵光一闪。

华璃献宝似地打开自己的白玉罐子,一只通体黑亮的黑头将军昂然挺立,它的沙翅震动,鸣声低沉,一看就是极品。

“这可是愁眉和苦脸守了三天,从废宫墙根儿下的蝎子洞里翻出来的。”

华璃语调兴奋,他冰白的脸上氲起淡淡的霞色,站在旁边的愁眉和苦脸儿相视惨笑,——这掏蝎子蜈蚣洞可真不是好干的活计。

“好虽是好,但也要练练才知道。”王伯庆摇头晃脑,三个肥肥的下巴一起跟着开心地摇晃。

“练练就练练,还怕了你不成。”

华璃拿起草签子轻轻一拨,那黑头大将就跃进了乌陶罐子,只见它竖翅大鸣,以壮声威,继而张开钳子似的大口,卷动着长长的触须,身子陀螺般地旋转不停,似是在寻找有利地形。而那哑巴将军却气定神闲,凝立不动,倒显得黑头像个跳梁小丑,黑头以为哑巴怯懦,遂呲牙咧嘴地头顶脚踢,开始进攻,哑巴将军不躲不闪,凝然中,只一甩头,嘴一张,雷霆一夹,不待华璃惊呼出口,那黑头上将已被哑巴咬成两截。

“——啊,黑头!”

华璃,愁眉,苦脸一起惊叫,华璃是痛惜,愁眉和苦脸是哀叹自己命不好,黑头战死,自己又要开始掏蝎子洞了。

那哑巴一脚将黑头踢出罐外,仰头挺胸,高竖双翅,大声长鸣,骤然而起的嘹亮鸣叫把华璃三人吓了一跳,——敢情它会叫不是哑巴呀。

“皇上——”王伯庆盖上蟋蟀罐子,笑容微敛,“——蟋蟀都是靠鸣音求偶的,可想而知,这不善鸣叫的家伙是求不到的,他练了一辈子童子功,厚积薄发,最是凶悍,每次临战时,它既无须靠鸣叫树威,吓唬对手,也无须以灵活的身手伺机寻找敌人的破绽,它虽敛声屏气,却往往一击致命,并无多余的花样。”

——啪啪啪,从他们身后忽地响起轻轻的击掌声,众人回头去瞧,却见卫太后端立在廊边,脸上微微带笑,正轻击双掌以示赞扬,

“王大人好心思,连玩都玩得这么有名堂。”

王伯庆扶着华璃麻溜儿地站起身,俯身便拜,“臣见过太后,太后万安!”

“……母后……儿……”华璃被他娘抓了现行,心里着实忐忑,脸上开心的红霞也渐渐消退。

卫无暇走上前,抬手抚上他的额头,随即眉毛微皱,——好像有一点热度,她回身看了端午一眼,端午快步走过来,从袖中取出一个指头大的玉瓶,

“皇上,今天还没吃药粥吧?”端午问着,从瓶中倒出一粒淡褐色的药丸,“先含服一粒定心丹吧。”

华璃乖乖地张嘴含了,脸冰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透出一抹玫紫,王伯庆心里一凉,——皇上聪颖早慧,但身子却单薄得像个影子。

卫无暇揽着华璃坐在软榻上,指指地上那身首异处的黑头,暖声说道:“这个家伙禁不得激,草签子一赶就蹦得老高,又喜欢大鸣大叫,虚张声势,却落得这般下场。蟋蟀相斗,从来都是一对一单挑,好比打擂台,小鱼小虾俱被淘汰,最后都是真正的王者对决,它们的荣耀也尽在于此。”

卫太后的话缓缓道来,王伯庆听得却是悚然动容,——世传——大蜀郡主卫无瑕颖慧无双,看来确是不假。她的这一番教导可比自己的又棋高一招了。

华璃听得入神,凝目细想,浑忘周遭。

“皇上,太后——,”王伯庆瞧瞧骤雨初雯后的天空,彤云翻卷,金红万丈,“——雨过天晴,霞光普照,明天必定祥和,天晚了,臣告退了。”

“王大人走好,那……那哑巴将军……”

华璃的眼光在他娘和王伯庆身上转来转去,心里仍然惦记着那只王蟀,

“——王大人,”卫太后看看儿子可怜巴巴的模样,不得已,纤眉微蹙,开口相询。

“皇上,臣已经放在那矮凳上了。”王伯庆一边癫腾着胖肚子退出花廊,一边提醒华璃,华璃一看,立刻喜笑颜开,那乌陶罐子可不就在眼前。

“老王,谢谢你。”

华璃一高兴,忘了尊卑顾忌,卫太后暗中摇头,端午则狠狠地剜了愁眉,苦脸儿一眼,弄得那两个小家伙儿心有戚戚焉。

望着王伯庆离去的方向,卫无暇点了点头,心想:这王大人还真是朝中一宝,当初朝上不知有多少人攻击他相貌丑怪,不宜为帝师,他却不以为意,依然笑嘻嘻,从容以对。

端午快步走过去查看药粥,“是哪个小猢狲管的火?差一点烧焦了底。”

苦脸儿一把将愁眉推了出去,“——是愁眉!”

愁眉肩膀抽搐,却仍然低着头,抱着拂尘蹭过去,“端午姑姑教训得是,愁眉知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端午打量着眉清目秀的愁眉,又瞧瞧喜眉笑目的苦脸,没再说什么,苦脸儿却悄悄地冲愁眉挤挤眼,心下感激,——愁眉面目端丽,在内宫女官中一向得宠。

端午小心地舀起一碗药粥,放在几上,用小蒲扇轻轻扇着,想想,就掩嘴笑了,

“想这王大人身重体胖,却曾带着咱们皇上爬树掏过鸟窝,下河摸过鱼虾,上房揭过御瓦,也真怪难为他的。”

端午是真心感谢,华璃由她从小抱大的,自然知道他成长的艰险,她只盼着华璃快乐平安,读不读书却是不打紧的。

花廊上众人想想王伯庆的行状,再想想他一贯的行径,俱都笑了,

“你父皇当年力排众议,请他做了你师傅,确是有眼光。”卫无暇端起药粥,亲自一勺一勺喂给华璃,“现在楚蜀闹得不可开交,我们正好不声不响,关起门来过咱们的小日子,把读书,吃饭,穿衣,做买卖的事搞好,才是硬道理。”

端午,愁眉和苦脸,都是卫太后心腹中的心腹,她训导华璃从不避忌他们。

此时,彤云消隐,明月高悬,洒下清辉一片,天涯若比邻,有多少人沐浴在这同一片清辉之下呢?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第九章

第九章明月出坤山,云海苍茫,月华如洗,连纵横亘的万仞峰峦间扯起一幕幕银雾,好似银河浣纱的织女们遗失的星纱,不知缠绕牵系着多少离人愁绪。

坤忘山东麓,红河谷草庐前的坡坪上,小花儿和阿鸾席地而卧,月之清辉融融拽拽,游上他们的衣衫和乌发,

“阿鸾,夜寒露重,你的伤口刚刚愈合,还是回屋去吧。”

小花儿摸摸身下的竹席,已经有点潮湿,阿鸾却不理会他,依然凝目向极远极远的天际眺望,——原来山中的月亮这般圆大,这般明亮,倒是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想起父王,阿浩和君翔,阿鸾的心里也似浮起了银雾,迷迷蒙蒙的说不清是思念还是凄伤,

“……小……小花儿……”

阿鸾迟疑地开口,寂静的夜里,他的声音尤显清越动听,蹲在树梢上的花铃铛儿耳朵最尖,刷啦一下展翅飞了过来,小花儿听了也心头微动,这还是阿鸾第一次开口说话,竟比他的笑声还要玲珑。

“……小花儿……我……想家了……想回家……”

阿鸾轻声说,小花儿一愣,忽觉心酸,如洗的月辉映进眼帘,——明月和故乡,思来想去,离他都很遥远。

“——好,再过几天,我就送你回家。”

“可是临州距此地——”阿鸾不知父王兵行何处,最稳妥的打算还是回都城临州。

小花儿听了心下了然,——原来阿鸾真是南楚王太子明青鸾!那他应该比今世的自己年长一岁。

“临州距此地确实路途遥远,它位于夏江上游并临东海。”

小花儿喃喃自语,心中默想该走哪条路线送他回家,如今南楚武王已经攻至禹州,是否应将阿鸾直接送到军中去呢?

阿鸾听了他的话,又见他沉默不语,心里一下子泻了气,秀眉拧起,

“……小花儿,如今……楚军到了哪里……”

阿鸾终究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可话一出口,他就开始后悔,杏眸闪烁不知该望向何处,生怕小花儿身为蜀民,会以此相挟。

“……好像……攻到禹州了……”小花儿转头望着阿鸾,他的脸庞在月光下更显细致皎洁,“禹州离此地虽近,但兵荒马乱,流民乱军不断,可能比去临州还艰难。”小花儿觉得不能冒险带着阿鸾穿越烽火线。

——啊!阿鸾眼睛一亮,唇角微扬,心中的银雾渐渐消散,父王当真神勇,竟已攻下巴,锦两洲!禹州是通往西川的最后一道门户,他转头望向坤忘山西麓,神情非常想往,只恨自己没能追随在父王身边冲锋陷阵。

“阿鸾,我还是送你回临州吧,”小花儿看着他骤然明媚的脸容,不禁有点恍惚,压下心中的不舍,冥思苦想,总觉得此时迎着战火去禹州非常冒险,“我们下山,走小路去剑峡湾,从那里坐船往上游走,如果连夜行船,五六天也就到临州了。”

阿鸾听了,不敢置信地扭头望着小花儿,一个十来岁的乡野少年,为何却有着如此细致缜密的思虑!可他毕竟年幼,终究难以信赖。

“我从小跟着爹读书,平时也都是由我下山卖药,做些营生儿,所以,你无需担心,我定能将你平安送到临州。”

小花儿看到他眼中惊异怀疑的眸光,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连铃铛儿也在一旁唧唧啾啾地叫,好像是在极力证实小花儿所说的话。

阿鸾将信将疑,垂下眼眸,暮春山中的夜风还夹着丝丝凉意,沁入肌肤,他打了个寒战,抱紧双臂,身上却忽然多了一件单衣,还带着暖热的体温和一缕轻浅到极处的暗香。阿鸾伸手,本想拂开小花儿盖在他身上的单衣,手指刚触到柔软的衣襟就停住了,只轻轻抓着,不言不动,静静地侧卧在席上,他将头埋在衣下,心里却起了一环环的涟漪。

阿鸾忽地想起前些天自己曾对小花儿动了杀心,不觉面上烫热,既愧又窘,还混杂着惊疑不定,——小花儿几次三番救他于危难,他本该知恩图报,许给小花儿富贵荣华,但他贵为南楚太子,一向凛凛不可侵犯,实在难容小花儿的多次冒犯,更何况那花儿只是长在山野,面容丑怪,却和他相处泰然,全无一点敬畏恐慌,甚至有时还对他口出不逊,倒比朝中许多贵胄子弟还要坦然。阿鸾的鼻端游动着那缕清香,身上裹着那层温暖,心也跟着变得松软,虽仍有不甘,但还是决定对小花儿既往不咎。

小花儿出神地看着月光下阿鸾瞬息变幻的表情,心里轻叹,——难道这小鸟儿还在想着杀了他以洗耻辱吗?古人当真涓介!他颇不以为然,讪笑着问:“阿鸾,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鸾一听,皱起了眉,家里的人——那可就太多了,数也数不清,没有一万也有两万,想了想,答道:“……我爹……和我弟弟……”还是化繁为简吧。

当今夏,楚,蜀三国似乎在子嗣上都很艰难,夏文帝崩后,身后仅余华璃一位皇子,南楚武王明涧意也只有明霄,明皓两位王子,而那个死无葬身之处的蜀王卫恒就只有魏元嘉一位世子。

坐在屋中竹塌上的花袭人微闭着眼,听着孩子们在草坪上说话,心里朦朦胧胧的,思潮起伏,他知道小花儿就要离开坤忘山了,他也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奇*书*网^。^整*理*提*供),但那朵奇葩终究不属于自己,天地浩大,就放他去飞翔吧。

“铃铛儿——”花老大在榻上扬声喊,嗓音出奇的清醒,他今晚竟没有喝酒,“——铃铛儿,那个小花儿常哼的曲子,你再给我唱唱,今晚好月光,应个景儿。”

铃铛儿对于当众表演,有非凡的热情,它立时兴奋地拔地飞起,在空中打着彩旋,直将那彩羽舞成个花环,一边嘴里铃铃呖呖地鸣叫起来,阿鸾一听就从竹席上坐起身,凝神细想,这分明就是那晚睡意朦胧间听到的曲子,只是铃铛儿的鸣声过于尖利,反而不美。

正自遗憾,忽听身边的小花儿低声哼唱起来,与铃铛儿相应相合,无比婉转清朗,——‘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阿鸾缓缓地又躺回竹席上,似乎被这曲音缚住了手脚,如梦魇了般动弹不得,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小花儿,只见月光眷恋地亲吻着他的眼眸,带起点点萤光。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歌声低回,在耳边飘荡,阿鸾听得痴了,竟似要迷失在小花儿的明眸之中,全然忘却他黄蜡的面孔,及至听到最后一句唱词,他又惊讶不已,‘——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你的姑娘!’

阿鸾虽年少,却生长于波诡云秘的深宫,已通人事,这曲词浅白,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不觉羞窘,望着小花儿眼中迷离的眸光,不知怎的,阿鸾心里一下子涌起酸苦痛楚,竟无法自处,他猛地将头转向另一侧,不再看小花儿,——一个丑陋的山童,小小年纪,却已开始想什么‘姑娘’,真是死不足惜!阿鸾咬着牙,又对小花儿动了杀念。

——那个热爱你的姑娘!小花儿想到国生姐姐,错爱一生,他们到底谁辜负了谁?他可曾真的爱过远然?小阳又可曾真的爱过他?——生无可恋,不如忘却!但这难堪的记忆却不肯消亡,穿越千年,直追到这个异世!

——那个热爱你的姑娘!花袭人凝立窗前,双眼穿透山岚,月光,望向遥远的时光,——那年江南,桂子飘香,长堤如练,真颜含笑走来,眼睛如星子般明亮!而如今——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三个人,别有所思,各有所想,但却都郁结纠缠,难消难散。

夜风凝露,阿鸾连着打了个寒战,他因为生小花儿的气,早将那件单衣拂到了地上,小花儿觉察了,撑起身子,“阿鸾,夜里凉,我送你回屋吧。”

不知怎的,阿鸾忽觉眼睛酸胀,风里的寒露一点一滴的好像凝结在了他的眼中,他一声不吭地爬起身走回草庐,看都不看小花儿,小花儿莫名地盯着他的背影,

“铃铛儿,阿鸾是怎么了?”

那旋转得头晕眼花的铃铛儿,噌地一下飞上小花儿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

“——怎么会呢?”小花儿边听边露出惊诧的表情,“铃铛儿你别瞎说,为了个曲子里的‘姑娘’他就要杀了我?”铃铛儿继续和他耳语,小花儿却越听越稀奇,铃铛儿当真是天马行空,想象力超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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