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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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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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枪。如果戒指不出现在银幕之上,买主便知道,这交易只合是三十把枪。可是一旦戒指露了相,三十加上二十,这起码是五十。露一次是五十,露两次是七十,三次是九十;如此层层相加,手枪生意就算拍板定额,双方皆不得有异议了。漕帮里要干的活儿说难不难,说易亦不易——他们得先弄清楚兵工厂能出几十支枪,再经由帮中系统知会导演,让他在片子里安排戒指特写的画面。那一回却不意出了个纰漏。兵工厂方面原先说好能出货七十把,换言之,即是让戒指在片中出现两次。不意厂方忽然又向帮中人告曰:“可以再多出八十把。”这是不做白不做的买卖。但是人家导演已将影片剪辑完竣,拷贝亦已印出,已经无法修改。显然,要同买方通消息,便只有另觅他途。然而,买方人马行踪飘忽,处事诡谲,加以邮电联络,皆易跌入警总网罟,最后,帮中大老想出一个变通的法子:遣人到中国大戏院放映间,于戒指出现时勒令放片小弟停机断片,如是者四——也就是将同一镜头多放了四遍,这才圆满交割,买卖双方都十分满意。

还有《婉君表妹》里的手镯。那是一九六四年的电影。那镯子在银幕上只晃了一下,却等于是给了一个帮中的杀手下达了格杀令。其中的意思,直到我在六七年以后读上大学的中文系,念到《史记·高祖本纪》才明白——项羽设下鸿门之宴,约定以掷杯为号,扑杀刘邦。不意项羽有妇人之仁,迟迟不能如约下令。在一旁干着急的亚父范增只好屡屡以配玦示警——玦者,决也。这《婉君表妹》里的那只镯子就是指玦——当然也就是处决的意思。我眼前的这只镯子上的裂纹并不是裂纹,它当真有一个极细的缺口。

“那李行导演也是你们漕帮的人吗?”

“不!他是天帝教的。李导的尊翁玉阶先生是天帝教上人,和咱们漕帮没有关系。”

老大哥的意思是,戴那镯子——也就是玦——的人自是漕帮光棍,经由电影的公开上演,却在向某个特定的人传递杀人的指示。而这个被利用来教唆杀人的演员本人并不知情。但是此人居然是我从小就迷恋着想娶回家当媳妇儿的唐宝云——事实上,后来若非孙小五长得酷似唐宝云,难说我会不会有兴趣把她带到植物园摸几把。

“不会罢!”我惊叫出声。老大哥一掌捂住我的嘴,四下里看了看。看什么呢?小天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几盆花草和一个废弃不用的煤球炉子。老大哥硬是拉开炉门,朝里寻了一遍,道:

“隔墙有耳这话你听说过没有?”

然后他低声告诉我:《婉君表妹》上演首日首场,松山一家戏院二楼包厢里死了个人。人是怎么个死法儿呢?散戏之后,清场的女工发现他老兄垂头坐着,似是睡着了,摇之撼之都醒不过来,再仔细一打量,女工的手上沾满了滑腻腻黏湿湿的鲜血——座位上那人是叫人用一支四寸长的钢钉从椅背后面洞穿而入、直贯心窝而亡,下手者显然有上乘的内力,才能于神不知、鬼不觉之间以指掌为钉锤,凿钉入椅。想来这一击也只是转瞬间事而已。

老大哥接着告诉我:《破晓时分》里的印石和古钱便牵涉到更大的恩怨了。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伍秀芳是从大陆地区出境至香港、再转赴台湾发展的女伶。可是有关单位一直怀疑此女身负重大任务,极可能是共产党文艺宣传队的分子——或者至少受这文宣队的教唆指使,要到台湾电影圈来潜伏,暗中从事分化、破坏的工作,乃至进行渗透、颠覆政府当局的勾当。可这伍秀芳背景单纯,人也清秀朴实,并无特殊可怪之处。不过情治人员仍不肯松手,时时派员跟监掌控,往来邮电亦有专人过滤处理,搅得电影公司、导演以及伍女本人都惶惶终日,可谓不堪其扰。

此事为漕帮外三堂庵清光棍得知,层层递报,终于让内三堂的执事晓得了。这里便不得不先说一说什么是外三堂、内三堂乃至三代九堂。依我老大哥的解释,堂,就是从庵堂而来。老漕帮人丁住的地方的确是叫庵堂。可发展到后来,这庵字变作安字,庵清成了安清;堂也不再专指住所地方,而成了组织上的一个单位。总而言之,一个小势力单位,就称一堂。这堂若发展起来,招募的人丁多了,就可以衍出分堂,自便成为总堂。总堂是不能径行升格的,要有老爷子的指示——正式的名称是“旨谕”。老爷子视帮会整体发展需要,可擢升某总堂的地位,谓之“立旗”,一旗之下设多少总堂亦无定数。这个“立旗”的制度是漕帮从天地会那里搬借过来的,老漕帮里较保守的人士并不十分赞同。不过,旗主以下皆称“外三堂”,总旗主以上皆称“内三堂”。在老爷子和总旗主之间还有维持帮内法制和监察的编制,也就是掌礼仪的尊师堂、掌刑罚的护法堂以及掌思想教育的正道堂。合内、外及尊师、护法、正道,都为九堂。至于三代,则仅是个虚称,大凡是以光棍为中心,上有师、下有徒,便是三代。

伍秀芳这件事发生之时,万老爷子已经归天,否则老漕帮是断断乎不至于插手这么一桩轻若鸿毛的勾当的。

据说当时“内三堂”里一个总旗主,是做灭火器生意的,姓洪名子瞻,祖上是天地会浙江支流哥老会中首脑。这位首脑已不得姓名而传,只知道当年是他带着一部被称为“海底”——也就是组织章程——的东西,自福建北上,先联络了河南嵩山少林寺僧,又攀识了山东曹州白莲教徒,定盟“北教南会,同出一气”之约,并且以现成的“海底”作为相互辨认乃至合作的张本。在民间社会相互串联的局面来说,这位洪姓首脑可以说是不朽的人物了。于是他在浙江落籍之后,名衔地位已成世袭,子子孙孙凡有意愿混事者皆可以是一方领袖。这洪子瞻的母亲在渡海来台时已怀胎九月、大腹便便。一日正站立船舷远眺,忽然破水,随即于甲板之上产下一子,因此命名子瞻,用“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诗经》典故,取其神游故国而不至之意。

洪子瞻可以说是含着金匙玉箸出生的一个孩子。他父母一到台湾,便花三十根金条买下了半条成都路上的楼房,一家三口,合是大小寓公。可这子瞻小儿生性怪癖,喜爱玩火。从三五岁起便经常纵火为乐,动辄烧毁左邻右舍的厅堂屋宇。一旦见那火势突起、烈焰扑腾,洪子瞻便忍不住狂笑连声,俯仰得意,也因此得了个“火霸天”的外号。街坊上的良善百姓知道洪家有哥老会的背景,且是世袭铁帽子领袖,哪里还敢声张?倒是洪子瞻的父亲出手阔绰、认赔爽利。有时偿资犹倍于毁损,人们也就不甚措意了。日子久些,到洪子瞻十六七岁上,他自己忽然拿了个主意,说是想做灭火器生意。因为看这台北市首府之区,人人筑屋起厝,寸土必争,非盖它个栉比鳞次、合缝严丝,不能惬心贵当。这样的市况,偏宜因风放火,看它有如赤壁鏖兵,焚烧战船一般,最是解瘾。而贩售灭火器则更有发不尽的利市、赚不完的钱钞。这样右手纵之、左手灭之,一暗一明、左右开弓,非但偿愿,亦且生财,岂不快哉之极?

且说火霸天洪子瞻到了十九岁上,忽一日在暗巷中引报纸取火之际,不意瞥见了一则登有伍秀芳照片的新闻,登时肺腑如鼓风炉,一股一股的真气在胸臆间横冲直撞,频频催助欲火,使心为之焦、肠为之折、肝胆为之灼伤、脾胃为之熔融——这才知道世间居然有一事较诸纵火犹为好玩。可是手上的火柴已经将报纸点着了,便那亮光一闪一耀处,教洪子瞻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再欲多看一眼,伍秀芳那帧凝眸巧笑的照片已然是纸灰飞扬,加之朔风野大,可忆却不可及了。

等到伍秀芳被跟监掌控的消息传出,洪子瞻刚以哥老会领袖身份与老漕帮叙亲定谊,成了漕帮内三堂总旗主之尊的庵清大老。这叙亲定谊原本是漕帮在台第二任总舵主万熙的一个“场面计划”,目的就是交好各大帮会势力、广结大陆来台与台湾本地底层组织善缘,使成一跨身黑白两道、涉足三教九流的松散联盟。联盟成员彼此不相干涉,有什么地盘、利益或恩怨之,也可以由诸方共同出面合议定夺。此举当然与遏阻一些少年太保械斗团体之坐大有关,但是洪子瞻却不这样想,他把万熙设计的假戏局真做起来,执行起庵清总旗主的权力,这,全都为了伍秀芳。

洪子瞻先打听出监控伍秀芳的名单,之中有那么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是他的本家——此人姓洪名波,话剧演员出身,此时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由于长相猥琐、生性佻达,是以在舞台和银幕上大都串演邪派人物。洪波又染有阿芙蓉癖,每天非烧上几斗鸦片不能解瘾。久而久之,烟境更上层楼,居然也施打起海洛因来。倒是他的演艺技术十分高明,手边片约不断,所以混得是锦衣玉食,且瘾供上倒也无虞匮乏。但是一般人比较不了解的是他另外的两重身份:其一,他是“通”字辈的庵清光棍。其二,他是情治单位吸收、训练之后用以控管演艺圈某些指定对象的细胞。当是时,伍秀芳在片厂的行踪举止、言谈交接,便是由洪波负责“掌握”;而洪波本人在《破晓时分》一剧里所扮演的正是位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县太爷。

洪子瞻得了消息,情知伍秀芳这困境非由洪波身上解决不可。于是着人混进导演宋存寿的剧务组,往县太爷问案大堂的桌上放了这么两样小陈设:一方印石与一枚乾隆通宝。旁人看不出这两样小陈设的门道,可是洪波一眼就瞧明白了。这印石上刻有一句密语,语曰:“瓦上霜”。古钱则平置于印石上方。在片场之中,那洪波远看印石上放着铜钱,当然觉着碍眼,遂一并移去,却见桌面上赫然印着“瓦上霜”三字。须知老漕帮人传信多用密语印石,这一组印石一共是四枚。第一枚是“身先死”,第二枚是“莫踌躇”,第三枚是“门前雪”,第四枚便是这“瓦上霜”了。第一枚用的是杜甫《蜀相》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为隐语,睹此印则知本门中有人吃了败仗。第二枚用的是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诗句“暂时分手莫踌躇”为隐语,观之即晓:须有短别、不须恋栈。第三枚隐的是“各人自扫”四字,意思说的是清理自家门户。至于第四枚,不消说,所隐的当然是“休管他人”四字,意思也就叫人即刻罢手,不得理会外间或旁门事务。古钱压在印上,取其“盟定金石”——也就是铁案如山、不许翻覆之意。洪波明白了这是帮中大老之意,唯有奉命一途,可是情治单位方面的任务却不得不执行,这便着实两难了。

结果这部《破晓时分》杀青上映未几,洪波自中华路陆桥上一跃而出,跌落铁轨,随即被一辆北上列车压了个粉身碎骨。世人皆以为他是不耐毒品消磨而生厌世自杀的念头。殊不知其中另有缘故,日后还牵扯出老漕帮两系人马分食情治资源大饼、摊赃不均的长期内斗,害得孙小六和我颠沛流离,无家可归。这一点,即便在一九七、七一年时候的我和我老大哥也无法预知。

那天正月初一,我老大哥还没来得及把剩下的三样小道具——发簪、怀表和钢笔——背后的故事跟我说明道白,家父便和家母抱着一盒肥皂回家来了。接下来的事我一无记忆,只知自此而后,每逢过年,还有我爷爷、奶奶生辰祭日,家里总要上供的日子,我都会尽量拖延跪拜行礼的时间,好把老大哥的心事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同祖宗爷爷娘说清楚。至于另外那三样小道具,则在我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之前,都成了转送给小五的礼物了。

最初我只是把怀表和钢笔拿给孙小四,看他那个正在学修钟表的哥哥老三能修不能。日子一久,我便把这事给忘了。小四给送去车厂当学徒,老三的师傅又举家迁往高雄发展,要把老三一并带去。临走的时候,老三只说高雄在台湾的最南边,比到美国也差不多远。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其实老三的两个哥哥,都在高雄附近的军校里,也不见得要等到他妈的何年何月才能见面——他们没事儿就放假、放假回家就使唤我们这些年纪小的过大爷瘾,使唤得不如意还要揍人。老大、老二从小跟他们爹孙老虎学过几套拳法,打起人来不落伤、不着痕,却可以教你疼上十天半个月。我还嫌他们动不动就回家来闹事呢。可老三喜欢摆这个谱儿,两手一抱拳,道:“自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了。咱们后会有期。”说着时,帆布口袋一提、一甩,搭背一坠,差点儿跌了个踉跄,人也就走了。当然没说那怀表和钢笔的下落。后来我上了高中,小五辍了学在家作针线活儿。我约她上植物园逛逛的那天晚上,走在路上便掏出那发簪来,说:“这个送你。”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会儿到了地头上可以干些什么——比方说把手伸进她裙子里摸摸、抠抠。小五一见那簪子便笑了,道:“是玉的。”这我才注意到,那簪子通体鲜艳,呈半透明的纯绿之色,迎着路灯转动时还会发出翠鸟身上的毛羽一般油亮晶莹的光泽。

“这是靠近咱们云南省的缅甸北方产的。这么长一根簪子通身都是绿的,那得多么大一块玉石?”小五叹口气(而我则实在想不透,一块大石头又有什么好叹气的),继续说道:“你想嘛!一块桌面大的石头里,才能出这么点晶绿晶绿的翡翠,多难呢!”

“你怎么知道这是翡翠?我说它是化学的也行,说它是硬塑胶也行。”

“是翡翠,我爷爷教过我的。”小五走在一杆路灯底下,停住脚步,将那发簪捧在掌心里轻轻摇了摇——不怪我说,她的手真叫白,手心手背同一个白法儿——摇着她那只白嫩白嫩的手上碧绿碧绿的发簪,小五笑笑,说:“我爷爷说外国人叫这种玉‘皇家玉’,是珠宝里的极品。”

“你爷爷死了那么些年了,哪里见过这东西?”

“他传了我这个。”小五用发簪尖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道,“我不但认得出它是翡翠,还认得出什么样的石头里有翡翠,也认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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