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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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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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旁敲侧击,左右试探,竟在逼迫沈培楠支持所谓的东亚共荣!

这位作为主角的藤原中将,今天并没有到场,但莫青荷全身神经都绷紧了,他不止一次听说过这个人,自从两国关系紧张,藤原就成了议和的活跃分子,据说前段时间在东北遭到拒绝,没想到现在卷土重来,又派川田找上了沈培楠。

几个月的静养没有消磨青荷的警觉性,他听着沈培楠与川田亲亲热热的高谈阔论,气的直想摔杯子,私下里却拼命记录在座人的姓名和军衔,他感到自己就要抓到国军的尾巴,国军要员私会日本军官,只要消息见报,对于揭露国民政府的虚伪面孔和他们的舆论公信力,绝对是重磅一击!

然而对于沈培楠,私心已经让莫青荷感到焦虑了,他恨不得把沈培楠拖回去,免了这场是非。

沈培楠没有洁身自好的意思,他对川田提及的那位藤原中将很感兴趣,用餐布抹了抹嘴,闲闲道:“汪主席一早跟我提及,日本方面有几位将军非常关心中国的百姓,藤原中将就是其中之一。”

“可惜兆铭目前在法国养伤,一时没机会听闻他的见解了。”

川田操着一口生硬的中文,笑道:“那没有关系,我们都知道您与主席不分彼此,只要您先肯见一面,日本方面愿意贴补十万现钱作为阁下维持和平的费用。”

沈培楠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夹了一块鱼肉,小心的剔净鱼刺,喂猫儿似的送到莫青荷嘴边,看着他别别扭扭的咽了下去,才答道:“南京最近风声很紧,共|党和蒋派都暗自布了人,见面恐怕有风险。”

川田想了一会,与身边的日本特使略一商量,又笑了起来:“日本国的经济并不十分好,如果阁下不满意,我们可以再拿出五万,全部兑换成金条,不走公账,一定不会让沈将军为难。”

“将军年轻,晋升中将尚缺一点资历,这一方面我们很愿意支持您。”

沈培楠正为青荷剔除羊排的碎骨,闻言朝川田举起酒杯,先自饮了一半,点头道:“你们很懂规矩。”

莫青荷终于忍不住了,狠狠踩了沈培楠一脚,沈培楠把他伸过来的脚夹在两腿之间不让他走,两人额头抵着额头打架。餐桌上的人知道他爱玩,都不理会,只有川田兴趣十足,看了一会,开口道:“沈将军对于美貌的伶人很有忍耐力,我这里也有几个好孩子,不知道阁下是否有意……”

沈培楠忽然皱起眉头,把筷子往盘子里使劲一摔,语含责备:“当着我太太说这种话,是要害我受罚么。”

当啷一声,有人不小心碰翻了杯子,有人被饭粒呛住,压着嗓子咳嗽,莫青荷则愣愣地看着沈培楠,呆住了。

川田也不由大为惊异,他看看莫青荷,又看看沈培楠,仿佛根本不敢相信,但见沈培楠表情严肃,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像吞了只苍蝇,讪笑道:“原来美人儿早已经有了主,不过沈将军如此顾家,真是一段佳话,可惜我事先并不知道,这次又来的匆忙,没有给您的、您的……”

沈培楠正色道:“夫人。”

莫青荷满脸通红,死死抓着玻璃杯子,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葡萄酒里。

川田张了两遍嘴才把这个词重复出来,继续道:“没有给夫人准备什么礼。”

“我很想请两位一起欣赏日本国的歌舞,不知嫂夫人肯不肯赏脸?”川田说完,忽然换了一副嘴脸,明明在笑,却让人觉得十分不怀好意,像一条发懒的毒蛇。

沈培楠一手揽着青荷,淡淡道:“我家这孩子,年纪不大却爱国的很,恐怕不会对贵国的艺术有什么兴趣,您刚才也看见了,他已经快为了这顿饭跟我使性子了。”

川田闻言立即收敛了笑容,抬了抬手,做出一个打住的手势:“我们的诚意,相信阁下刚才已经看到了,只是不知道沈将军能否也为大日本国表一表诚意,让藤原中将放心来华?”

沈培楠抬起眼皮:“怎么说?”

川田继续道:“我与藤原中将的关系,可谓您与汪主席的关系,我们并没有过分的要求,只是我和我的手下都很想看一出真正的中国戏曲,刚才进门,听闻先生声音如黄莺出谷,很是敬畏,希望这位莫先生成全。”

莫青荷这才意识到清晨的那一出戏犯了多大的错误,立刻白了脸,望着沈培楠求救。

然而沈培楠并不回话,右手紧握成拳放在桌上,指节攥的发青,像在压抑着极大的愤怒和耻辱,一桌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莫青荷脸上。

青荷等了一会,见没有人帮他说话,忽然感到悲愤,腔子里翻卷起的厌恶和仇恨几乎让他要呕吐出来,他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按,推开沈培楠冲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莫青荷这一跑,完全出乎大家的预料,席间的秩序完全乱了,二十多双眼睛探照灯似的乱扫,而事件的始作俑者川田中佐却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端起手边的高脚酒杯呷了一口,眼风如薄薄的刀片刮着沈培楠,挑着嘴角道:“莫先生不会不愿意吧?若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能满足,我更要怀疑沈将军是否真如汪主席所言,对和平事业忠心耿耿了。”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不仅是对沈培楠,更是视在座所有国军将领为无物,每个人都感到被侮辱了,一个个怒气冲冲,苦于不是战场,不能痛快来个了断。

然而这名中佐的悠闲自有他的原因,他身后站着虎视眈眈的日本帝国,沈培楠攥着酒杯,杯中残余的清酒随着他手的颤抖微微摇晃,就在他要拍案而起时,邻座的军官低低喊了一句培楠,用力拽住了他。

沈培楠的性情是一头乖戾的豹,然而最凶悍的豹也斗不过毒蛇,他闭目压抑怒火,好一阵子才平复下来,沉声道:“是我平时太宠着他,让他养成了个急躁脾气。”

川田完全占了上风,更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做派,语气却暗含威胁 :“我听闻贵国的男伶都出身于相公堂子,先学会陪酒伺候人才能学戏,如此看来,这位沈夫人还没有出师。”

“沈将军不要想的太多,我们只想让您摆明态度,戏唱完了,我可以向藤原中将交差,您也可以向汪主席交差,而两国百姓也一定会为和平而感到庆幸,现在就连你们的蒋委员长都期待和平,沈将军也一定不希望藤原中将难堪吧?”

沈培楠终于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来,餐桌被他用力一推,杯盘叮咣作响,他手里依旧攥着那只酒杯,越来越用力,最终啪的一声,竟把高脚玻璃杯生生捏碎了,玻璃碴混合酒液扎进掌心,满手鲜红。

大家全乱了阵脚,几名与沈培楠交好,熟知他性情的军官赶忙上前拉他,怕他做出过激的事,给了日本人近一步勒索的借口,沈培楠甩开众人,居高临下怒视川田中佐,冲他张开手掌,一枚枚把嵌入手心的玻璃片拔了出来,扔在盘子里。

末了狠狠用餐巾擦干净手中的鲜血,将揉成一团的白布往地上一掷,冷冷道:“我去找他。”

他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跟着出了门。

后院冷清空旷,下人都被打发去席上当班了,莫青荷一个人站在园子里,怔怔的盯着天空发呆。

正是一个碧空如洗的大晴天,隐约能听见鸽子铃的声响,刚过正午,天气炎热,毒辣的阳光透过一株海棠树的枝桠投射下来,日影斑驳,耀的人想要流泪。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北平的盛夏一成不变,莫青荷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学戏的大院子里也长着许多海棠,记不得它们的根在哪,树干在哪,空落落一屏枝子斜伸出来,下雨时它们承着雨水,艳阳天承接阳光,就像百姓,只要一线根须还能扎在土里,就能老老实实,一声不吭的活下去。

年少的莫青荷背腻了戏词,敞怀穿一件破棉袄,站在树下仰着头看,只觉得花比人鲜亮,人像房子,像院子,像砖头,像廊柱,像坟墓,就是不像人。

戏子是戏子,不是人。百姓是百姓,也不是人,就连地位如同沈培楠等将领,依旧不能反抗,不能自由,这样的时代,人凭什么还能被称之为人,国凭什么还能被称之为国?

莫青荷闭上眼睛,只觉得全身被烘的发烫,汗水像针刺激着他的后背,先是一阵阵的热,接着是刺骨的寒,连牙齿都发起抖来。

身后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背后停住了,一双手按住莫青荷的肩膀,推搡着他往前走,青荷偏了偏脑袋,正撞上沈培楠阴沉的目光。

他的力气奇大,这一下子把莫青荷推了个踉跄,趁他还没有站稳,沈培楠把胳膊伸进青荷腋下,几乎半架着他穿过石板路,绕过一道抄手游廊,在一条被树木环绕的青石长凳前停下来,双手用力一按,莫青荷便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长凳上。

沈培楠的脸上蒙着愠怒,双手抱臂,俯视莫青荷:“这么跑出来,是要当众打我的脸么?”

莫青荷倔强的仰起脸:“我不唱,你就算逼死我,我也不给日本人唱。”

“你骗我,你收他们的钱,让他们扶植你升职,你这一个多礼拜都躲着我,就是在联系日本人!”

沈培楠低低的骂了句驴脾气,陪他坐下来,擦燃火柴点了根烟卷,吸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道:“那混账东西看上你了,你这一次不唱,总还有下一次,他有的是狠办法,到时候别说我管你叫夫人,就算叫老母都保不住你。”

莫青荷戏园子出身,甚至还不如川田口中的相公堂子,从小认识的不是耍把戏的就是卖艺的,十二三岁初懂人事,同门师兄弟之间关起门亲亲摸摸,若不是莫柳初护着他,连初夜都留不到金主手里,更别说往后稍有了名气,被人争着抢着的捧,金主的门槛越来越高,他仍是卖,直到遇见沈培楠,才签了长期而隐秘的合同。

他从那日本蝮蛇的眼神里就看出他心怀不轨,却也没想到竟嚣张到如此地步,大约是沈培楠的“声明”太过薄弱,莫青荷的脑海里又闪过了那棵海棠树,他想,国要是弱了,连人的话都成了狗屁。

青荷用余光瞥了一眼沈培楠,正好看见一道红痕从他夹烟的指缝的流下来,沿着手背直滴到手腕上,再一偏头,自己身上那件簇新的格子呢衬衫的右肩部位印着一个骇人的血手印。他立刻意识到沈培楠在席上一定为自己发了脾气,不知有没有惹恼那日本人。

他扬手抢了沈培楠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碾灭了,又掰开他的手掌,一道道破口泅着血,混着盛夏的汗水,一塌糊涂。

沈培楠见他仿佛被吓着了,从口袋里掏出白棉手套,使劲攥着吸干手心的血,道:“捏碎了个杯子,玻璃碴割的,一会就结痂了。”

莫青荷见他擦得粗鲁,心里虽窝着火,仍掏出一块香喷喷的手帕,把他的手捉过来,沿着虎口缠了两圈,打了个结。

沈培楠把手心手背翻转了两圈,见蝴蝶结打的齐整,笑道:“倔起来像头驴子,好起来又成了个小乖娘们。”

莫青荷沉默,双目凝视不远处的一棵老冬青树,他忽然感到悲哀,即便他跟了沈培楠,即便被人此生唯一一次宣称为正妻,他在别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扮小娘们的兔子,玩腻了就能扔给别人的玩意儿。

“你尽管嘲笑,但我自己记得我是个男人。戏是祖宗的东西,是中国的东西,要拿来伺候日本人,除非我死了。”莫青荷的声音很轻,语气坚定,他转过脸,平静的望着沈培楠,“我不给他唱,最差不过是个死,我想好了,你现在去应了他,今晚我吞鸦片自尽,就算川田问起来也一定不会赖到你身上。”

沈培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愣了半天,突然使劲把莫青荷往怀里一箍,下巴支在他的毛茸茸的短发里,轻轻地嗳了一声,道:“得亏了你是个小子,要真是个丫头,我立马就娶了你。”

他收起了戏谑,一条胳膊圈着青荷,他的手被帕子扎得严严实实,只剩四根手指能动,他便用四指的指腹摩挲着莫青荷光滑的脸,低声问道:“小莫,你怕死么?”

莫青荷把脑袋埋在沈培楠胸口,一呼一吸全是他身上的味道,不香,却很清爽的男人气,他使劲摇了摇头。

沈培楠叹道:“我怕,我不仅怕死,也怕降职,怕那川田久,怕兆铭和蒋光头,我必须活着,把军权和党国的信任都捏在手里,死了不过浪费一副棺材板,活着,却可以保护数以万计的百姓,这才是军人该做的事。如果有一天日本人真的打进来,上战场的却都是今天那帮废物,我死不瞑目。”

他双手握着青荷的侧腰,手心烫的像两块火炭,在床上都少有的小动作让莫青荷产生了奇异的困囿感,他感到透不过气,胡乱低头躲避沈培楠过于灼热的视线。

沈培楠不放过他,自顾自道:“川田这个人阴毒,有仇必报,他作为藤原中将的代表,在党国的势力很大,我现在拒绝他,他有一万种方式让我不好过,而只要稳住他……”他顿了顿,“十五万是全师大半年的军费,折算成现洋要用三辆卡车来拉,小莫你告诉我,没有军饷,没有粮食和弹药,我拿什么打你说的这一仗?”

莫青荷迷惑了,一时觉得他对,一时又全盘否定,他推开沈培楠,讷讷道:“我相信你的初衷,但这场戏我不能唱,唱了,别说外人,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们梨园行!”

他从青石凳上跳下来就要往回走,沈培楠也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狠狠拽了拽衬衫领子,大步追上去,右手虽受了伤,真使用起来却如同铁钳,他攥着莫青荷的胳膊强迫他回头,声如闷雷:“蠢货,如果亡了国,谁还记得京戏是什么?从今往后,大江南北唱的是日本的四季歌!”

“今天一场羞辱,换你们梨园行的百年传承,够不够买你的二两自尊?”

莫青荷呆呆的看着沈培楠,突然一跺脚,双手抱头蹲了下去,挣扎道:“你知不知道这场戏唱完咱们会被骂作什么?我本来就是没脸的人,再没脸又怎么样,可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呀?”

“我不能让你被人骂汉奸了,我舍不得,我真是舍不得!”

沈培楠本已经扬起手,估摸着莫青荷再不开窍便真要打了,最坏不过弄死了他,再挑几个顺眼的小戏子将川田应付过去,为了计划,他什么都可以牺牲。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莫青荷竟说出这种话,那一声你怎么办如同炸雷劈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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