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装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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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装山河-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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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当然,社会舆论很重要,但被软禁是一回事,主动弃暗投明又是另一回事了嘛。”老谢在他对面落座,拍了拍莫青荷的手背:“所以我才把你调回延安,小莫同志,组织现在需要你的配合。”

他嗨嗨干笑两声:“你瞧瞧沈飘萍同志,这说明只要方法得当,老牌国民党也一样能接受改造!咱们革命区就吸收了许多优秀的国民党人员,还有自愿参与建设的日本人呐!”

他的表情慈祥而温和,语气循循善诱,这是他规劝下级最常用的姿态,莫青荷眼睛里露出失望的情绪,他也做过地面特勤,做过老谢的得力助手,深知他们的伎俩,所谓调动,所谓的学习班,这段时间的宽松环境,甚至那次晚宴的相遇,全都是拉拢和监视他们的幌子!他对组织抱以无条件信任,他们竟然对自己人设下如此卑鄙的圈套!

他沉默良久,低声道:“你利用我。”

老谢不置可否,他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莫青荷跟前:“革命就是要舍小家、为大家,少轩啊,你不是当初十九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了,这里面的关系,你得掂量清楚。”

莫青荷没有接,他定定的看着老谢,突然站起来:“做不到。”

“我认识他快十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就算您把枪抵在我脑门上要挟他背叛党国,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当然,换了我也一样。”他语调激动,眼眶有点泛红,“您处分我吧,把我关起来开除党籍,当成特务拉出去枪毙,随便你,我是真的做不到。”

说完推门就走,走廊长而昏暗,他怒气冲冲的跑下楼梯,隐约听见老谢在上面喊他的名字,他脚步不停,径直冲了出去,安妮正靠在墙上吸一支特供的女士香烟,扎头发的黄手帕被风吹得飘飘摆摆,她踩灭烟卷,伸手拦在莫青荷跟前。

“对不起,莫同志,你不能离开这里。”

莫青荷对她怒目而视,从脖子里掏出那枚钻石戒指,一把拽断了红绳,拍在安妮手心:“你不是喜欢他?你去吧,从今往后我跟他再没瓜葛!”

安妮身段苗条,动作轻盈敏捷,莫青荷兜来转去竟绕不开她,耽搁了片刻,老谢已经杀到了,他拢了拢斑白的头发,板着面孔示意“雪山”打开车门,不顾莫青荷的反抗,抓着他的胳膊把他塞进了车子里。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汽车再度上路,朝西郊一路颠簸而去,很快就出了城,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单调,山峦贫瘠而荒凉,绕过一屏黄土崖又是一屏黄土崖。莫青荷心中疑惑,老谢坐在他身边,好像也生了气,绷着面孔,眼里闪着决绝的光。莫青荷被他散发出的压迫感逼的喘不过气,一路闭紧嘴巴,默默无语。

汽车停在一片山坡的背阴面,阳光照不到这里,秋日的凉风吹动草叶,蒿草丛中绽放着淡蓝的小野花,老谢率先跳出车子,深一脚浅一脚往远处走去,莫青荷跟在后面,他望着老谢花白的头发,感觉他与平时那个总大着嗓门打哈哈的慈祥老人有些不一样了。

他大步走在阴影里,步履矫健,背影挺拔,就好像再一次回归了战场和青春。

莫青荷站在原地出神,老谢回过头:“脱帽,过来好好看一看。”

“每次我像你一样想说‘做不到’的时候,就来这里走一走,陪他们说说话。”

莫青荷将军帽捏在手里,朝四周张望,这才发现这一大片草地并不平整,东一块西一块的小土堆占据了半面山坡,有一些已经被茵茵碧草覆盖,有些还露着黄土,立着歪斜的石块。

他突然懂得了,这里是一座寂静而肃穆的墓场,一片没有墓碑的坟地!

老谢的目光苍凉而温柔,他举目眺望,像凝视恋人一般望着每一座坟冢,用旁人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自语,他沿着被蒿草掩映的小径穿行,走得轻而稳健,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又好像回到家乡。

“你的前辈都埋在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归宿,他们共同的故乡。”他的脸上溢出笑容,“别看我现在年纪大了,他们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随手指着几座坟头,如数家珍的报出他们生前的故事,有些说得流利,有些太过久远,他时不时中断叙述,闭着眼睛回忆一番,每当这时,他布满皱纹的脸颊就浮现出眷恋的神情。

“情报战是一场残酷的悖论,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我们生命的意义就是用死亡捍卫秘密。”

然后他抬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坟冢:“那是我的妻子,民国二十三年,对,那是组织经历过的最黑暗的一段时期,红军被迫往西转移,大批地下党员遭到逮捕,十几年积攒的那点儿家底一夜间荡然无存!那时我们在上海执行任务,她被内奸出卖入狱,至死没有吐露一个字,她的顽强给组织争取了转移时间,我也得以继续潜伏,用一年时间重建j□j地下情报网络。”

“真是孤独的日子,所有同事都是敌人,每一天都可能是末日。也是在那一年的腊月,我遵守戴笠的指示,亲自对她下达了击杀令。”

“我一边看着她被枪决,一边跟刽子手们相谈甚欢,到现在我都记得她临死的样子,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那么美,高高的昂着头,就像一个英雄。”

“她牺牲以后,我的身体也彻底垮了,胃病严重,长期缺乏休息导致精神恍惚,再无法在一线工作,就主动申请调回延安。你瞧,在这儿,我又跟她团聚了。”老谢眨了眨眼睛,用指尖揩去眼角一滴浑浊的泪。

莫青荷静静的站着,无边无际的荒坟围拢着他,蒿草擦着他的裤脚,冷风吹过他的脸。

老谢摇了摇头,视线落回莫青荷身上:“少轩啊,我头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干不了这一行,你热情、率真,坦诚,从来就不明白情报战场的意义。这里没有人性,没有对错,只有压抑和孤独,就像我今天给你的任务,你认为卑鄙,但每一个组织都有比这卑鄙万倍的秘密,就像一座海面上的冰山,凭着这些秘密,水面的部分才能安全。”

他递给莫青荷一根烟,两人离得很近,用身体挡住试图吹熄火苗的冷风,一只不知名的鸟躲在枝头,叫声婉转悠扬,他吸了口烟,示意莫青荷跟上自己的脚步,他们在一座长满青草的坟头前驻足,老谢忽然笑了:“还有他。你瞧这儿,他躺得地方,连花草都长得特别旺。”

“他可是个顶俏皮的孩子,跟你一个戏班子出来的,唱花旦,打了一手好牌。这一晃眼,七八年了。”

莫青荷在那座青冢旁慢慢蹲下,抓起一把绢凉的黄土,细沙从他的指缝流失,被风吹成一道疏淡的烟,他低声道:“你们把云央带回来了?”

老谢点头默认。

“陈先生呢?”

“还在杭州。”老谢稍一停顿,“我们的战士,不能跟汉奸埋在一起。”

莫青荷的眼睛里蒙着水壳,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你知道么?他每天拉着别人打牌喝酒,在跳舞场闹到天亮,就因为他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他声音带了哽咽:“其实他小时候最爱哭,长大了,又数他最能笑。”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一生,哪有几件值得笑的事儿。”

半坡荒坟寂静无声,莫青荷蹲在地上,肩膀簌簌颤抖,他攥紧了拳头,在心里无声呐喊:云央,我的云央。

老谢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莫青荷的肩膀:“你好好想一想我今天说的话,傍晚前给我答复。”

他转身要走,莫青荷几步追了上去:“你想让沈系部队后撤五十里?”

老谢停住脚步:“不,我让你策反他。”

莫青荷的脸霎时失去血色,他咬着下唇,呆呆的站立许久,轻声道:“我试一试。”

106、

等办完一切手续;赶到沈培楠的寓所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这片洋房由留洋归国的建筑设计师一手打造;白墙黑瓦;十分素净;外围环境幽静雅致,错落有致的洋房尖顶掩映在浓绿的树荫里,露天阳台被西晒的阳光映成金色,栏杆缝隙喷薄着娇嫩的白蔷薇。

现在这儿已成一座军事禁区,两条街以内都遭到严格封锁,周围没有行人;没有小贩;安静的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细响和鸽子哨的嗡鸣。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将汉白玉立柱抹上一层金粉;一辆军用吉普车停在花园外,莫青荷通过重重关卡,快步穿过回廊,迈上洋楼的石阶,两名站岗小兵突然上前,手中紧握钢枪,挺身将他挡在外面;“请出示证件。”

莫青荷掏出通行证,这一带的警备已经接到老谢的命令,相互对视一眼,拉开了客厅沉重的大门。

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突然从二楼传来,莫青荷很诧异,身旁的士兵做出苦相,低声道:“同志,你来的不巧,那国民党正在气头上呢。”

他一步跨进去,只见洋楼采用西式装潢,四壁裱糊印花漆纸,地上铺着牙白色长绒地毯,一道宽阔的楼梯直通二楼,然而内部戒备森严,每扇门、甚至楼梯拐角都站着士兵。

莫青荷被这阵势弄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过那名小兵的前襟:“荒唐,谁准许你们这么办的?你们当是看押罪犯吗?!”

小兵面露难色,支吾道:“上面让加强警戒……”

“别再跟我提上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唯一的上级!”莫青荷把他往前一拽,“立刻撤除楼里的所有士兵,除运送生活物资外不准入内,外围安保后退五十米,还有,一切警卫活动不准干涉沈军长的私人生活!”

他略微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楼梯旁的一只描金双耳大瓷瓶上,疾步走过去,熟练地扳动花瓶,从底部摸出一只小巧的黑色窃听器,用力摔在地毯上:“还有哪里装了窃听设备,马上拆除!”

两名小兵被他的雷厉风行惊呆了,莫青荷一跺脚:“去啊,没接到命令吗,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沈军长走出这座院子,你们的任务就是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无条件配合我的工作!如果出现问题,后果我来承担!”

他大步穿过二楼走廊,沈培楠的房间根本不用找,循着骚动声,四五名身穿国军军装的年轻副官正聚在门外一筹莫展,莫青荷奋力推开他们,刚要进门,只听哗啦一声脆响,一只玻璃果盆在他脚边炸裂,晶莹的玻璃碴洒了一地。

套间的小客厅已经满地狼藉,桌椅翻倒在地,窗帘被整面撕扯下来,染了大半瓶蓝墨水,沈培楠如一头发怒的困兽在屋里转圈子,把房间内的陈设一件件往地上砸,回头咆哮:“都给我滚出去!”

几名副官犹豫着不走,莫青荷推着他们的肩膀往外驱赶,沈培楠的眼中闪过一道阴鸷,指着他的鼻尖怒吼:“你也滚!一帮共|匪,无知,野蛮,简直不可理喻!”

莫青荷太了解他的脾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突然冲进门;抄起茶几上的台灯朝对面墙壁抡过去,咣当一声巨响,水晶流苏和珠串四处飞溅,又高高举起一盆兰草,狠狠砸在地上,泥土弄污了紫绒坐垫,碎瓦片崩出去老远。

他动作利落,飞身扑向茶几上的电话机,偏偏那玩意儿后面连着一根线,怎么都拽不起来,莫青荷干脆两手端着它,往玻璃桌面嘭的一撞,茶几表面立刻出现一大片蛛网状裂痕,他咬着牙又砸了两下,抬头怒视沈培楠:“不是生气吗?我也气,他妈的肺都快气炸了!”

“无知,野蛮,简直不可理喻!”他恨恨地谩骂,“愣着干什么,砸啊,反正不用我们赔钱!”

沈培楠看他发疯,自己反倒不动弹了,一脸的莫名其妙:“小莫,我不是在跟你发火。”

莫青荷头也不抬:“我也没生你的气。”

他被老谢弄得心里不痛快,憋了一整天,总算找到发泄之处,半跪着跟那部镀金描花的电话机较劲,沈培楠也看懂了形式,一回头把靠墙一只立柜上的白蕾丝桌布扯了下来,三只印着外国风景画的装饰瓷盘应声而落,接着飞起一脚,把立柜咣地踹倒在地,又摘了墙上的壁画,把画框往桌角猛摔。

两人像跟这间屋子有深仇大恨似的,把里里外外砸了个稀巴烂,连房顶的玉兰花吊灯都没放过,一直到再也找不出一件完整的物品,这才先后停止了活动。

一场破坏进行的凶猛而长久,莫青荷扶着膝盖喘粗气,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气咻咻的瞪着沈培楠,然后朝他伸出手,掌心放着两只被掰坏了的黑色窃听器。沈培楠靠着窗台也正瞧他,顺手接过来抛出窗外,伸头往外一瞧,只见站岗的八路军们正分批撤退,他朝莫青荷转过身,唇边浮出一丝难得的笑容。

莫青荷跟他并肩滑坐在地上,摸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又抛了一支给他,苦笑道:“这回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沈培楠没答话,自顾自低头点烟,然后搂过莫青荷的肩膀,两支烟抵在一起,深吸一口,衔接处燃起幽红的火星,他喷出一道烟雾:“贵党发展了这些年,还是没改当初的土匪行径,这次不等谈判结束就大动干戈,说吧,想从我身上捞点什么好处?”

那香烟由根据地出产,堪称粗制滥造,沈培楠被熏得直皱眉头,莫青荷白了他一眼,回答的很干脆:“策反。”

“你,还有中央军第八十三军,从上到下通通接受改编。”

沈培楠打了个愣,突然开始猛烈咳嗽,好容易收住了,摆了摆手:“你他妈有病吧!”

他指了指领章两颗金黄的将星:“看见没?老子生是党国的人,死是党国的鬼……”

莫青荷一把挡开他的手:“少跟我放狠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和谈进行的不顺利,你跟我都不蠢,以现在的局面来看,早晚会有一场恶战,你们国军有八百万人,我们没有退路,不是战,就是死。”他盘腿坐着,把郁结在心里的话倒了个干净,“沈哥,还记得打完葫芦山一仗的那晚吗?从那天开始,我常常梦见水谷死的那间小屋子,我跟他决斗,他抬起头,突然就变成了你。”

“我总是被这个梦吓醒,实在忍不下去了,沈哥,我不要求你立刻回答,你好好想一想,哪怕你心里有一丁点动摇,请立刻告诉我,我会向组织争取最好的收编条件……”

“小莫。”沈培楠突然打断他,轻轻扳过他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眼睛没了温度,他凝视着莫青荷,声音很轻,语气坚决,“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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