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看着她,欲言又止,有些事情,即使是世间的神灵也无法改变,更不要说是……
这时,若水看见另一个自己也来到了这里,长孙缓缓地走来,对着老者说:“你曾说过,还欠我们一个愿望。”
那老人似乎很惊讶,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你……是想……”
“不错。”长孙回过脸来面对自己,“历史既然已经改变,我们又何须为其陪葬,你还愿不愿意回到贞观之年,继续我们的命运么?”
若水并没有露出笑容,只是怅然道:“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而离开,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回去呢?”
“你还有牵挂的人,不是么?”
若水下意识地反问:“你不也有么?”
长孙淡淡的一笑,只是说:“我们的牵挂是不同的,放心,这次你回去,不会再回到长安,接下来的路,就由你自己来抉择吧。”
这时,旁边一直无语的老人忽然插声道:“你明白你要付出的是什么吗?”
长孙平静的点点头,“若水,当你在醒来的时候,将会拥有我全部的记忆,但不会再有丝毫过去的感情了。”
若水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却听见老人语带悯然地说:“她用一生的情感和魂魄作为交换,换得你们在阳间的寿命,尔后,你们的灵魂将合成一体,可她的意识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为什么不是我。”若水紧紧地拉住长孙的手臂,“可以由我来交换啊。”
长孙温柔的回握着若水的手,“那里,有太多我不想面对的人和事,即使回去,必然也只是痛苦,而你却不同,带着我们共同的回忆让长孙若水这个名字获得幸福,那是我所一直期盼的。”
若水看着长孙清润的眼眸中带着坚定却深沉的隐痛,仿佛也看见了自己。
长孙,那个曾经宛如夏花般的娇美,在草原上驰马奔腾的女孩,却过早的被夺去了鲜艳的色彩,在时间的沉淀后拥有了秋天的宁静与淡定,而若水则未曾经过那些鲜活,直接走向了冷清与淡泊,分裂的半身实际在那一刻就已经园融在了一起,真正的殊途同归。
掌管时空的老者定定地看了一眼长孙,接着点了点头,多年之间自己犯下的那个错误,终究将在自己的手中得以修正,只可惜,时间的痕迹永远无法消除,而命运就好像一轮古老而巨大的风车,即将开始它新的轮转。
若水先失去了意识,老人对长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真正的原因,你还是没有告诉她……”
长孙轻轻一笑,“我曾说过开始是缘,结束是命,可现在,看着她替我这么走到今日,我却更愿意相信,命是可以改变的,就在我们手中。”
再醒来的时候,若水被送到了扬州的大明寺,鉴远大师或许是知道什么的,因为他从未问过自己的来历,姓氏,只是为自己张罗好了可以使她独立生活下去的一切。最初的时候,若水的心很平静,几乎没有出过山间的小院,终日沉浸在长孙的回忆和自己的过去里。直到再一次看见热闹的街市,接踵的人群时,真的一切宛若隔世一般,而江南的明媚一度曾让若水以为,这里将是她最终的归宿,可这样的平静,或许也不能长久了。
手中的这块墨玉,是后来才在自己身上发现的,根据脑海中回忆,那似乎是长孙从小便带在身上的,玉上铭刻着观音婢三个隶字,若水紧紧捏着冰冷的玉石,是爹娘留给她们唯一的回忆,也是长孙留给自己的印痕。
长安,长孙府。
平日里一向冷静自持的长孙无忌此刻却不由伸手抚着眉心,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对着面前的外甥女无奈道:“瑶儿,你又想要做什么?”
明瑶拉着长孙无忌的手,坐在一边,微微带着撒娇的意味道:“舅舅,答应我吧,总是闷在长安,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长孙无忌尽量不想去看那张和妹妹相似的面庞,想当初,就是因为这张恳求的脸庞才让自己犯下了欺君的大罪来,“瑶儿。”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上次的事,舅舅的心还悬着,要是因为这次的事也一同被你父皇给发现了,那我们一家还不都得被流放去?”
明瑶看着似乎异常严肃的舅舅,却更是忍俊不禁道:“舅,这大唐的律法都是你编的,还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就算被爹给知道了,还有舅爷替我们求情呢,不见得爹真的打算把长孙家给灭了不成?”
“你说得我的头都疼了。”长孙无忌又揉了揉头,“当年也亏你想得出来,就因为担心被你父皇指婚,居然来找冲儿当幌子,我们啊,也实在是把你给宠坏了。”不过总算比起房玄龄,他们还是要好上一些,听说不过才刚入门的功夫,好好的房家就被高阳公主吵得不得安宁。
“舅舅,你想,要是被父皇真的知道了,大表嫂也就不用在妾室的位子上继续委屈下去了啊。”明瑶的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所以,就让我出去吧。”
“然后,等你玩够了,就去刑部来看你舅舅一家吧。”长孙无忌没好气地说道,真是,好像上辈子欠了这丫头一样,什么庄重,娴静,即使在她父皇那儿也就只是偶然做做样子。
明瑶的眼中迅速蓄起了泪水,一言不发地看着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苦笑地看着明瑶,眉头锁得更紧,只好开口问道:“这天下那么大,你一人女孩子家,舅舅又怎么能放心得下。”
明瑶就长孙无忌一松口,立刻破涕而笑道:“舅舅若是不放心,可以拨一个侍卫和懂武的丫环给我啊,瑶儿答应到了一处,便一定给您写信。”
无忌微微眯起眼,“说实话,你有这打算已经有多久了?”
明瑶的脸色一变,低下头,方才还清脆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有些低闷,“从娘不在了之后,我就有这个打算了。”
室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凝结了起来,长孙无忌的眼中浮现着无法磨灭的伤痛,良久之后,他轻叹道:“那又是为什么呢?”
明瑶抬起泪水盈盈的眼眸,带着哭腔道:“娘都不在了,可爹又迟迟不肯把娘入殓下葬,总是说娘只是不见了,大哥为了这事已经和爹吵得不可开交,这宫里面,我还要去了做什么呢,面前晃的也尽是些比我还小的嫔妃,看着就难受,还不如象以前娘告诉我们的一样,去行千里路来的舒服!”
长孙无忌伸手把明瑶揽在怀里,就想当初父亲死后,他搂着哭泣的观音婢一样,她们的脆弱只会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流露,但也只有瞬间而已。
果然,很快明瑶便擦干了泪水,抬眼道:“舅,我只是想象当初答应过娘的那样,快活自由的活着,所以……”
“那末子和兕子呢?之前,你不过才两个月没进宫,那两个一直乖巧的孩子便吵得你父皇下旨来找你入宫,如今,你这一走,可不是几个月能回来的吧,还不迟会早拆穿。”长孙无忌的语气已经轻缓了许多。
明瑶的眼中掠过一丝不舍,犹豫道:“即使爹知道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从前有你娘在是不会,可现在你父皇的脾气,还有谁能治得住?”
明瑶赌气道:“要是爹真地问起来,我就干脆留一封信说是我受不了他和大哥的争吵好了。”自从娘不在了以后,爹就变得易怒极了,不要说大哥,有时就连自己也受不住。
长孙无忌拍了拍明瑶的肩,罢了,真的若是被发现了,也有自己担着呢,“出门的钱物,衣服,都让人收拾好了么?”凭着自己对瑶儿的了解,即使今天自己不同意,恐怕她早晚也要偷偷的溜出去,到时候岂不是更加危险?
明瑶扬起嘴角,娇柔的一笑,“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昨夜的时候,都已经全都装在包袱里了。”
长孙无忌爱惜地看了看明瑶眼角的泪水,“打算什么时候出门,先去哪里?”
明瑶一抿嘴,微笑道:“明日一早,走水路,先去扬州。”
第二章 宫阙
夜晚的皇宫,显得空旷而寂静,只除了两处,一处自然是天子的寝宫甘露殿,另一处则每日不尽相同,只端看内侍总管郑吉的脚步最后落在的是那个嫔妃的宫所方才能尘埃落定。
算上今日,已经是连着快半月了吧,郑吉脸上的笑容恭谨而不谄媚,向面前的女子行礼道:“徐婕妤,陛下今日点的还是您的名字。”就好像此刻面对着的并非是如今后宫最宠极一时的妃子。
徐惠温婉地一笑,“多谢郑公公,烦请待我沐浴更衣后即去见驾。”
郑吉微一点头,便退出殿外等候,望着远处的其他几座宫殿,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慨然,自从陛下封了立政殿之后,宫里有多少的嫔妃以为她们独守长夜的日子也许就要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半年之后,陛下竟然下令广招世家女子入宫,以充裕后宫。这位徐婕妤那一年也才年方十一,兴许是太过年幼,初时不过因其才思敏捷封了才人。可就在半月之前,偶然间被陛下看见了她正在看书的模样,当夜就承了皇恩,这一宠,就再也没间断过,也怪不得,后宫的其他嫔妃又要开始愤愤不平了。
并没有等太久,徐惠便坐上了软辇,一路朝甘露殿行去。漆黑的宫道被执着宫灯的内侍们点得通亮,尽管已不是第一次了,可她的心依旧还是惊甚于喜。
那天的情景,徐惠或许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自己是因为才名出众才入的宫,相貌上也仅仅只是清秀而已,见过了宫中无数的绝色女子后,她的心就此渐渐黯淡了下来,原以为,下半生的结局也就不过是于深宫之中,寂寞终老而已。直到有一天,自己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园子里,于是便席地坐下,执卷翻看起来,没过了多久,耳边就传来一个盛怒的声音,斥问自己是怎么进的园子。她心中颇为忐忑不安,抬眼刚想回答,却不想转瞬间肩膀就被来人紧紧地抓着,而那人正是自己进宫时遥遥见过一眼的大唐天子。徐惠立即脱口喊出陛下二字,接着皇帝的脸色却是一冷,问清了她的名字后,只叮嘱自己此处是禁地,以后绝不可再进。失望的她看着皇帝远处的身影,以为一切也就此结束了。可也许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自那一夜起,陛下便开始只招自己侍寝,不因为才情,也不因为容貌,她的受宠更像是一场无因的绮梦,而少女的爱恋与神情却由此掉落在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身上。
下了软辇,徐惠缓缓地走进这座已经渐渐熟悉的宫殿,在内室的门口跪下,听着郑吉在一边向皇帝回禀道:“陛下,徐婕妤已到。”
心渐渐跳得快了些,然后,出现的便是皇帝的声音,“进来吧。”如同平日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深沉和寂寥。
徐惠低垂着眼睑,恭顺地走进去,再一次的行礼,与身着冕服时的皇帝不同,此刻的陛下显得更年轻些,听宫里的旧人说,贞观十年以前的皇帝英武中还透着逼人的豪气,可现在,站在徐惠面前的这个男人却更显得更威严,冷漠,和深不可测。
李世民淡淡的叫了起,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端,良久之后,他朝着徐惠的身影问道:“你过来看看朕的这幅画怎样?”
徐惠有些拘谨地小走了几步,凝神朝案几上看去,偌大的画纸上,不过寥寥数笔,桃树的形神却跃然纸上,可在她看来,唯一有些不妥的是,这沉郁的笔锋似乎和明艳的桃花不甚相合,若是群山峻岭之作则会更显气韵,思忖了一会儿,她还是含糊道:“依臣妾看来,陛下画中的桃花与寻常见到得倒颇有几分不同,却更显其花之风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走上前,笔尖一顿,略作思索后,俊逸流畅的行书挥之即成,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装。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口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随后,又问道:“那你看这首诗又如何呢?”
徐惠眉间微微的蹙起,想来搪塞不过,心下一紧,恭敬道:“妾身以为,这诗和画中的意境恐怕不大相称,依陛下诗中之意似乎极爱桃花之灼灼,可画中却不知为何隐隐带着股悲意。”
李世民的笑容顿时敛去了大半,带着深意的目光在徐惠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突然大笑道:“朕常听说,湖州之地,地灵人秀,原还不以为然,可见了惠儿,也就不得不信了。”
徐惠微红了脸,羞涩地低头不语,可下巴处却被轻轻的托起,只听见皇帝略带笑意问道:“朕还听说惠儿出生五月便能言语,四岁能读《诗经》,《论语》,九岁竟能仿屈平之《离骚》作《拟小山篇》一首,不知传言是否属实?”
“陛下甚赞了,臣妾不过比之他人更喜广阅书籍,并无其他过人之处。”徐惠谦恭道。
“惠儿过谦了。”李世民放下手,随意地倚靠在软塌上,似乎随口道:“前些日子,德妃说你写过一首叫《长门怨》的诗,念给朕听听吧。”
徐惠心里一沉,此诗是自己受宠之前所做,讲得正是深宫清冷和寂寞的心绪,这怎会传到陛下的耳中,想到这里,忽然看见皇帝有些不耐的神色,只好跪下念道:“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李世民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那依惠儿觉得这班婕妤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徐惠一怔,这叫自己如何回答,班婕妤是古之贤妃,她的妇德流传至今,比起赵飞燕,赵合德;两姊妹的名声之坏,那自然是幸,可失去了汉成帝的宠爱,退居太后宫中的她又怎能说是幸福呢,若真的是幸,这个敏慧绝世的女子又为何会藉秋扇以自伤,于《团扇诗》中哀语,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呢?
李世民看着徐惠挣扎不语的神色,心中明了,却不点破,只伸手拉过她纤细的皓腕道:“给朕倒杯酒吧。”
徐惠回过神来,将案几上的酒樽盛满了塞外进贡的葡萄酒,李世民接过,浅酌了一口,看了一眼这清丽佳人跪伏在自己身前的模样,微微皱眉,看着杯中紫红剔透的佳酿,冷冷道:“替朕宽衣。”
“是,陛下。”徐惠毕竟还初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