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弦笑了笑:“我最近很忙的,我听过你为别人谱的曲,都很好,而且我想唱的歌,除了你,应该也再没别人能给谱成琴曲了,所以要拜托给你咯!”他这小弟子,在谱曲上是极有天赋的,记性也好,灵气深蕴,只是一来年少,二来因他过去遭际,有些自我轻贱,从来都不敢放开来做事,反而将这分才华埋没了许多。但若同他这样讲,这孩子又会想岔,以为做先生的是出于交情而高看他,反而会更加畏手畏尾。
而且,这个月阁主没回来,江浙一带不管是不是由风雅阁主管、只要能跟风雅阁扯上点关系的云家产业,竟然全都塞过来了,他工作量莫名增加,确实已经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心中不禁腹诽:坏心眼的公子!明知他平生最弄不明白的就是钱的问题了,云家这么大的产业,公子怎么敢把那么大的部分都推给他来打理啊!若是做得不好赔了钱……他岂不是要开始准备洗剥干净卖身还债啊!!公子真是烂透透了!
梦简不晓得幽弦对他一向崇敬万分的那位清雅温柔的阁主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怔了一怔,最终点头应下了。每年阁主都会在这个季节回阁一段时日,江浙一带风景秀丽,也算是休假了。但今年阁主逾期未归,想来是事务繁忙,抽不得身,虽未明讲,他也晓得阁主在云家定是地位不低,一定是事务缠身,忙得很。先生接着阁主的担子,一定很不轻松。倘若先生真的是很忙,受阁主和先生这么多恩惠,说什么也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力帮忙,他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却因为自己的无能,一直都只能做个闲人,远远地看着那个把自己踢出来的江湖上,那两个人行色匆匆的侧影。
只是谱成曲而已,还不用自己原创,很简单的,他一定可以的!
“真是个好孩子呀!”幽弦满意地微笑,看见温柔善良的人,心里就满是喜欢。
“那,先生,不知道是哪首歌?”梦简问。
“绝色,听过吗?”
梦简一呆。不是吧?
幽弦一笑,眸光轻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太胡来了吧?你都能把宋词搬过来用了我喜欢的歌,反正也没人能猜出来,我怎么不能唱?”
他那笑容依旧清丽,梦简看在眼里,却感到一股孤峭从那双迷人的眸子里渐渐浮现,他一下子慌了:“没,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解释不清,他埋下头,一下子黯然了。
无心亦无用之言,却害先生不伤心……自己,果然是个蠢笨的人啊。
因为先生总是很温柔,所以他总是忘记,先生也是有着不愿回首的过去的人。先生也并不是对谁都好,只对自己,一直都非常有耐心,梦简知道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俩的经历,十分地相似,相似到成了一种缘分。
“不是你的错,不必道歉。”幽弦淡淡一笑,转过头去望向梦简房里随处可见的纸堆,能有不被人看重也不必担心会被抢夺、却足够安慰自身的嗜好,多让人羡慕。
反正这天下不是自己的天下,这江湖武林亦成陌路。
“难能放纵,玩笑二十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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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虽然幽弦没说什么,因为梦简从前是听过这首歌的,只唱了一遍让他记下便离去,走的时候看去很正常,梦简却上了心,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想了想,跑到书房里窗边的竹榻上卧下,澄明的月光透过窗照在榻上,正洒在脸上,心才略略平定了些。
思来想去,自己也还是太规矩,想着生在古代就该依着古代的制度,现代的流行歌曲什么的,都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
可是,恰如先生所说,自己不也偷了前世学来的宋词用,“有井水处,皆歌柳词”,这风雅阁里随处走一走,莫不是常能听少女曼声唱“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那人,贵为王室贵胄,却沦落江湖,干干净净的双手,最终沾满阴谋和鲜血。
自己,曾经那般坚持,说喜欢仍是喜欢,说断袖,也终是断了,渐渐委顿尘泥,渐渐自甘下贱。
还有什么违背常理的事情,是这疯狂的江湖上发生不了的?
与之相比,先生只不过是曾经喜欢的歌,想唱出来被人听到,再正常不过了,自己白日里根本用不着那般惊讶……太迂腐了呢,自己。
平素心中郁结之时,到月光下静静呆一会儿,一切都会好的,可是今日……
抬袖遮住双眼,梦简张了张口,想大叹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知道不是因为先生,而是……
不知何时睡着的,梦里想起了从前。
那时,他攥着粉红的薛涛笺拿给那人看,心里怯怯的,怕他看出词里暗藏的爱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又怕他正人君子,看不出他隐秘大胆的心思,辜负落花情意。
结果那人细细读了,对他一笑:“梦简写得一手好词,真是让我好生敬佩。”他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害羞地摇头,生怕他渐渐发现自己的心意,心里要着恼,再不肯理他,更怕,他有一日突然知道了,原来那些词都不是自己所写,他心里才情纵横的小梦简,原来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
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情也渐渐回过味来之后,回想年少时候满心甜蜜和羞涩的自己,实在是、实在是……生不如死。
章之二 积雨 中
临近破晓,立雪苑中,一道黑色身影无声无息闪进回廊。
幽弦从房顶上爬起来,淡淡的目光扫过黑影消失的方向,飘向东边有一点转蓝的天空,想了想,倒下去继续等日出。
片刻,听见梦简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叫。
“叶、叶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刚睁开眼就看见那张还没来得及从记忆中抹去的脸,梦简着实吓了一跳。
叶“在下”微微一笑,环顾四周,熟门熟路地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隔夜茶,握手冰凉,他轻皱了下眉,仍爽快地一饮而尽,长舒一口气:“呼,总算找到了,原来公子是住在这种地方呀!难为在下全城挨家挨户地找,偏漏了这里。”话里颇有踏破铁鞋的意味。
梦简呆了半天,方讷讷地问:“这里……风雅阁,有何不妥?”
叶“在下”怔了怔,方道:“在下若说公子气度清雅,并无半分风尘气,在下从未将公子与优伶之人扯上关系,公子大约并不会把这番话,当做赞扬之词吧。”
梦简笑了一下:“叶公子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叶“在下”“啊”地一声:“其实啊……李记钱庄,是坐落在哪里啊?”
“……”
姑且不考虑他挨家挨户找人的方法究竟为何,“……既然都全城走过了,现在公子也该知道李记钱庄在哪里了吧?”
叶“在下”无辜又果决地摇头:“只顾着找人,没注意。”
梦简看着他,彻底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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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搅和到后来,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叶“在下”请梦简带他游览附近名胜,对本地风土人情基本上一概不知的梦简拒绝,然后叶“在下”好言好语地磨他,梦简按兵不动、沉默不语,再然后……
一个上午过去了……
一个下午过去了……
眼看着华灯初上,眼看着月上柳梢,早上看日出、白日去办公、晚归看日落、发现两人还在纠缠、死青年分明清亮却故作油滑的嗓音还在喋喋不休、在房顶上走来走去好兴致惨淡而去的幽弦忍无可忍,站到梦简书房门前,抬脚踹门而入,看见梦简淡定到上善若水、叶“在下”耐心到有如求佛,烟火气上头,内心自我表扬老年人修养多好啊还记得摆上微笑:“两位真是好兴致啊……有完没完!”年轻人……年轻人不是活力满满的吗?!这两个人是德高望重的高僧啊竟敢给他这么淡定!
冲过去一把抓起梦简:“我做主,明日起让人带你和这位客人一起出去游玩!与陌生公子同处一室坐一整天,你倒不怕流言蜚语了!”
梦简脸红:“先生,我不是……”
“我要的曲谱呢?还不快去写!”幽弦只把他推出门去找泓岚:昨日两人商议,觉得那首歌以琵琶和琴合奏,说不定会同原曲的韵味更加相近,因此打算找擅弹琵琶、同幽弦关系又好的泓岚商量。
大门“膨”地一声在面前关上,梦简呆呆站在门口,过了一会儿,淡淡地一笑,转身离去。
手里攥着失而复得的票据,看了两年多,闭上眼就可以清楚描绘出整张票据的样子,那位公子不是没头苍蝇,一定会细细地研究一二,也一定就知道自己是风雅阁的人了。
所以,叶公子说的话,他是一句也不信的。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失去的,拿不会来,手中珍重而紧握的,对那人而言,对那些人而言,并无利用价值。
所谓镜花水月。
不知道到时候,能看到什么样的神情。
泓岚公子……是住在秋叶苑的吧……走出立雪苑,左转踏上密柳林中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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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梦简房里的叶“在下”笑意满满地说:“好火爆的脾气啊,梦简公子耐心如此好,真难想象居然是您的弟子。”一双即使笑着也并无感情波动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年轻公子关上门,慢慢地转身,一头亮丽的灰发随着转身的动作轻轻扬起。
分明是老年人独享的灰白发色,让人看起来却竟有亮丽之感,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好确认。
幽弦转过头来,淡淡地扫过叶“在下”拢在衣袖中的右手、握着伞柄的左手,才向上扫视他整个上半身。那眼神让叶“在下”忽然跑神,联想起一个有钱没钱都不在乎、对金钱很无视的人,忽然有一天面前突然自动跑来了一大坨金子,这人看着金子的眼神,说不定就是眼前这人现在这样。
幽弦看够了,薄唇一弯:“你废柴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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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幽弦就安排梦简和叶“在下”一同出游,先从城外各处风景名胜开始游玩,要乘小舟出城。梦简在船上看见叶“在下”的时候,总觉得他看着幽弦的眼神,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许久之后回忆当初,叶公子跳脚而怒:“他那那那是什么表情!什么口气!我是什么样的人,还用得着他来指三道四吗?小爷废柴了点没错,大家心知肚明就好了嘛,用得着说出来削人面皮吗?!”梦简这才明白,一时笑到喘不过气来。
这一日,先游的是却是瘦西湖。梦简昔日是曾游过扬州瘦西湖的,只是,向前推了千八百年重游,难得地,他有些高兴于生在真正秀丽的此时。泛舟湖上,垂柳依依,清风过耳,郁郁不解的心情,竟渐渐地开阔些,不自觉地就含了笑在唇边,贪看湖光山色,只觉百年留连,也不算多的。
叶“在下”也是初次见得江淮风物,比起生养之地的广袤辽远,这小湖柔水,虽是觉着小气清浅了些,倒也别于一番风味:“既然是叫做‘瘦西湖’,难道另有别处水叫做西湖吗?”
梦简浅浅一笑:“这是自然,‘天下西湖,三十有六,’惟此处湖水,清秀雅丽,风姿特异,占尽一个‘瘦’字。”
“哦?倒没看出来瘦在哪里,分明是圆得很。”叶“在下”凭舷而望,入目风景美则美矣,却是不得要领。
梦简搜索回忆,慢慢地道:“我记得曾有人写过诗,赞道:‘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
叶“在下”一听见“销金”二字,皱眉道:“这人倒是色鬼一只。”
梦简一讶,扑哧一声,掩袖而笑。
叶“在下”只当他笑话自己,拧着眉道:“我是什么都不懂,这等风雅之事,听了也如对牛弹琴。”
梦简笑笑:“我也是借人言语,若认真起来,却是很不明白的。”眼底一片黯然。
叶“在下”深深看他一眼,少年眼底清淡如水,却是看不出这分黯然,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果然不知源头,中流处想要弹指清楚,实在是太难为他这粗人啊!
此时他却不知,一日下来,自卑情绪居然成倍大增:什么叫做“很不明白”,这、这这、哪一处景点那少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水流向哪里这桥又有什么典故——他听着可是如听天书啊!
垂头丧气,他自己平生所通的文墨,从来就只有那几本自己胡乱理解的书,并那首背了二十多年其实也没有真正理解的楚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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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打道回府,票据既然已还给梦简,叶“在下”又死活不肯拿去提钱,据他自己表白又确乎身无分文,因此昨夜梦简只好向幽弦问一声,是否允他住在立雪苑中。幽弦居然会同意,原本令梦简很是意外,结果先生扔回来一句“小阿简难得觅得如意郎君,为师就不打扰了,阁主那边我自会通融,住吧住吧,就住到你那边吧,年轻人的事我一把老骨头拗什么。”就那么摆摆手走人了,那淡桃色修长背影,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从言语到行为双重打击,直到人都没影了,梦简还目瞪口呆,舌头打结。
因此两人就绞麻花一样同去同回,也不管梦简愿意不愿意。
梦简对着晚霞满天,心里头打着结,一边寻思,天天叶公子叶公子地叫,真是很麻烦又生疏,当然他是不介意生疏了,心里头却还是不明不白地别扭。说来,叶公子今日似乎是某些时候改了口,不再“在下在下”地自称了,就算如此,他原名为“在下”的几率也还是很高,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字太难以启齿,因此编了个谎来堵住他的询问?不过当时的借口也很在理……
想着想着,并肩而立也望着夕阳沉默的叶“在下”忽然开口:“公子若是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